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小顾艳传(1) 7 小顾艳传 引 子 还得从楼的形状说起。 若不是因为它的奇特形状,穗子不会看见许多她不该看见的事物,比如女人 打男人,男人搂保姆,狗吃油画颜料,等等。然而下面这个故事和上面介绍的三 种景观并不搭界,只不过也是穗子和她的同龄伙伴借楼的形状看来的。 楼是" 凹" 字形,四层,南面十二个窗子和北面的十二个窗子对称,东边, 也就是凹字的底座,每层楼都是装有镂花铁栏杆的长廊,沿着长廊的十二间屋, 门扉也全朝着凹字中间的天井。像是一座监狱的建筑设计,便于所有人交叉监视, 天井留给警卫巡逻。楼建于1958年。到1999年拆的时候,还能看见楼檐下一圈剥 蚀了的" 三面红旗" 浮雕,当时全省(也包括外省)的作家、画家、音乐家陆续 迁入弥漫着新漆和鲜石膏味的楼内,都觉得这楼的设计有点不妙,但没人说穿, 其实它多像一座艺术家的集中营。新政权在那时已发现这些人太不省事,以这方 式可以圈起他们来统一管理。当然,这都是穗子在1999年看看那个凹字形废墟悟 到的。 四层楼顶上,有个凹字形状的大平台,艺术家们在这里做煤饼,晾被单,晒 红薯干或高粱米或蛀虫的挂面。孩子们在这里" 跳房" ," 攻城" ,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他们最享受的娱乐是在天黑之后爬上平台的水泥护栏,观看每个窗子 里上映的戏剧。平台护栏高一米六,只有两个巴掌的宽度,爬上去再悬着两腿坐 在四层楼高的天井边沿上,必得足够野蛮,足够亡命。当然,上映的戏剧都是极 短的片段,有时只是惊鸿一瞥。将它们连缀成连续剧,还得靠想象、推理。最主 要的,要靠幕后的跟踪考察。也就是说,穗子和伙伴们冒着坠楼危险看到的,仅 仅是端倪,不管画面有多触目惊心。 故事开始了 艺术家协会大院里的人都记得小顾嫁进来那天。那是1961年的秋天,穿一身 粉红的小顾从杨麦的自行车货架上跳下来,手里抱一只面口袋。人们已经在这场 后来被称做" 三年自然灾害" 的大饥荒中磨尖了目光,一看就知道小顾面口袋里 装的是花生仁,并且颗粒肥壮,珠圆玉润,绝不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按定量付高 价买的走油的或干瘪的。小顾脸蛋也是粉红的,这在一群饿得发绿的艺术家看来, 她简直就是从鲁本斯画里走下来的。当晚小顾和杨麦举行婚礼,三十多斤炒得黑 糊糊的花生米摊在会议室长条桌上。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吃成一张花脸两只黑手。 公共厕所一连几天都是花生油气味。大家都说杨麦走运,几幅年画就换来一个百 货大楼的小顾。 所有人都看出其实是小顾玩了命换来了杨麦。杨麦三十岁,画的年画已经家 喻户晓。除了画画,杨麦还会写打油诗,写独幕剧,小提琴也会拉几下。假如不 是营养不良,杨麦也有杨麦的俊气,眉是眉,眼是眼,就是胡子长得不好,该毛 的地方一律秃,喉结周围却是一丛曲卷的黑须。婚礼上小顾照实介绍了两人的恋 爱过程。小顾老实,说是她先爱上杨麦的。她在柜台上跟人争吵,杨麦向着她, 那人威胁要告小顾的状,杨麦愿意作证,留了姓名、地址。小顾一见杨麦的名字, 就开始用工夫了。小顾说一句,脸转向杨麦,一大朵牡丹花笑容朝杨麦盛开,杨 麦眉心微微一蹿,喉结上的黑须一抖,但眼睛还是甜蜜的。 后来人们发现,只要小顾当众说话,杨麦的眉心总要蹿一下,黑茸茸的大喉 结提上去却不落下来了。眼里的甜蜜在新婚不久就淡下去。 小顾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杨麦的变化。在食堂或公共水房,她提醒自己 不说蠢话,往往发现自己又被人逗得蠢话连篇。而没人逗她,她又心慌,站在打 饭的队伍里故意大声说:" 哎呀头脑子疼,昨晚看书看晚了。" 问她看什么书, 她说:" 托尔斯泰的《高老头》啊。" 人们就快活死了。食堂一共三种菜,吃起 来一个味,加一块也不如小顾下饭。 " 小顾,托尔斯泰是哪里人?" 小顾知道大家又开始不安好心。不过她想, 我又不是一年前才嫁过来的小顾,书读不懂书名还能读得懂吧?她下巴绕个一百 二十度。意思是,你考谁呢?!小顾的下巴、肩膀、腰肢、屁股特别生动,会反 驳、提问、嗔怒。杨麦常常想,假如她是个哑巴就美好多了。 " 托尔斯泰不就是苏联人吗?" 小顾答道。 那些逗她的作家或画家的妻子们便你捅捅我我推推你。她们起先妒忌过小顾 的青春美貌,丈夫们看小顾时的眼神和看其他女人完全不一样。那发绿的眼神把 男女之间的关系刹那间降到最本质最纯粹的位置。这些妻子们看着长眉秀目的笑 柄小顾,心想她在男人们那里只剩下一个价值,就是上床。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小顾那一项价值相当伟大。 小顾对这些妻子们总有几分怕,也有几分崇拜。她们多数是文化馆、图书馆、 电影资料馆的,剩下的是话剧团和京剧团的,还有两个是地方戏剧院的,因为口 音重显得不入流。小顾毫不知道这些女人们暗中是你死我活的,拼杀的武器是她 们的丈夫。丈夫的名气、级别、稿酬数目决定武器的精良度。小顾怎能料到,这 些女人连穿一件新衣、戴一款新首饰,心里都是恶狠狠的,想着如何不露痕迹地 将丈夫新获的知名度和版税透露出去。小顾只是苦苦模仿着她们穿戴谈吐,做着 她们永远的底限:水平再低还能低过小顾? 一天晚上,小顾把两只脚丫泡在洗脚盆里,黯然神伤地搓。杨麦看着这一对 长在成年女人身上的婴儿脚丫,既想爱怜她又想弄痛她。小顾却肩膀一拧,推开 了杨麦,杨麦觉得那肩与腰肢表达的委屈简直让他肠根子作痒,让他把难得动用 的卧房蜜语也动用了。他直接把小顾从洗脚盆上抱起,嘴里" 肉肉长,肉肉短" 。 没等到床边,小顾突然眼泪汪汪起来。问她怎么不妥,她说:" 你比渥伦斯基还 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