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灰舞鞋(8)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 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这样下去太危险,部队有铁的纪律。小穗子沉默 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 了口。 " 那如果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 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 没问题" 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 她几乎欢乐起来,说:" 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 " 不行。" 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 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 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 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 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 那我去练功了。" 冬骏交代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 冬骏哥!" 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他想坏了,被她赖上可不妙。话还要怎样说白呢?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噼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 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 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 纪了吗?只要能不违反军法,继续和他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 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 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我们那个时代,无情是 个好词,冬骏觉得自己别的都行,就是缺乏这点美德。 "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没用啊,怎么关 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 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 最后他说:" 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 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 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整桩事情都让他难为情透顶。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 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 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 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 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 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 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