第十八章 第三天早晨,李大嘴才想起他还是要去他的证券公司上班的。 他骑着助动车,尾烟滚滚,在人民路上狂奔。 昏头昏脑地出现在信和证券,发现自己的一切都不再状态。 这天,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干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事后,他不能想像自己这么行! 他进公司门的时候,往日喧嚣中的证券大厅一片肃穆,安静得怕人,好像就 差奏哀乐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手上的活,眼睛都盯着大屏幕,屏幕上出现了一 根急剧下降状态的大阴线。 他坐在自己的电脑前,信息显示,经过某月日的重要会议研究和讨论,有关 部门终于出台了整顿股市融资渠道的重要七条政策,将规范股市规范交易资金。 通俗地说,就是要让那些从银行流出去“操股”的钱统统地奶奶地给我回去! 操依拉娘!终于有人憋不住了,用沪骂掀开锅,证券公司大厅里一片“赤那” “赤那”沪骂声不断,这不是要我们死翘翘吗? 有人在厕所大骂中国证监会“狗皮倒灶”。 证券大厅里,每天来这里准时“上班的”有长枫里居委的十多位中年妇女们, 被门店总经理王总背后恶毒地起名“十常伺”。 谁是“十常伺”?那是东汉末年汉帝身边十位把持朝纲横行天下的宦官,十 常伺投汉帝所好,大建亭台楼阁,又广选天下美女尤物,夜夜欢娱之余,还搞裸 游馆,把汉帝伺候得舒服得不得了,其中老大张让,汉帝还亲切地唤他“阿父”。 而这长枫里居委的十多位中年妇女非但不伺候人不给王总搞裸游,真好倒过 来,需要王总整天去伺候她们照应她们,谁叫客户就是上帝呢,王总就差给她们 搞裸游了,因为她们一会儿说电脑坏了,要王总飞快地派人去修;一会儿说空调 制冷不够,让王总去买电风扇;一会儿说填的单子用完了快去补,其实全被她们 偷偷塞在包里回去给儿孙当数学草稿本去了。这些中年妇女不知为何如此怨妇, 横行营业部大厅,工作人员稍微伺候慢了,她们的嗓门高得像京剧鲁智深《骂山 门》,特别是股市不好的时候,王总看到她们,口呼“十常伺”来了,抱头鼠窜。 其中一个领头的中年妇女,更是天下第一大怨妇,明显是到了更年期了,遇到股 市翻盘这种事情,更是唾液横飞,脾气坏极,被王总暗地里叫“阿父”。 她说上月买进就等有这波行情了,没想到半地里杀出过七条政策,那些有消 息的北京高干子弟老早跑掉了,留下我们苦命的小股民,真是他奶奶的“鬼戳毛 B”,这是沪骂的经典了,知道意思的不免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掌。 抛,给我他娘的抛,不做了,这地儿没法子耕了。 用脚给中国证券市场投票。 坐在大嘴的位置上望出去,看到大厅里有位五十来岁的股民突然两眼发直, 像喝醉酒一样走来走去,说着胡话,口中喃喃,我那十多万的养老储蓄啊,我的 养老金啊。 还有一个人脸色惨白,似乎大小便失禁,拉着裤子狂奔出去,眼光灰暗如土。 他的一个做“自营”的同事,座位就在旁边,脸红得如关公,在狂敲键盘, 两只手下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大腿,大嘴斜眼望去,竟看到他的两条腿在一个劲地 哆嗦。 在情感中亡命了两天的大嘴,今天的反应很迟钝,但他还是知道自己重仓在 握,本来打算趁这波行情和蔓娜改善一下生活的,让蔓娜高兴高兴,这下全完了。 祸不单行?心里一阵苦笑。 好在蔓娜是过去式了,她也不再关心他的帐户。 原本想最好这一切全部只是庄家的谣言,希望午间新闻能够出来辟谣,但是 到了12点,中央一台的新闻主持人出来,她和他,两位广播员一男一女(并不是 一对情人),一脸正气的播音,把上午流传的新闻肯定了一遍,这下,所有的人 的精神都彻底崩溃了。 大嘴目光呆滞地盯着屏幕,发觉世界一再地失去平衡。愤懑中在一点点积累, 他一拳头打在写字台台板上,剧痛,反而让他好受一点。 下午,证券大厅里充满了火药味。 抛盘的增加,李大嘴管的那个交易柜台的电脑偏还坏了。不巧正好轮到那个 被王总唤做“阿父”长枫里的中年妇女,她手上拿了两张单子,高声沪骂到位, 怎么坏了?赤那!棺材板!!我要抢跑道离场,你这是要赔偿损失的。 大嘴懒得理她,和柜台上的出纳低头重新启动电脑,那人觉得自己的尊严被 侮辱了,又得了理,更是跳了起来,厉声指责。 声音盖云霄,王总奔过来,看到李大嘴和他的柜台情况,气就不打一处来, 一拍桌子,你这是这么搞的?!两天不上班,上班就搞砸。还想不想活啊? 这个王总据说是名牌大学MBA 毕业的,酷爱看书,据说读书已经破万卷,知 情人士透露,万卷当中九千九百九十卷都是武打小说。 别看王总对客户对“十常伺”低眉顺眼,客客气气的,碰到“阿父”狮吼更 是会抱头鼠窜,但平时对部下却显露出一脸江湖气,加上半脸横肉,怎么看也跟 那个温温尔雅的名牌大学联系不起来。他训起部下来,总是三个字不离口,即一 个“死”字、一个“活”字、一个“靠”字。他在外怕“阿父”,在公司里部却 没人不怕他的。他的口头禅是要“要让敌人灭亡,先让敌人疯狂!” 去!他命令大嘴,死到大厅里给客户们道个歉去。靠!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李大嘴铁青着脸,压着心中的郁闷,绕出边门,来到大厅。 长枫里居委的“阿父”挥舞着单据,几乎眼睛都要爆出眼眶了,说我要抢交 易跑道,你“赤那”给我捣乱是不是?你这个看人的眼神,“赤那”是你妈教的 啊。 大嘴一声不吭。 边上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另外有个女人叫道,这家证券公司是不好,夏天 的空调从来是开不足的,存心蒸死我们。 这不着边的事一下子勾起人们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愤懑,于是大家把对证券 市场、对股市的不满、对证监会的不满、对老婆身材的不满、对丈夫挣钱太少的 不满、对不能和隔壁貌美少妇少爷偷情的不满,对做爱时达不到高潮的不满,一 下子全部倾泻在大嘴的证券公司身上。 “阿父”更像通了电一样来神,看到大嘴不说话似乎肚子里面全是坏水,特 别可气,双脚在地上乱跳,宛如《天龙八部》中段誉的凌波微步;手指凭空乱点 乱戳,一副苦练六脉神剑的样子,就差指间生出气来,几乎要戳到大嘴的鼻子上。 她说,你这人这么阴,是不是身上啥东西坏掉了。 这话正好刺中了大嘴的痛处。 他血脉贲张。 他没有一丝的迟疑,一拳抡上去,单风灌耳,正打在她脸颊上。 啊!人群发出一声哄响,“打宁(人)啦,打宁(人)啦”,集体向后退了 一下。 她的话语被中断了两秒钟,宛如液体金属机器人中了弹,但是瞬间就恢复了, 马上彻底发泼,变本加厉地嘶喊着,你打人,你打人!!打死我啊!打死我啊!! 我跟你拼掉算了!可能性子乱了,凌波微步的阵法也不讲究了,身体前倾三十度, 扑上来,两个手呈鸡爪状,九鹰白骨爪,玩命地乱抓向大嘴。 周围的人们怂恿着,打!打伊!打伊!!像是助威的啦啦队。 大嘴一声暴喊,靠!又一拳抡上去。黑虎掏心。 那中年妇女头上不知啥部位中了一记,咕咚倒在了地上。 人群就再无声息。 傍晚,大厅里面的群众终于鸟兽散去。 在王总办公室,王总说,你去死去活吧!靠!“要让敌人灭亡,先让敌人疯 狂!”敌人没疯狂,你倒先疯狂起来了。叫你去劝解大厅里那些该死的散户,你 却打人,散户本来就难弄,好比是秋收后的蝗虫,得罪不起的。而且,你要看到 他们身上的闪光点,他们的存在就是造势,就是在为公司拉客,就是聚沙成塔, 就是集腋成裘,你知道这个重要性吗?!“水可载舟,也可覆舟也”。就瞧你这 还大学毕业?你不让让他们,居然还打他们?脑子一定浸水了。 我看到“十常伺”看到“阿父”,尽管不爽,但都要让她们三分,常常称他 们小股民“万岁”,小股民未来必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星宿老怪?) ;小股民资金虽少,但铁棒成针,众志成城,总有一天会凭借一把绣花针,“独 步武林,称雄天下!”(东方不败?)你倒好,太岁头上动土!你本领大,你武 功高,你是张无忌,你是令狐冲,你是独孤求败。证券业本来就不景气,我们人 人辛苦,每天干活是从清晨鸡叫,干到晚上鬼叫,才勉强填饱肚子,多惨?我这 里他妈的庙小,本来就想裁员,现在不裁别人,就只好先委屈你了。不委屈你, 不能平民愤啊!不委屈你,明后天怎么向中小股民大小怨妇们交代?!不委屈你, 我怎么才能保住我的乌纱帽?! 明天公司还会张贴一告示,说职员XXX 打人滋事,这是侵犯中小股民利益的 行为,为响应中国证监会号召,为平民愤,决定开除XXX 。 今晚起,你就另投明主吧。当然,我王总,天下直人也,会把这两个月的费 用全部结给你,还有奖金,一分不少,你马上收拾东西就走吧。 我王总直爽,明人不做暗事,要做的都会事前先说出来,我这人不爱背地里 使刀子,不爱拐弯磨角。 大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你自投罗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王总说,没有。我去趟厕所。 李大嘴在厕所小便池旁呆了很久,觉得心里的气憋得难受,堵得慌,像是练 九阴真经未果,气留腹内,没有出路的感觉,又无处可找婴儿骷髅来练通,极度 不爽,盯着自己面前的一面空白的墙,默默无语。 他脑子里面全是空白。 一滴厕所的臭水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正中脑门子,他像牛顿坐在剑桥的花园 里被苹果砸中而发现万有引力一样,忽然来了灵感。 他决定写点啥,在小便池旁的白墙上。他就拎着裤子跑出去,找来一只自来 水毛笔。 他搜肠刮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读《水浒》,最喜欢的那首宋江的反诗。那 反诗是宋江浔阳楼饮酒,喝醉了,大笔题于墙壁上的。 那诗是对秩序的不满,对人生不得意的记录,更是对所处世界的反叛。 他先抄写了宋江反诗的几句,然后又改了几句。 宋江写的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湖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李大嘴改写了二句: 心在天外身在吴,飘蓬江湖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阿父王总操痰盂! 还毛笔写上旁注 ——配琴:不详司鼓:不详。操者,FUCK也。 题字:信和证券叛将李大嘴 写完后,心里突然变得很充实。 他拍拍手站在厕所门外。欣赏那“判将”两字,“将”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 宛如流行赶月,分外醒目,特有分量。 很满意,很满意。 不一会儿,还没有下班的职员中就有人知道了此事,一群人奔进去看,还有 人奔进王总办公室。 有个做自营已经几乎崩盘的同事,看后摇头晃脑,跳脚拍手,还在厕所里大 声鼓掌,说这个李大嘴,写得好啊。 有个低声说,大股灾,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是要发泄发泄啊。 更多的人都说,他疯了,他疯了。 李大嘴正打算走。 王总冲出来了,脸不变色,淡然说:死李红兵!我靠!写得不赖啊,来,来 我房间,我再找你继续谈谈,咱俩交交心。 大嘴坐在他对面说,我也是直爽的人,和你一样,心里有啥说啥! 王总说,靠!好词!好词! 大嘴说,过奖。 王总说,我找你谈谈心,你们做员工的不容易,动辄失去饭碗,而我们做老 板的就容易了吗?那是动辄小命玩完! 大嘴木然地望着他。 王总说,大家的压力都是很大的,我可以说有时候比你们还要大,以前说共 产党辛辛苦苦推翻了“三座大山”,而我们现在做老板的是背起了三座大山啊, 一座大山是要应付客户,二座大山是要应付员工,三座大山是要应付税务部门。 苦海无涯啊。学海无涯勤作舟,而苦海无涯只能是早见马克思。 王总说,你知道吗?我多梦、失眠;经常脾气暴躁、焦虑紧张,什么原因, 是因为永远处在超时工作,工作压力太大了,像在压力锅中的一只耗子。 他说,你知道嘛,你们最多是下岗早,我是死得早。你比我幸福啊。我现在 已经有“过劳死”的症状了,比你们都会死得玩完,不是冠状动脉疾病,就是主 动脉瘤、心瓣膜病、心肌病和脑出血,听听这些名词,你就心跳加快了吧。 看看我吧,40岁左右的人,已经有了很大的“将军肚”,大腹便便,是成功 的标志,也是高血压、冠心病的象征;你看我的头发,早秃得像荒原了,每次洗 桑拿都有一大堆头发往下掉,这是精神紧张所致;此外,实不相瞒,我性功能不 行了,已近阳痿,服尽天下壮阳药,什么鹿血散、牛鞭膏、伟高剂、金枪不倒丸, 都不起效,每天比你多去洗手间十一次。 我佩服你,靠!还能记着那么复杂的诗,我就不行了,现在记忆力减退了, 熟人的名字都忘记了;做事经常后悔、易怒、烦躁,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注 意力不集中,睡觉时间越来越短,经常头疼耳鸣目眩啥的。 医生告诉我说,你的“红灯”亮了,具备“过劳死”的征兆。 你说说看,我做老板容易吗?活得累,死得早。 大嘴鼓着青蛙眼睛盯着他半天,说,谁让你偏要当老板?!工作过“劳而死” 一点不值得同情,就好比打仗打到关键之处,你先挂了,敌人还没有消灭干净哩! 怎可身先死?毛主席说,打击敌人先要保存好自己的实力,不保存好自己,和敌 人蛮干硬拼,就是王明左倾冒险主义,会葬送革命大好前程。第五次反围剿咋搞 得那么狼狈,就是蛮干硬拼嘛。三国时候,诸葛孔明和司马懿作战,最后谁赢了 啊?是司马懿,不是诸葛亮,谁叫他在战争中先过劳死了呀。 王总说,诸葛亮不也是为四川人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嘛! 大嘴点点头,这倒不假。接着有补充了一句,逞强! 王总说,还是理解万岁,理解万岁啊!其实干点啥都不容易。比如说,你爱 写诗,一定年轻时付出很多。诗的文采也是可以啊,有曹植之风,杜牧之气,刘 唐之骨。但写在厕所小便池上不合适,有点焚琴煮鹤,你能不能去把反诗擦了, 影响多不好。反诗是宋江写的,但是宋江最喜欢招安了,我没有记错吧? 大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仍然鼓着青蛙眼睛盯着王总,许久说,别搞了,刘 唐是写诗的吗?那是《水浒》中的赤发鬼,跑腿的,文盲一个啊,拿我跟他比? 靠! 他又补充说,而且,我姓李,和毛主席老人家同过姓(毛曾改名李得胜), 毛主席说过,打倒宋江投降派!所以,我不爱当投降派。 王总“过劳死”前的征兆又起,易怒症爆发,他终于按耐不住,说,靠!死 李红兵,跟你苦口婆心,就是说不通。孔子写论语,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你甭想 拿到你的离职津贴了。 大嘴也撕破脸皮,一拍桌子,身子也随之跳起来,说了句“WHO 怕WHO !” 一摔门,走了。 然后又推门进来,对王总说,靠,论语是孔子写的吗?是他的弟子收集的! 还名牌大学呢! 整一文盲!! 一摔门走了。 唯一的遗憾是不会像孙悟空反出天庭那样,人家可是驾云而去。 等大嘴走了,王总自己对自己说,那是我故意给你留的一个破绽!让你只顾 我的破绽,而忘记奖金这一正题!傻球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