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晨站点。于岚颓然地推开被子,放弃了再度入睡的希望。她其实非常疲惫, 在经过一个星期忙碌的工作,和昨天晚上情绪剧烈的波动之后,此刻的她比任何 时候都需要彻底的休息。但是她就是没有办法继续入睡,她身上第一条神经都像 上得过紧的发条,而发条全连向她心底隐隐发疼钓创伤。 于岚厌倦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无神的眼睛,惨白的脸色,下垂的肩膀。 她狠狠捶了自己的棉被一下,咬牙诅咒,“你下地狱去吧!赵允宽!”她的 声音不能自己地哽咽了,“你要消失,为什么不消失得干干净净啊!” 然而他已经回来了,并且要在家里住一阵子——于岚痛楚地想到昨晚既岚兴 高采烈的叫声,“和允宽一起工作!这不是很棒吗?”已足够让她知道,允宽是 为工作回来的,不是为她。 天。你这小傻瓜,你怎么能容许自己作这样荒谬的梦想?于岚冷笑。 如果不是由于两家公司碰巧合作的话,他就算人回到了台湾,大概也不会和 哥哥或自己联络的。那个男人早已决定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但不幸却又来到 她眼前—一一天!于岚咬紧了下唇,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得看到他,便不觉心烦 意乱。她当年也许应该去念戏剧的,那样的话,如今要演演戏可就容易得多了。 于岚下楼为的时候,沈刚正坐在客厅里看报,沈太太则和阿屏——起在厨房 里忙东忙西。既岚和霞衣正在和伟伟玩耍,一切看来都和平常没有不同。于岚镇 静了一下自己,轻快地走到父亲身边道早安,母亲回过身来笑了,“你也起来啦? 那就都过来吃饭吧。我们要不要等你的人呀?”最后一句话是对既岚说的。允宽 昨晚很早就上床了,沈家夫妇回来时并没有见到他。 “我想不必了,长途飞行是很累人的事,而且他有时差要适应尸。” 仿佛是在驳斥既岚的话——般,允宽在楼梯口出现了。他穿着一条黑色绒布 长裤,一‘件灰色夹两道暗红横纹的毛衣,看起来帅气十足。沈太太很高兴地招 呼着他,他微笑地在餐桌边站定,喷啧地摇头,“天下的女人都要羡慕死你了, 沈妈妈,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漂亮,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是既岚的姊姊呢!” 沈太太笑开了眼,“瞧这孩子的嘴有多甜!你女朋友一定被你唬得团团转吧?” “允宽还没有女朋友呢,妈!”既岚得意地插嘴,提供他母亲想要的情报。 “还没有女朋友?唉哟!眼光这么高呀!”沈太太的话里…副“其辞若有憾 马,其实则深喜之”的样子,“想要什么样的女朋友呢?要不要沈妈妈帮你介绍 呀?” 于岚不安地在具椅上移动,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最糟的是,每个人都知道 这一点。父亲满脸不明就里的样子,只是低头吃自己的早餐,霞衣拚命咬着下唇, 免得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只有既岚在旁一唱一和,大敲边鼓。于岚心底的疼痛 和愤怒一起膨胀,她尽快地吃掉了自己的早餐,宣布说,“我要去丁珞家,中午 不回来吃饭了。” “但是,”沈太太张口结舌,“家里有客人——” “对不起,妈,”于岚希望自己笑得够甜,“我和丁珞一个星期以前就约好 了,再说我相信允宽需要休息。” 就这样,她逃出了自己的家。 “茶不错吧,于岚?鹿谷买回来的冻顶乌龙呢。”丁珞看着她的朋友。不必 于岚开口,丁珞也知道,有什么事在困扰着她,自从大一住同一寝室以来,她们 就一直是至交好友,共同分享喜乐悲欢,于岚的情绪反应,她太清楚了。然而于 岚不说,地也不打算多问。 于岚啜了口茶,将杯子放下,在沙发里伸长了双腿。在丁珞面前,使她觉得 自在,能不必压抑自己的感觉真是太好。 “茶很棒,”她说,直直地看着丁珞。丁珞的身高只有一五三,娇小得一塌 糊涂,。她不是美人,却极有味道—一种端庄沉静的气韵。于岚突然觉得眼睛一 阵刺痛。“茶很棒,”她又喃喃说了一遍,“因为是你泡的。” 丁珞在她身前蹲了下来,忧心地握住她的手。 “赵允宽回来了。”于岚冲口道,“现在就住在我家一—不,他不是为了我 回来的。他和既岚的公司有一个工程要处理。” 丁珞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我的天哪!于岚……这太糟了!” “比你所能想像的还糟,我妈已经在动他的脑筋了。” 丁珞担忧地看她,“于岚”,她小心翼翼地问,“最糟的是,你仍然爱着他, 是不是?” 于岚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还爱着他?”她激动得 叫了起来,“他像于岚一样地进入我的生命,又那样突然地消失,一走就是八年! 连一封信、一张卡片都不曾寄回来过,好像他根本不曾认识过我!这一切对他而 言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游戏已经结束了!他可以那样不在乎,我为什么不能? 再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我又不是白痴或疯子,怎么可能还……” 接触了珞怜惜而心疼的眸子时,她的愤怒突然完全消逝了,“丁珞,哦,丁 珞,”她开始激烈地颤抖,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他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要回来!我本来已经把他完完全全忘了!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啊!”她扑进丁珞的 怀中,不可遏止的抽噎。 丁珞的嘴角抿紧了。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刀,如果那赵/C 宽就在眼前,她真 的会一刀刺厂去。该死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如此深爱他的女孩!何况, 是像于岚这样出色、这样特殊的女孩! 丁珞记得非常清楚,大一时的于岚,是那样的亮丽靖新,虽然一点羞涩,却 总带着那么多的热情,去接触身边的每一事物。她本来可以交一大堆朋友,可以 将社团搞得轰轰烈烈,却因为一进大学就和赵允宽谈恋爱,占去了她所有课余的 时间,遂使她所交的朋友,只限于同寝室的几个人而已。但于岚快乐,并且满足。 然而,大二刚开学的时候,于岚整个人变了。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嘴边失 去了笑意、眼中失去了光彩。她变得沉默、呆滞、而且疏离,仿佛对万事物都已 不再关心。她选了最重的课程,参加了好几个社团,拚命地用功、读书。大一时 她虽常穿牛仔裤和衬衫,却总挑明亮的颜色作搭配,不时还会换洋装什么的,而 今却总是暗色系的长裤和衬衫,仿佛刻意将自己女性的部分完全埋没。她很快地 在功课和社团上展露出过人的聪明和才气,为全校瞩目的才女。 到了大三、大四时,那种沉默呆滞没有了,言语间开始有了自信和由内在所 带来的果决,但那疏离还在,再没有人能碰触到她的内心世界了。赵允宽毕业之 后、想要乘虚而入的追求者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来也没有人能接近她。 “若不是因为自己大一时就和她奠定深厚的友谊,”丁珞想,“只怕早就被 驱逐出她的心墙之外了。” 幸亏她没有这样做,丁珞怜惜地拥紧了于岚,她从不曾见过用情像于岚这样 深沉的女子。她自己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也不是不曾失恋过,但她的恋爱是渐 进的,失恋时,也是所谓“因了解而分手”那型的,悲伤自然免不了,但并不是 不能忍受。然而于岚是一古脑儿投注进去,却又在刹那间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 还有一个朋友跟在身边,只怕于岚将永远割舍所有的感情。 不,她没有,但是也差不多了。不止一次,丁珞看见于岚撕破倾慕者写来的 情书,甚至连拆都不拆开来看。也曾不止一次地在陪于岚回女生宿舍的时候,看 到她漠然打发站在那儿等了她一个晚上的男孩,看到他们受挫而辈伤的面孔。有 一回,丁珞实在忍不住了,就劝她说,“于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那些男孩呢? 喜欢你的不是罪过呀?就算不能接受他们,起码可以对他们温和一些呀?” 于岚冷笑,“反正我不能接受,又何必给他们希望?既然不能全部付出,就 干脆涓滴不漏。你难道不知道,拒绝比拖延更为慈辈吗?” 那是大二以来,于岚第一次表示出她对感情的态度,也是在那时候,丁珞才 隐约明白,赵允宽的离去,造成她多大的伤害,“于岚,”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恨赵允宽,也不必把天下的男人都恨上了呀!” 于岚沉默了一下,“你错了,我并不恨他。”她淡漠地说“他只是做了他能 做的事情,以及必须做的事情而已。一个人的感情,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我那 有资格要求他什么呢?更谈不上为此而恨他——或恨其他人了。” “理论上是这样,”丁珞忽然害怕了,“但是感情呢?于岚你不能用理智把 自己绑死呀!”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于岚淡淡地说,“我知道感情会闯祸,却从来没听 过理智会闯祸的。” “但是一一” 丁珞还想再说,于岚却已转移了话题,“明天英美文学要作的口头报告,你 准备好了没有?江老板骂起人来可不留情的哦!” 这就是大学时代的于岚,理性、冷静、冰封灵藏。一直到她踏入社会之后, 碰触的人愈来愈多,眼界愈来愈广,她才渐渐学会了委婉迂回地处理人际关系, 不再硬邦邦地给追求者钉子碰,偶尔也会和别人出去吃吃馆子,看看画展什么的。 尤其丁珞自己大学毕业才一年就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个白胖丫头,婚姻生活 幸福美满,就更有意无意地鼓吹她“有好对象就嫁了吧”,等她开始和孙毅庭的 约会,丁珞更是欢喜无限,以为于岚总算把过往岁月抛开了,谁晓得这个姓赵的 小子又在此时冒出来! 丁珞叹了口气,看着于岚哭声渐歇,顺手在桌子抽了一张面纸递给她,“好 吧,”她说,“我知道这个局面很混乱,但咱们总得把它整理一下是不是?别皱 眉,这方法可是我从你这个理性主义者身上学来的!” 于岚苦笑一下,用面纸擦干泪痕,“那就开始吧,大师。” 她低喃道。这种对坐讨论的办法一向很有效,虽然,有时也很残忍。 “他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开心?你不希望他回来?” “不。” “为什么?” “因为,”于岚开始思索,“他把我自己目前的情况弄得一闭糟,我现在的 日子很平静、很安稳……” “他为什么会使你觉得不平静、不安稳呢?”丁珞问,“如果你已经不再在 乎他的话?” 于岚颤抖了,“丁珞……”她祈求着。 丁珞的眼中现出了痛苦,“我抱歉,于岚,但是请你对自己诚实。” 于岚艰难地咽着口水,“我……我用了那么多的心力去说服自己,说他已经 永远是过往岁月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必须走出来,建立自己的新生活……但 是,”她凄惨地苦笑“你瞧,他只需在我眼前出现,就轻易地把我过去的努力完 全摧毁!” 丁珞不觉叹息了,“这么说,你是期望过他回来了?” “我……是的。” “而你说服自己的只是,‘他已经永远是过往岁月了’,并不是‘我已经不 再爱他了’?” 于岚又颤抖了一下,“是的,”她咬着牙说,然后扬起脸来,直视着丁珞, “我相信你要说的是,我的处境很危险。” 丁珞摊开双手,摇了摇头,“危险不危险,你自己知道。” 于岚坐回沙发中去,茫然地看着窗外,“他已经是过往岁月了,”她低声说, “无论他在那里出现,都不能改变这事实的,对不对?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日子,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了,而他当然也不会是当年的他……”她茫然转向丁珞, “对不对?” “当然。”丁珞小心地回答,咽下了肚子里的一大堆话:包括“思想是一回 事,感觉是另一回事。”但她不能说。于岚的心情已经够混乱了,容易得出一个 结论,她可不想破坏它,更有—句话,她想问而不敢问:“如果赵允宽又开始追 你,你会怎么样?” 于岚已自捧起杯子,啜着已冷的茶水,环视客厅的布置。 “吔,你把窗帘换了!”她好奇问道,“为什么换呢?原来那绿竹花纹的也 好看呀?” “别提了!”丁珞咬牙切齿着,“都怪我老公想不开,替妮妮买了—盒画笔, 说什么兴趣要及早培养,结果——。她指着那…—面的墙壁,”害得把那一面的 壁纸全换了,窗帘现在还在洗衣店里……你笑!“丁珞悻悻然道,”将来你儿子 女儿干这种宝事,我看你笑得出来!“ 接下来那一个小时,丁珞全在说她宝贝女儿所惹的糗事,把于岚逗得东倒西 歪。当丁珞学她女儿抱着球拍乱唱歌的样子给于岚看时,于岚笑得倒在沙发上叫 停,“喂喂,我的肠子打结了!” “打结了?”丁珞挑着一边眉毛,“我记得你是属螃蟹的,于岚从沙发上跳 起来,作势要捏她,”你只记得这一点?那太不幸了——“丁珞尖叫,抄起扫把 来指着于岚,”不要过来,否则本帮主的打狗棒法要出笼子!“ “你们在干么?演倚天屠龙记啊?”丁珞的先生杨慕书开门进来,在门口直 笑着,小妮妮则一骨碌从她爸爸臂下钻了进来,满脸通红地奔向丁珞,“妈妈, 爸爸把风筝放得好高哦!” 丁络笑着抱起女儿,看着墙上的时钟,对于岚说道:“陪我烧菜去吧?都该 吃午饭了。” 午饭过后,于岚在丁络家客房里的床上睡得很沉,丁络曾经悄无声息地进来 看过她,又轻轻走了出去。 “于岚怎么了?”慕书问,“竟让你使出浑身解数来逗她开心。” 丁络不语,只是静静走到她丈夫身前,默默将他抱住,“慕书,”她低语, “我们实在太幸福了,为什么世间的有情儿女,不能和我们一样呢?” 杨慕书没有说话,只是回应地抱紧了她。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