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旧书店(3) 于是除了上课之外,两个人还没日没夜地守在实验室里商量,晚上一起回孟 缇的家,坐在床上讨论,提出一个方案就否定一个,一切都不容易。忙碌一个暑 假才完成的论文现在要从根基上修改,重新开始搭积木的工作,怎么着也得花很 长的时间。 何况王熙如现在还要上补习班的课,孟缇自觉肩上的任务重了起来。她很清 楚自己跟王熙如在数学能力上的差距,虽然两个人看上去的差距是第一名和第二 名,实际上她自己也知道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王熙如整理的笔记、看的书,有一 半的内容她都不懂,好在她有另一个让人不得不服的强项,就是找资料——只要 网上存在的资料,基本上没有她找不到的,这么边看边学,就撑到了十一。 对别人而言,十一是假期,对她和王熙如而言,十一完全是黑色的折磨。十 一前的最后一次选修课后,赵初年特地拦住她,试图约她去近郊旅游,结果孟缇 没有这个闲心,摆摆手就拒绝了,抓起书包就匆匆去了实验室。 往年的假期她多半是出去旅游,今年真是心里遗憾得简直要崩溃,算题算到 郁闷的时候,跟王熙如执手相看泪眼——这种错误真是一生一次足矣。 其中最头痛的当属计算,实验室的计算机实在不好用,稍微复杂一点的方程 式都要算几个小时。那篇数论的论文根本就是纯理论,需要的除了计算还是计算。 孟缇琢磨了一下,一拍大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王熙如大喜,“你有主意了?” 孟缇胸有成竹,“你就安心教你的高三学生吧,累了这么久,这两天咱们歇 一歇好了。” 她虽然有了念头,但还是不敢乱拿主意,趁父母那天打电话回来时说了这件 事情。 孟思明隔着越洋电话感慨地说:“还记得你小时我讲的小数点的故事吗?” “知道的,加加林的故事嘛。” “所以说,‘认真’两个字是世界上最难的,”孟思明说,“你们开始上错 了道,导致一个暑假的成绩报废,损失异常惨重。” 孟缇最怕说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爸我知道啦,先帮我想想办法啦。” 到底是做父亲的有脸面,虽然退休了,但说话做事还是有人应声。孟思明很 快就找到了曾经的学生、现任计算机系副教授欧永明,说明了孟缇的情况,商定 了从下周起孟缇每天晚上可以从七点到九点借用那台计算机学院刚刚花了几百万 买的高配置的小型机。 这事让人振奋,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就奔过去找欧永明把这件事情定下来,欧 永明十分好说话,示意不碍事,什么事情都交代得十分清楚。从计算机学院出来, 孟缇心中郁结之气顿消,觉得世界真是海阔天空凭鱼跃。 时间尚早,孟缇想了想,十一假期到了尾声,还是应该抓紧这最后的时间把 想做的事情做了才是,于是骑车出了校门,拐了个弯去学校附近的书市。 孟缇人生一大爱好就是逛书店,尤其是旧书店。学校西门外就有个大型书市, 也是本市最大的图书批发市场,大部分时候都是人满为患,如果遇到什么活动或 者节日,书市就彻底沦为了庙会。 那一片旧书店就置身在书市的角落。沿着主干道缓行,拐入第四条分叉的小 巷,就是旧书的天地。这条小巷深远而狭窄,两边的店面都不大,青砖房屋,门 脸对着门脸,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展示着它的存在。 时间尚早,很多店面刚刚掀起了一半的卷门帘,阳光倾斜着投射进来,把旧 书店染得半明半暗,就像店里那些发黄的书页本身,宛若一幅色调温暖的水墨画, 暖意始终不散。 旧书店是孟缇购书的根据地之一,买旧书也是她从父亲孟思明教授那里继承 下来的根深蒂固的爱好之一。虽说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中文图书都可以在图书 馆或网上找到,可她还是喜欢把书捧在手里的感觉。而旧书店比起新书店,往往 带着更多的人文感怀,所以有人说,凡是爱书的人,没有不爱旧书店的。 她在此地曾经斩获无数,有着无数傲人的成绩,战利品里包括一套三折的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华书局版《李白全集》, 还有几本据说早已失传的禁书,还有很多人从未想过世间会有这样一部书存在的 偏僻书,例如谈斗蛐蛐的书,她就买了不同的三本。 孟缇逛旧书店早就积累了一套自己的经验,也练就了火眼金睛,最主要就是 不怕脏,不怕麻烦,而且很多时候,还有一点点运气在里面。 以前孟缇逛书店并不带什么目的性,就像是站在海上渔船中的渔夫,扔下了 网子,并不期待捞上某一种特定的鱼,今天她目的性很强,也只为了一个作家过 来。其实她心里也非常清楚希望并不会太大,她在网上都找不到踪影的书,甚至 连评论都看不到一篇的小说,在旧书店里找到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不过意外总是会发生的。其实都是熟悉的店,旧书基本上看过了,她一来就 直接问老板:“有没有什么新书?” 四十多岁的书店老板乐呵呵地朝纸箱子里一指,“这里呢,小姑娘你慢慢看。 不过还没整理修复呢。” 那一箱子的书略显潮湿和绵软,随便一碰就烟尘漫天。好多书甚至破旧得连 封面都没有,看到一本略整洁的书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孟缇就是这个时候发现了那本贴在箱子边的旧书,她条件性反射地抓过来一 看,封面四个角都残缺了,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美好女子沦落风尘后的凄惨 模样,好在题目清晰,叫《蒙尘》。那是个平淡无奇的名字,孟缇刚想扔到一边, 眼睛却精准地看到了作者名——枯槐。 这个事实简直让人震惊。孟缇心想自己今天真是有运气啊,先将那本书迅速 翻了几页,那熟悉的文笔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扉页上还有蓝色的印章,写 着市图书馆的字样。随后翻到版权页,日期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是十年前的第一版, 印量和《逆旅》一样,居然只有五百本。 孟缇觉得双手哆嗦,激动得不可抑制,她都惊讶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镇定地 把书收在怀里,继续用有条不紊的速度翻看箱子里可能出现的范夜的其他作品。 久寻无果,最后她才觉得,大概今天的运气已经用尽了,这才站起来,把书拿到 收银台前问老板多少钱,同时拿起大大的斜挎包,拉开拉链,开始翻找钱包。 然后孟缇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昨天晚上把钱包拿出来后,居然忘记塞 回挎包里去了。孟缇懊悔得血液倒流,热气上涌,连忙说:“我马上回去取钱, 老板你把书留在这里,千万不要让人买去了。” 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好说话,老板笑着安慰,“马有失蹄。别着急,慢慢回去 拿钱。我把书给你留着,多久都行。” 孟缇骑着车,拿出参加奥运会自行车比赛的劲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路狂 奔回家,又拿了钱包回来。说来也是,她明明知道那本书就在哪里不会跑掉,可 心里那个急,好像火星砸到了脚背。她自觉动作很快,前后还是用了五十分钟。 重新回到旧书店前,人几乎虚脱,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板从店里出来,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立刻搬出张凳子让她坐下。 孟缇刚一坐下就把钱递过去,“书给我吧。” 老板摇摇头,却没有接钱,满脸为难地看了看孟缇,“半小时前,有个年轻 人来逛了一圈,说也要买那本书,他说愿意出十倍的价钱。” 大凡商人,对稀有的商品总是待价而沽的。孟缇愣了愣,好事总是坎坷,被 人中途横插一杠子的事情尤其恼火,她刷地站起来,变了脸色哼了一声,“他给 你多少?十倍,我也能给!你把书拿给我!” “呃……不光是钱的事情,”老板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巧,一个两个都是来 要这本书的,还都是一副拿不到誓不罢休的模样,伸手指着对面那家挂着帘子的 旧书摊,“他刚刚去那家店里,说是要等你回来,你们俩先谈谈看吧。” “谈?有什么好谈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心爱之书岂容他人觊觎!孟缇怒气冲冲地只想给那 人一点颜色看看。 一想到此节,孟缇哪里还忍得住,一捋袖子,摆出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霸 王姿态走了过去。对面那家书店主要经营建国之前的旧书,孟缇曾经多次光顾, 那套中华书局第一版的《古文观止》就是在那里淘到的。店里装修得十分古朴, 连地上带着凹印的长砖都有着古雅的味道,挂在门口的青色布帘悬垂在阳光下, 纹路圆润自然,上面绣着的几株翠竹活灵活现。 孟缇吸了一口气就跨上了台阶,她在脑子里构思着说辞,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文思犹如泉涌,于是气定神闲地抬起头来,伸出手臂朝帘子探去。不过一瞬间的 工夫,帘子被人从里挑开。帘内那人身穿素色衣裤,风度儒雅,手指挑着布帘, 因被阳光耀到了眼睛微微一眯,眸子里光华氤氲流转,竟是画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