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老人鱼(12) 外公把地上的沙扫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来,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 脸看着外公长长的白眉毛几乎盖住眼睛。穗子说:" 外公你坐过火车吗?" 外公说:" 还没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说:" 坐火车比坐汽车快。坐火车,三个钟头就够了。" 外公说:" 才三个钟头。" 他不问" 够" 什么了。因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么 :坐三小时火车就可以让祖孙二人团圆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离去前一天,外公杀掉了最后两只母鸡。外公把鸡盛在一 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扳鸡腿。穗子妈一看就急了,说:" 哎呀,你 这是干什么嘛?" " 你放心。" 外公说," 我不会给你吃。" 他并不看穗子妈,把扳下的鸡腿 按在穗子米饭中。穗子拔出鸡腿,杵进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 来来往往。穗子恼了,瞪着外公。外公却微微一笑说:" 以后外公天天吃鸡腿。 " 穗子更恼了,筷子压住外公的碗,不准老头再动。 外公说:" 穗子,你以后大起来,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 他看看 外孙女被劝住了,便笑眯眯地将那只鸡腿夹回穗子碗里。 在穗子爸妈来看,老头和女孩这场打闹,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 以及那蠢里蠢气的亲密之情。再有,就是穷气;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谊,就证明 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证明吃的匮乏。 外公的确没有表现太多的对于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个吃。他在春天 买到的那批鱼,现在全以线绳吊在屋檐下,尽管生了蛆虫,但外公说那是好蛆虫, 是鱼肉养出来的,刷洗掉,鱼肉还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穗子妈的 大旅行包。穗子妈直跺脚说:" 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说:" 我给你了吗?我给穗子的。" 穗子妈对穗子说:" 你说,外公你留着鱼吃吧。" 穗子尚未及开口,外公说:" 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条鱼就是没有刺, 净是肉,外公一个人吃,有什么吃头。" 穗子妈叹口气说:" 你看你把她惯的!" 外公说:" 我还能活几天惯她呀?再说她这回走了,我也看不见,护不住了。 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见了。" 母亲说:" 什么高跟鞋?谁还有高跟皮鞋?" 外公说:" 没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么我反正眼不见为净。" 他把最后一条咸干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穗子长到此时第一次见 到,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个脸,有个鼻尖和下撇的嘴唇。这使它们看 去像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尔 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一拍胸脯拍得" 叮当" 作响, 一想到这个形象,她就紧张、懊悔。假如外公不那么彻底的文盲,他就不会那样 愚弄别人和他自己。穗子紧张是为了外公,他险些就隐藏下来了,少抛头露面一 些,外公或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也就不会太拿他当真,去翻他的老底。 这时想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穗子无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 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他涂掉。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从来不再把外公填进去。 她回到那个城市,听人说起外公,他想恢复残废津贴,摽着有关或无关的人 吵闹,说他的外孙女穗子是个了得人物,不信去打听打听,她就在某大首长手下, 跟某大首长一打招呼,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毙掉,他对所有不给他报销 医药费、扣发他薪水、请他吃闭门羹的人都说:" 你连穗子都不晓得?打听打听 去!天下她就我一个亲骨肉。她一尺三寸长就跟了我,我把她养大的!" 老人最 后给撵到一间旧房里,房漏得厉害,他打上门去闹,人家说再闹铐起来。他说: " 敢!我外孙女是哪个,你打听打听,她跟某大首长熟得很,首长有次微服私访, 看见一个军官坐三轮,解放军军官坐三轮,军法不容,叫他下来,他不认得穿便 衣的首长不下,首长抬手就给他一枪,毙啦!我家穗子就跟在这个首长手下!" 穗子听说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亲中看看他。听了这些话,拉倒了。老人 的病重起来,得的据说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口气写 的,上面称" 小穗子我的伢" 。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穗子寄些钱给他。他说病不 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夜里一夜整到明。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若 穗子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 当时穗子没什么钱。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里 夹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 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