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白雁(4) 因为睡得不沉,她很早就醒过来,去湖边背单词,然后去食堂吃了顿早饭, 总算恢复了精神,才精神抖擞地去上课了。 一天倒是过得平静无波,除了杨明菲同学凑过来问她跟赵初年的事情。 孟缇觉得解释很麻烦,但又不能不解释,“明菲,我只是跟他借了几本书而 已。” 杨明菲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我还正担心你们有什么关系,正想提醒你呢。 我昨天下午出门,在附近的医院门前看到他和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在一起,两个 人拥抱了一下,他拉开车门,彬彬有礼请那个女人上车。他开的那车名贵得很, 怎么都值上百万,哪里是穷老师可以买得起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明菲惊讶于她的迟钝,摇了摇头,“你看赵老师长成那样,肯定有某些有 钱的中年女人愿意在他身上花钱的。” 孟缇总算知道什么是“人言可畏,以讹传讹”了,严肃地说:“不是的,赵 老师不是那种人,明菲,你不要乱想,这一点,我可以拿我的人格保证。” 杨明菲也很单纯,只是比别人更善于发现八卦,听到孟缇这么说,吐了吐舌 头,“啊,我误会了吗?抱歉。” 孟缇拍了拍她,“你那个支教的名额怎么样了?” “不知道呢。”杨明菲苦着脸。 她们说的是去西部支教的名额,整个学院只有两个名额,孟缇所在的专业就 有一个。支教为期一年,回来直接保研。传说支教学生去的北疆虽然偏僻,但风 景极美,所以从大三下学期开始,对这两个名额有兴趣人不少。杨明菲成绩算中 等,但强项是能说会道,能歌善舞,跟系里院里的老师上上下下关系极好,因此 希望挺大。 当天课程结束之后,孟缇再次去找赵初年还书。考虑到昨天的事件,她事先 打了个电话,赵初年那时正和一群年轻老师在外面吃饭,于是约了晚饭后在办公 室见面。 孟缇跟王熙如一起吃了晚饭后,就在食堂门口分道而行,一个离开学校去辅 导班上课,一个则去图书馆上自习,直到赵初年打电话给孟缇。 到底是秋天了,日短夜长的规律正在发挥着作用,孟缇离开图书馆时天已经 黑了。孟缇进办公室的时候,其他老师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赵初年一个人在 批改学生的作业。他走笔如飞,一挥而就,本子翻得刷刷直响。 孟缇当即就黑了脸问:“你改得这么快,有没有看清楚他们写了什么?” “内容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我主要按照字的好坏给分。”赵初年说着又 扔了两个本子过去,仿佛那本子是烫手的山芋。 就算他速度那么快,也只改完了一半。他主要上大一大二的课,还多半是大 课,孟缇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他的学生总数,深深觉得学校果然不遗余力地在压榨 年轻老师,赵初年也真是不容易,于是她委婉地建议,“你可以带回家去批改啊。” “我不把工作带回去。” “那你这样得干到什么时候啊?”孟缇咋舌,她拿过一份作业看了看,立刻 欲哭无泪,“这是中文系的学生?连我都知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是 《论语》里的啊,他们怎么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赵初年忍不住微笑,“阿缇,不要拿你自己为参考标准,你的水平远远高过 平均水平。” “谢谢你的夸奖。”孟缇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摊摊手,“赵老师,给我 个学生成绩表,我帮你誊成绩。” “不用了,你等我几分钟,我就可以把这个班的作业看完。” “放心好了,我是熟练工,从小就帮我爸妈誊成绩了。咱们分工合作吧,快 点解决了你也早点回家。” 她执意如此,而这种小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赵初年也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于是两个人一个批作业,一个誊分数,偶尔闲聊几句。 孟缇很快就抄完了一个班的成绩,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意图,就从书包里 拿出《惊雷》和《白雁》还给赵初年,“谢谢你了赵老师。” 赵初年拿过书放进抽屉,“这两本看了吗?” 孟缇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赵初年关切地看着她,“担心看完之后继续做噩梦?” “呃,怎么说呢?是在做梦,不过跟以前的又不太一样……我发现我好像有 点理解他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他的书了,每部都要仔细想一想,需要消化一段 时间。” “消化的情况如何?” “昨天晚上,我昨天晚上看了《访客》的同名电影,觉得真是好看啊,”孟 缇说,“然后忽然感受到一些隐喻。” “例如?” “你看小说的结尾,在那幕华丽的大戏之后,一切变得空空荡荡,”孟缇说, “我查了查他的资料,觉得他是个很矛盾的人,期盼被认同但又不被认同,鄙视 富人却又摆脱不掉过去的阴影,他怀念过去却害怕失去现在。不过,作家本人就 是无数矛盾的集合啊,有着复杂经历的人才能写出深沉而多变的作品。” 赵初年深深看了她一眼,“很准确。” “临时的一点感想吧。”孟缇抿嘴笑了。 “如果你要更深地了解他,我随时可以为你解答。” 孟缇却摇了摇头,“谢谢你赵老师,不过我暂时没有那个打算。他的世界对 我来说太沉重了,也许我没办法接受。” 赵初年的表情暗淡了一瞬,也不强求,“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来找我。” “嗯。” 她把最后一个分数抄在名册上还给了赵初年,又回图书馆去上自习。 或许是因为王熙如不在的原因,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干脆先回家睡觉。作息 跟她平时的差距很大,半夜的时候忽然醒过来,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滚了几个 来回,最后赤脚跳到地上,翻出了自己复印的那本《白雁》。是的,虽然跟赵初 年信誓旦旦地说“不想了解他”,但她还是放不下。 孟缇想,这位已经去世的作家是多么的高明啊,就像死诸葛算计活司马一样, 早已算计好了她,他用奇妙的文字布下了天罗地网,不容分说地将她一次次带进 梦里。她就是被蜘蛛丝网住的昆虫,在文字编成的蜘蛛网中激动和战栗。 残秋的风刚刚刮过,初冬的第一场雨就来到了,浇得天地间木落草衰,万物 凋零。落日余晖中,最后一只白雁飞过城市上空。它无力地嗈嗈嘶叫,孤独地振 翅飞翔,去往一个不知道尽头的遥远南方,消失在渐行渐浓的暮色中。 夜幕没有给人等待的时间,不留余地地黑沉下去,冰冷的寒夜到了。 小阁楼上的那扇窗户像半张开的嘴,呵气成雾。玻璃上贴满白霜,窗户背后 的房间狭小得宛如鸽子笼,又或者是个狭小的手工作坊,四壁伸手可及,墙钉上 挂着几条绳索,晾着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衣物,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有。 墙上贴着旧报纸,桌上、床上是散落的纸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空气跳跃了几下,趿拖鞋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近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抱着 孩子的男人走进来,拉上窗帘,从书桌下拖出炭盆烤火取暖。他朝里吹了口气, 暗红的木炭堆里立刻迸出极亮的火星。铁架子上的挂着的小水壶似乎忍受不了这 个热度,嗞嗞作响。 热气徐徐上升,渐渐地迫在眉睫,男人满意地叹了口气,把怀里的婴儿放在 床上,拉过印花的棉被盖住那个睡得香甜婴儿,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男人俯下身,吻了吻婴儿的面颊,走回书桌前。那张桌子又破又旧,布满深 浅不一的划痕,宛若步入古稀的老人。漆片剥落大半,余下的部分晦暗发黑,没 有人知道它本该是什么颜色,也没人知道它最近是什么颜色。一张桌子像杂货铺 般的,堆着高高的稿子,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大堆的参考书、字典辞典、莎士 比亚、唐诗宋词,都是极旧的书,高高地码成一摞,露出残缺不全的边角。 他从混乱的稿子里翻出几张纸片,读了起来,然后提起钢笔写了下去。火盆 里的炭火偶尔噗的一声,炸出一丁点火星,很快湮灭于空气中。 门锁处响起几声金属的碰撞声,那是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脆响。木门很快被 人推开,年轻女人推门而入。她提着好几个袋子,裹在笨重的大衣里,跟那瘦削 的身体并不相称。 她像一朵被荷叶包围住的莲花,小小的脸微笑着,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 书桌前的男人回头,放下了笔,离座而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