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梁长安苦笑着摇摇头说:“老方想让我歇,我就歇歇吧,我把供销抓好也就行 了。你倒是要小心,听说老方下一步要抓车间生产哩。”老王科长气冲冲地骂道: “他是精### 子撵狼玩胆大呢,外行指导内行,去逑!随他弄去!梁厂长,我是服 你的,我听你的。”长安笑了:“那我让你把加工点的活干坏你听不听?想让他难 受,就把这批活干成次品,局里才知道派的厂长是个驴粪蛋。”王科长一怔,长安 随即一笑:“说着玩哩,你可不敢当真。咱只等着人家给咱做小鞋穿吧,从此我只 操心供销咧。” 梁长安果然不再过问技术科和加工点,倒是抽空把屋里装修了一下。房子从盖 好就是白墙和水泥地,静静说:“我们同学家买的地板革,又漂亮又干净。”长安 索性和白莲花到西大街的城隍庙跑了一天,挑了一种淡米色的地板革铺了,又花钱 在每间房子里装了个大吊扇。 长安说,这下算是现代化了吧! “咱小时候就听说,好生活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现在也算是人上人 了吧?”白莲花看着光洁的地面,满意极了。长安噗地笑了:“你这心太好打发了 吧。咱还多了个电扇呢。”白莲花不依了:“有几家能有这么大一院房?你忘了锦 华巷的日子了?”长安收起笑点点头,没咱妈帮咱借钱,做梦我也不敢想着买房子。 长安轻松了两个月,加工点的技术、质量水平却在不断下降,从加工点拉回的 成品大批不合格。缝纫针码不匀,接口处没做回针,返工活不能做,拆开了再缝皮 革上就有了针眼,全部报废原料损耗又太大了,最后只好拉到秦风厂的门市部出口 转内销了,三万多双手套近一万双不合格内销。厂里重重损失了一笔。出口产品要 按期交活,厂里的职工加了一个多星期班,才紧紧巴巴马虎交了工,加班费又增加 了一笔。 方俊翔要严肃处理加工点的质量问题,干脆所有不合格产品不给加工费,县上 的女工就闹了起来,说谁证明有问题的手套就是我加工的,凭啥不给钱吗?不少人 辞工不干了。方俊翔忙得焦头烂额,在党委会上大发雷霆,言语间把矛头指向了梁 长安,说加工点的方案彻底错误。 梁长安却不急不忙地说:“成立加工点一年多了,从没出过问题,可见方案和 培训没问题。”方俊翔脸涨得通红,盯着梁长安憋了半天说:“那这次质量出麻烦 是谁的责任?” “我早就不管质量了,没有发言权。”长安冷冷地说。 会不欢而散。不管秦风厂咋样鸡飞狗跳,反正周至县和高陵县的加工点基本停 产了,工人大量请假。这次原因是到了麦收季节,加工厂的妇女要下地抢割麦子, 农村到了这时候,就是光屁股小孩儿也指望能烧水、到地里送饭呢,哪有半个闲人 在加工点干活? 方俊翔急急地让把加工点的厂长召到厂里来。 “农民不把地里的粮食收回来还叫农民?谁家不先忙着收麦?真把我们农民当 成瓷松咧!”老郭粗着喉咙操着浓重的秦腔嚷嚷起来,方俊翔盯着他满脸满腮的大 胡子,硬是找不着话来应。副厂长老郑笑了骂道:“郭师,你咋成赖皮二杆子咧。 你当咱秦风厂跟你签的合同是废纸纸儿呢,我们快急死咧,你还说农民该干啥呢, 你不是个一般的农民!郭师,你是厂长呢。” 郭师嘿嘿笑了几声说:“好我的厂长哥呢,我先是我村的村主任,下来才是你 秦风厂加工厂的厂长。你放心,夏收完了我一准把活做美交工,现在家家都跟天抢 食呢。”方俊翔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说:“你光摆你的难事,也为我们想想,厂里 连人影也没,你惦着夏收当初签合同干啥?你忘了你是厂长呢?误了交活是要负法 律责任的!”副厂长怕郭师不高兴,拉他坐下说:“先坐,先坐。”郭师果然不高 兴了:“合同也没说不准收麦子!我没你官大,你也用不着扎这么大的势!你一个 电话我冒着大太阳热乎乎来咧,你勾子没抬,脸也没个笑,还说这么多淡话,你当 我是流鼻涕娃呢。对咧!你也训美咧,我回去收麦啦。合同订的下个月才交活呢, 到日子再看吧。” 郑副厂长急着拉他,郭师任他拽着胳膊只管往门外走:“光说技术不过关,梁 厂长那会儿吃住在县上,手把手给人教呢!他就扎个厂长势,以为训训话就把活做 出来了。我走呀,你也别拉我!到给你交活的时候再看判我啥刑!”方俊翔听他粗 喉咙大嗓子这么一喊,气得想撵出来和他理论,又怕厂里的人听见了说自己没水平。 正为难着,听见梁长安的声音:“郭师,喊啥呢。来西安也不到我房子坐一坐。来, 先喝茶。你这火燎毛的性子呀。咱厂的人都看你呢!——这就是加工厂的郭师。” 方俊翔听不清郭师说了些啥,觉得声音渐渐小了,知道他是到梁长安的办公室了。 他深深叹口气,觉得胸口淤了一口窝囊气,却吐不出来,就拿笔在纸上胡乱划着, 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郭师的声音在楼下响:“对咧,不送咧。我不敢多耽搁, 赶早回去给你找人做活呀。我就按你说的,让她们寻麦客干地里的活,争取把手套 按时交上。唉,梁厂长,我可是只听你的。以后谁让我再签合同,我死活也不签咧!” 梁长安说:“数钱的时候咋不怪我圈你呢?郭师,可不敢萝卜快了不洗泥呀。”郭 师骂道:“日他先人一回!咱把活做美,看他拿那张合同纸纸儿来卡我的脖子?你 得闲可要再来指导呀。” 方俊翔竖起耳朵想听清楚长安说啥,两个人已走远了。他低头一看,纸上乱七 八糟写满了长安的名字,夹着“合同”“卡脖子”之类的词,他赶紧把纸团了团刚 要丢了,想想不妥,又用手撕得很碎才扔在簸箕里。 陕西的麦客是关中农村近些年越发不可少的人了,他们在几个村上门收割,方 便极了。郭师到村里之后,就打发人去邻村接了十几位麦客。他挨家找了几十个女 工,给人家算账说,你一天干的活顶三个麦客干一天,你有手艺呢,可不敢浪费了 技术,要不等你把麦收完加工厂也不要你咧,看你到哪儿挣这轻松钱? 加工厂的事儿就这样被麦客解决了。长安回家给白莲花说起时禁不住笑了: “你看好玩不好玩?正经的工人干不出活来,得找农民干工人的活。正经的农民没 时间干地里的活,得找麦客来干。” “你刚不管了,马上就出技术事故,加工厂的人水平真不行。”白莲花摇着头 叹道。长安却笑着不语,她纳闷起来,他说:“你当真是工人的技术问题哩?王科 长、老郭、还有技术科的人可都是在我屁股后边排队的。妈的,我要让他姓方的滚 出秦风厂也不知咋弄的!” 白莲花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安却狠吸了口烟说:“上次搬办公室, 人家把档案柜下边的一堆烂信当垃圾倒了,我见一封信皮上像是方俊翔的字,就多 个心眼收拾回来了:那全是‘文革’时厂里的职工匿名写的揭发信!还有揭发陈书 记的哩!一个个平时看着和和气气的,背后把别人往死里整,这就是人!有封信, 不知是谁写的,把陈书记几点几分说了什么话都写得清清楚楚。”白莲花吃吃地问 :“那,方俊翔信里写的啥?” 长安啐了一口:“我让人家审查了那么长时间,还有我大伯的自杀,全是他揭 发的!现在,我要么就不在这个厂混了,要么非让他爬出秦风厂。” 他的脸因为愤怒有点歪曲,白莲花小心翼翼地说:“他再不是人,你也不能拿 全厂工人的饭碗开玩笑呀。你做得过头啦。”长安又点燃一支烟:“我不能再让人 给我头上迈尿骚!官要是越当越小,权在手里越来越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人在 人前都好着哩,人在人背后就都不是人了!” 白莲花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劝他,只好叹口气说,你别太过分就好。 加工点的活快做完交工时却出了问题,局里派人到加工厂质检时,发现有一小 批没用一等猪皮。到厂里调查,领料员领出去时确是一等皮,打开封签里边却是三 等皮,这批猪皮的入库单上是长安的名字。方俊翔马上把长安的工作停了,让他写 进材料时以次充好的经过,说一等和三等有差价,性质是贪污,虽说只发现了一包, 关键要深挖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事。 长安还在琢磨方俊翔是怎么做的手脚,事情已在全厂沸沸扬扬传开了,传到白 莲花耳朵时,已经成了:“库管员发料时,才发现整包猪皮都是纸,只有外边一层 包着猪皮。”于是大家推测长安到底贪污了多少,有人说他家院子又大又体面,咱 一般人靠工资吃饭谁买得起?人家可是当了十来年供应、销售一把抓了。白莲花见 长安回家只是抽烟,脸色铁青,怕他气出好歹,就宽他心说,你把“文化大革命” 那么大的场面都经过了,这又算个啥?你只管让他查去。 郝玉兰见白莲花两口子两个多月没回来,知道长安忙工作,白莲花要操心静静 考学没时间。她特意把胡辣汤美美盛了一大锅,又买了静静爱吃的羊蹄羊头肉,坐 上车去白莲花家了。静静和姥姥热乎了半天,又告状说爸妈不让她去姥姥家,还不 许她跳舞了。白莲花笑说:“你就告状吧,等你姥姥走了我和你爸才把你吊起来打 呢。”静静装作害怕的样子紧紧贴到郝玉兰身上,直说要和姥姥一块儿回小东门。 郝玉兰让静静去吃羊蹄,说趁热好吃,她才欢呼着吃去了。 “长安咋没在家?天都快黑了。”郝玉兰问。 “在厂里写材料哩。唉,不知道咋弄的,新来的厂长老是找事整他。说长安进 的皮革有问题,是贪污呢,人家还要查他哩。也顾不上回去看你和我爸。”白莲花 有点无可奈何。郝玉兰急了,连声问:“人让关起来了?长安那么老实咋能干这事 儿?”白莲花说:“你就爱瞎着急,他在厂里办公室写材料哩,说下班人都走了心 静。你想谁贪污只掉包一包猪皮,一包猪皮才值多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厂长故意 整人哩,咱只好让人家调查,给人家写材料。”郝玉兰点点头。 “长安心烦得很,一夜一夜睡不着,烟瘾也大了,我都不敢说他。”白莲花声 音越说越低。“你这时候就不能说他,也不要埋怨他。谁也不愿意出这事,要让他 宽心哩。那俺等等他,好好劝劝长安?人在世上就是这样,啥人都能遇上,啥事也 能遇上——咱要看开哩!”郝玉兰说着拍拍白莲花。 “我知道,他怕你担心才不让给你说。”白莲花强笑着说。 “不中,你领俺去厂里找他。”郝玉兰不由分说就走。这时长安推开大院门回 来了,白莲花叫他:“长安,咱妈来了,正说要去看你哩。”长安疲惫的脸上一怔, 一丝委屈涌在喉头。 “长安,热乎的胡辣汤来一碗?啥事跟妈说说吧,搁心里多难受。”她让白莲 花去热汤,拉着长安的手进屋了。她的手是温热的,长安一下子回到年少时,她领 自己试穿才做好的新布鞋,也是这样温热的手,这样叫着自己的名字。 “妈,厂里没啥大不了的事,厂长想让我丢人现眼,树他的威信,就诬陷我哩。” 长安见郝玉兰一脸担心,忙给她宽心。“今天人家已经查出来了,说检举我的信上 写‘方俊翔为什么要包庇梁长安?’——他想把他摘清哩,结果一调查,信就是在 我厂打字室打的。我知道肯定就是方俊翔自己写的信。……我也得让他姓方的不好 过!妈,你当我写啥材料哩?我也跟他学,把检举信写好几份,给他娘的寄出去, 把水再搅得浑一些。” “长安,你这么聪明能干,又何必和人家在这个小泥潭里搅浑水呢?俺可不想 看你和人家斗。”郝玉兰劝道。长安叹口气:“你当我想斗?事把人逼的!他是厂 长,我是副厂长,我不想和他在一个厂里又能去哪儿?咱又不是在南方,自己还能 弄个工厂?” “你咋就不能弄个厂?听莲花说你的技术好,又会采购又会销售!自己干谁的 气也不受。年轻轻的好日子一晃就没了,全用在和姓方的窝里斗了,不值呀!”长 安心里一动,白莲花端着冒热气的胡辣汤说:“长安,先喝吧。咱妈说气话,你可 别当真。” 郝玉兰刚想说什么,白莲花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接口说:“我也就是一说,你 还是先把厂里的事弄清楚再说,可不敢再去和人家你来我往地斗啦。” 局里的调查组专门调查这件事,发现有问题的猪皮只有一包。方俊翔在秦风厂 中层会上说:“实践证明,供应、销售、技术质量和加工点一手抓难免不出事儿。 当然我也不是说长安就有事,毕竟数量不大……”他正慢条斯理地说着,不防 长安“啪”地把记录本摔在桌上。 “你啥意思?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还不知是谁捣的鬼呢!”长安激动地抓起 记录本,在空中指着方俊翔。“查出来之前,你最好闭嘴,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踢开椅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调查组的人从周至加工厂又回到厂里住下,厂里人说,看来得几天呢。大家都 兴奋地期待着,不知道会等个啥结果。不管长安有没有问题,光这个过程就足以使 大家高兴了,“文革”后厂里没出过大事情,大家都憋得慌了。 早晨长安进了厂门,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像家一样熟 悉。灰白色的旧楼,油漆斑驳的大门,可是人却变得那么陌生。长安站在干部楼的 外廊上,点了支烟吸着往下看,厂里的职工们已经进厂了,推着自行车在车棚门口 排了长长的一排,“丁丁零零”按着车铃催着前面的人好不热闹。长安想起“文革” 时方俊翔揭发自己有反动言论,那时觉得天塌地陷地恐惧,自己慌得在这楼下贴上 大字报,生怕被冤枉了,现在想想又算啥?自己从木工车间调到干部楼的时候,当 时真想干出点名堂呢。谁又想到弄成现在这样?长安眼睛酸了。转念一想,白莲花 昨夜不也劝自己,大不了副厂长不当了,至少她还没慌了阵脚呢。 一根烟快抽完了,厂里渐渐热闹起来,长安心里空落落的,把视线移到另一边。 车库的大门正对着自己,不知怎的长安就想起了双福,心里由衷地羡慕起来,人家 再也不用受这鸟气了!广州的小吴厂长也说,你要是单干早就发了!他立即想起妈 说让他当个体户的话,在这儿憋屈得难受真不如单干呢!他立刻被自己的想法振奋 了起来,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丢在脚边,使劲地踩着,心里一下有了着 落。 调查组走了,通过和供货厂家的联系和调查,证明长安是不知情的。方俊翔安 排人员主管供应,长安只管销售,这样供、销、质量都分管,就不会出问题了,最 后他总结说。 散会后,郑副厂长说:“这事终有了结,你该请客呢。”长安骂道:“请个逑! 你当他真为那包猪皮呢,他就是想把我在咱厂搞臭。请客?你吃得下去?”郑副厂 长的房子和方俊翔的只隔一堵墙,忙给他指指墙示意让他小声,长安鄙视地说: “吓死你了!### 大个厂子,弄得净是事了,还没一个是正经事!” 有了单干的念头,长安一下觉得神清气爽了。白莲花中午下班回家,见院门掩 着有点纳闷,推门看见长安正在厨房忙活,院子里漫着红烧鸡块的味道。“你咋没 上班?做这么多好吃的干啥?请谁来呢?” 长安故意说:“以后我不上班了,今儿专门请你。”白莲花看看他的脸不像开 玩笑,丢下葱说:“你没被开除吧?”长安说:“调查组走了,我没一点事,只是 咱把方俊翔撼不动,让人家白白把尿骚迈在头上啦。妈的!真让人心里不美气。” 白莲花劝他:“算了,咱以后多防他就是啦。” “咋防?他不把我彻底绊倒能算完?我不想上班了,我想自己单干。” “你就这出息,眼看要当厂长了,没想到副厂长都坐不稳了,现在还要回家做 饭。”白莲花说着哭起来。静静已经躺在床上听录音机里齐秦的歌,听见妈哭的声 音,也悄悄关了录音机起来收拾起碗筷。长安埋头坐在沙发上狠狠抽着烟,白莲花 身子微微抖着在流泪,他知道她怕得要命,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是这单干的念头 一出就再也不想上班了,想起要去厂里就烦起来。长安拍拍她的手说:“好吧,你 快睡会儿,该上班了。”一看表快一点半了,白莲花一边洗脸一边说:“我先上班 走了,你在厂里别胡来啊!” 晚饭后,长安问白莲花:“你想让我活出个人样,还是活得像只狗?”她说那 还用说。长安说:“莲花,你就让我试一试吧!从方俊翔来秦风厂当厂长那天起, 我就没高兴过,累死累活看人家脸色。干好了功劳是人家的,还要嫉妒你;干不好 了,屎盆子都扣到你的头上来,暗地里给你穿小鞋使绊子。方俊翔他是玩人的主, 他不是来秦风厂当厂长的。”白莲花给长安擦着眼泪,他痛苦不堪地垂下头,手指 紧紧抓着头发。她真想一口答应,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咱二十多年的工龄白白 丢掉多可惜。”长安喃喃地说:“怕这怕那才弄得心里这么苦,单干在我心里想得 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看白莲花听得专心,接着说:“你想,高陵和周至的加工厂都是我一手办起 来的,姓公还是姓私还不是由前期资金决定的?那时我就常想,我熬着受苦受累, 在农村一呆就是半个月,挣的钱一分也不多,图个啥?就图人家诬陷我?方俊翔不 让我去了,又多派了几个人干我当初的工作,反而人人有‘下乡补贴’。唉,我心 里凉透了,我给厂里创造了多少利润,连静静参加夏令营都拿不出来五十块钱……” 他说不下去了。白莲花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可是……这毕竟是个铁饭碗呢,没 了厂子你每月到哪儿领工资呢?” “你忘了,广州的吴厂长怎么说:‘你梁科长要是单干早发了,还用这三毛、 五毛地贴汽车票?’双福那阵子让老薛整得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下了狠心踢了单位 反而好了,现在两三辆大卡车外边跑着,家里吃用都比咱强,光老婆就两个。”长 安说到这儿一下打住了,知道说错话了,果然白莲花寒着脸瞟着自己说:“好啊! 心在这儿操着呢,你安安分分在厂里呆着吧!” 尽管长安怎么样辩解这话是说顺嘴了,只想表示双福单干比厂里强,没任何想 法,无奈白莲花铁了心坚决不同意他辞职。再说下去,白莲花干脆拉了灯闭上眼睛 睡了,长安倒是翻腾了一夜也没睡着。 给白莲花做了半个月的工作也没成效,长安看出来了,她其实明白自己的处境, 就是怕不赚钱反赔钱。她说:“私人开工厂,那是新中国成立前资本家干的事儿, 哪有放着铁饭碗不端自己干的呢?你忘了‘文革’时资本家倒的霉了?咱现在好不 容易有个正式工作,也算在西安扎住根了,你可又要去折腾。”长安说:“盼你给 我定个秤拍个板子,同意我辞职呢,你的顾虑比我还多了几车皮。”白莲花有点无 可奈何地说:“那找咱妈问个主意吧。” 她没想到郝玉兰一连说了三个“好”,长安脸上满是笑地说:“看,咱妈支持 我哩!你还不放心?”白莲花说:“妈,你光让他高兴,也不想想他都二十来年的 工龄了,现在咋说也按月领工资哩。没了工作生意做得好还行,再赔了本真是哭都 没眼泪!” “俺说第一个‘好’,是说长安不用再受那个王八厂长的气啦;第二个‘好’, 觉得长安干事业的机会来啦;第三个‘好’,为你两口子啥事都商量着来高兴呀。 现在国家不是让放开做生意哩吗?俺年初还当了个先进个体户哩。人家给万元户戴 大红花,你爸不让我去,说再来个运动可咋办?他害怕露富。”白老四不甘心地说 :“你能蛋嘛!反正俺都七十多啦,出啥事俺腿一蹬就走了,看你去出风头。长安, 真要干了也没啥,你老蔫叔家的二蛋在康复路给人家蹬三轮车拉货,后来弄了个钢 丝床的摊位卖纱窗,就那一米纱窗几分钱的利,人家现在也开汽车哩。他那脑子都 行,你有啥不行?老宁的儿子小黑在东大街华侨商店门口倒国库券、外汇都发财了。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就是,咱起早贪黑挣的钱怕个啥呀。真是将来为这出事我也认了,反正钱也 挣了,好的也吃肚里了,享过福再倒霉也比吃不上饭强。前怕狼后怕虎能成啥事? 俺瞅着是好日子真来啦。”郝玉兰总结说,又问你要不要本钱?只管说,妈给你担 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