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晨光开始穿过透气窗窥探地下室,黑头起身到王伯论身边,用脚拨拨他,他背 倚墙壁,双腿蜷起,下巴垫着膝盖睡的正酣,睡梦中不时发出几声呻吟,口涎从嘴 角流到腿上。黑头折腾他,他被黑头折腾,两人闹了半夜,天亮时都困倦已极,找 不着程石,两个坐在地下室的地板上,你看我我看你,坐着坐着就都睡着了。黑头 心里有事,稍微迷糊打了个盹就醒了过来,汪波伦却没肝没肺地睡得香甜。 “起来,起来。”黑头又用手拨拉他的脑袋,他猛然惊醒,懵懵懂懂地要站起 来,本能地用手去撑地,脱臼的右臂却痛得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他“唉呦”叫唤一 声,头脑倒立即清醒了。 黑头揪着他的肩头把他拽起,训斥道:“你他妈这会儿倒装起熊了,你干缺德 冒烟的坏事不是挺有本事吗?你知道中国现在还有多少人累死累活干一天连老婆孩 子都养不了?好好的银行科长当着你他妈还不知足,还干那些害人坑人的缺德事, 像你这种人真不该留在地球上。”在黑头的斥骂声中,两人从地下室爬到外面,回 到了荒芜的院落里。 太阳正在升起,天际泛白的云霓将日光折向大地,晨光尚不足以彻底驱赶夜的 朦胧,却让清晨变成了半透明的薄纱,远处的山、树、房屋象粘贴在窗棂上的剪影。 料峭的晨寒咬疼了人的耳朵和面颊,带着阴沉沉的执著渗透人的衣服,贪婪地吸食 着人体的温度,片刻之间,黑头跟汪伯伦都开始浑身发抖。黑头把汪伯伦的皮鞋扔 给他:“穿上吧。”皮带却仍然拎在自己手里。 “走吧,进城找你的猫头鹰去。” 汪伯伦顺从地走在前面,黑头跟在后面,趟进没过脚踝的衰草,朝公路走。虽 然时间尚早,可是公路上的车辆却不少,但是绝大多数车都是开往省城方向的。好 容易挡下一辆客货两用车,司机一张口要五十元,黑头想到了汪伯伦的钱包,便二 话不说拉着汪伯伦上了车。一上车,黑头便又从汪伯伦身上摸出钱包,掏出五十块 递给了司机。 刚一进城,黑头便让停车,把汪伯伦从车上拽下来后,对他说:“你放明白点, 你的交待材料在我手里,你老老实实我也不难为你,只要程石没事,你也就没事。 你要想跟我来邪的,我先整死你,就算进了公安局,我把材料一交,也是抓罪犯, 正当防卫,大不了让我当个见义勇为的模范,你这辈子就永远见不着老婆孩子了。” 白天在一定程度上驱赶了汪伯伦因黑夜加剧的恐怖,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车 辆也让他感觉离昨夜的危险远了许多,甚至产生了错觉,昨夜的遭遇只是一场噩梦, 可惜右臂的疼痛和身边的黑头让他知道昨夜的一切绝不是梦。不管怎样,到了白天, 进了市区,他的心境总算轻松了许多,话也流利了起来:“大哥,你放心,我现在 比你还着急,找不着程石我的麻烦就大了,我保证帮你把程石找到。” 黑头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说着领他进了一家早点铺,要了一斤包子两 碗馄饨,吃饱喝足,出门拦了台出租车,让王伯伦领着去找猫头鹰那夥人。车开到 昨晚黑头堵截汪伯伦的居民小区,汪伯伦下车领着黑头来到昨晚他正准备上楼却被 黑头拍了一砖的楼道,黑头的心里感到奇怪,便问:“这不是昨晚我来的地方吗? 你家在这儿?” 汪伯伦回头解释:“我家在银行宿舍楼,这儿是猫头鹰家,我昨晚上正想到他 这儿来会上一块去看程石,就让你给截了。” 实际上,他昨天是准备叫上猫头鹰他们去实施他的计划,乘天黑把程石狠揍一 顿,吓唬一场,然后把他扔到野地里让他自个儿离去。 上了楼,汪伯伦敲门,黑头在他身后站着,敲了半会儿,里面才有人问:“谁 呀?一大早就砸门。” 汪伯伦回头瞅瞅黑头,见他没有表示,就回答:“是我,太阳都晒屁股了。” “噢,是汪哥呀。”里面的人边说边打开了房门。他没穿衣裳,门一开怕冷, 便转身回到屋里穿衣服,黑头跟在汪伯伦的身后进了屋。黑头一进屋,便将门关死, 又把暗锁上的保险也按了下去。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普通住宅,一进大门便是个十平米左右的厅,左手是厨房 跟厕所,右手是两间卧室。厅的正面摆着一套沙发,中央放着一张小方桌,几把折 叠椅散放在方桌的四周,桌上堆着一副麻将牌,地上桌上到处都是烟灰烟头和空啤 酒瓶。 黑头推着汪伯伦跟腚来到猫头鹰的卧室,猫头鹰正往头上套羊毛衫,脸一从脖 领处露出,便看见了站在汪伯伦侧后的黑头,不由惊诧地问:“汪哥,他是谁?” 等到看清汪伯伦的模样,不由目瞪口呆:“汪哥,你这是怎么了?被劫了?眼镜呢?” 汪伯伦的眼镜被黑头摘下来放到旅馆的洗脸架上,走的时候忘了给他戴上。好在汪 伯伦的眼镜是用来装门面的,并无实用价值,所以对他并无大碍。然而,眼镜又是 人脸上除了自然零件以外最醒目的人工附件,看惯了带着金丝边眼镜的汪伯伦,突 然见到没戴眼镜的汪伯伦,猫头鹰自然像发觉汪伯伦少了鼻子、瞎了眼、缺了耳朵 那么诧异,再加上汪伯伦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满脸苦难,更让猫头鹰吃惊。 对猫头鹰的询问,汪伯伦只能摇头叹息,一副有口难言的苦态,又心惊胆战地 扭头看看黑头。 “你就是猫头鹰?”黑头直通通地问,他想起博士汪说过,上次在省城博士王 被跟踪挨打时,领头的就是一个长得像猫头鹰的家伙,便断定眼前这只猫头鹰就是 那次打博士王的猫头鹰,心里打定主意这回不能轻饶了他。 “猫头鹰”的绰号都是旁人针对他的长相和姓氏的谐音在背后这么称呼,他的 本名叫毛大强,当面,年龄比他小的人称他“强哥”,年龄比他大的人称他“强子”,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有个“猫头鹰”的别号,但谁也不会当面这么叫。黑头这么个问 法,让他一时无法回答,承认自己是“猫头鹰”当然不愿意,说自己不是“猫头鹰” 也不妥,因为显然对方找的是他。猫头鹰张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肚里有股火往脑 顶门上窜,却又不敢发作。他搞不清黑头的身份,只感到汪伯伦对此人毕恭毕敬像 是十分畏惧,不知该怎样对待他。 见猫头鹰满面不愉之色,翻翻白眼不说话,黑头并不知道他是不知该怎么说, 还以为他摆架势、 耍牛劲, 有意不买他的账,心里也有股火要发,冲他招招手: “你出来,我问你点事。” 猫头鹰看看汪伯伦,汪伯伦此时已坐到床上,垂着头不看他。他摸不透到底怎 么回事,便迟迟疑疑地从黑头身前蹭过,来到了客厅,黑头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 “程石在哪?” 黑头一问这话,猫头鹰浑身一震,头脑顿时清醒,彻底明白了黑头的来头和目 的。 “程石?程石是谁?我不认识。”猫头鹰随口抵赖,脸上还露出了故意做出的 赖笑,似乎在说:我就不告诉你,你能把老子怎么样?他确实也没想到,在海兴这 块地面上,在他自己的家里,别人会把他,或者说敢把他怎么样。 黑头也不再问,一拳捅向他的腹部,猫头鹰万万没有想到黑头说动手就动手, 事先没有半点征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腹部受到沉重打击后的剧痛就让他直不起 腰来。他不等黑头的第二次打击到来,便以弯腰弓背之势用脑袋朝黑头顶了过去, “砰”的一声,黑头闪身避到一边,同时抬腿在他屁股上蹬了一脚,他的头实实在 在地撞到了门上。黑头从容不迫地过去抓住他的右手扭到后边,另一只手揪住他的 头发,稍一用力,猫头鹰便痛苦地哼叫起来。 “程石在哪?” “在市郊废品收购总站。”猫头鹰终于屈服。 “我们去过了,没人,你们把人弄哪去了?” 轮到猫头鹰惊诧了,他本能地扭头,斜视上方的黑头:“不可能,人就在地下 室里,你没找对地方吧?” 黑头放开他的头发,将他扭到沙发上继续追问:“姓汪的领着去的,还能找错 地方?” “这两天我们谁都没有去过,汪哥让我们饿他两天再修理他,这件事是汪伯伦 安排我们干的。”猫头鹰这会儿才算彻底明白,汪伯伦让他们干了这桩事,反过来 又出卖了他,把黑头领到他家里来找他,心里一时对汪伯伦极为恼恨,就又反过来 把汪伯伦揭发了一回。 黑头不敢相信他,觉着这家伙更奸更滑,就毫不留情地开始扇他耳光,“啪啪 啪”的脆响夹杂着猫头鹰的怪叫。 “你把程石弄哪去了?”连续抽了十几个耳光后,猫头鹰的脸已经肿了起来, 黑头停下手问。 “大哥你别打了,程石真的在那儿,没错,真的,不信我领你去看。” 黑头放开他,心里也踌躇不决,分开追问,猫头鹰同汪伯伦讲的一样,看来不 是撒谎,可是他找到那个地下室的时候,程石又不在,到底怎么回事? “你拿纸笔来,把汪伯伦怎样安排你去绑架程石的经过详细写下来。” 猫头鹰老老实实地找来一沓纸,开始写。黑头抽空推开卧室的门看了看汪伯伦, 却见他倒在猫头鹰的床上睡着了,打着鼾,流着涎。 黑头心里暗笑,关上门让他继续睡。然后坐在小方桌边上,点着一支烟,冷冷 地等着猫头鹰吭吭吃吃费力地书写着。猫头鹰总算写好了,双手递给黑头过目,黑 头看看,虽然满篇错别字,内容倒还完整,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算写的比较顺,就指 着最后一页:“签个名。” 猫头鹰乖乖地签上了“毛大强”三个字。 黑头这才知道这小子的名字叫毛大强。撇撇嘴说:“还是叫猫头鹰顺口,也符 合实际。来,压个手印。” 猫头鹰运气好,脸上有被黑头打出来的鼻血,省得再专门取血了,就在黑头的 指点下,沾着鼻血按黑头的要求,在他的名字上、页数上和每一页的接缝处都按上 了指印。黑头收起他写的材料,叠好跟汪伯伦的材料一起放进贴胸的衬衣口袋里。 “猫头鹰,你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今天给你点教训。程石要是没事,到此为止, 要是有三长两短,你的家我知道,你爹妈的家我也知道,你们的证据都在我手上, 我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猫头鹰做出全神贯注聆听黑头教诲的模样,不时地点头答应。 “今后缺德事少干点,陈毅同志说过,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 未到,时间一到,一切都报。懂了吗?” 猫头鹰已经进入半麻木状态,对他说的一切都唯唯诺诺点头认可。黑头鄙视地 斜了他一眼:“就这个熊样还出来混,快回家老老实实给你妈刷碗去吧。”说罢, 扔下傻了似的猫头鹰,摔上门,扬长而去。 他又来到海东大旅社,找到服务员问程石的消息,服务员告诉他程石人也没来、 电话也没来。黑头又到了三楼,找到经理,替程石退房。 经理说:“退房可以,他的行李物品你不能拿走,万一人家回来找我们要东西, 我们不好交待。” 黑头听人家说的有道理,就去服务台清了账,又把程石遗留在房里的行李物品 收拾好,寄存到了服务台。 出了旅社,黑头心里空落落地。忙了一天一夜,搞清了程石失踪的经过,却没 有找到程石的下落。难道程石真的被害了吗?他仔细回想汪伯伦和猫头鹰的言行举 止,否定了程石被害的可能性,起码汪伯伦和猫头鹰不会对程石下最后的毒手。那 帮人不过是一伙外强中干的草包,像只会冲着兔子和绵羊龇牙咧嘴嗷嗷狂狺的劣狗, 一旦碰上老虎豹子便夹起尾巴浑身筛糠屁滚尿流。他们可能会乘你不备咬你一口, 但要让他们真正置人死地,他们没那个胆,也没那个手段。 没有程石的下落,等于一无所获,不过这一天一夜把汪伯伦和猫头鹰修理得很 到家,也算是替程石、博士王出了一口恶气,黑头自己也觉着挺痛快。又见到街对 面那个电话亭,黑头便过去给博士王挂电话,按事先约定,博士王今天也该到海兴 了,下一步到底该咋办,黑头也没了主意。另外,怀里揣着的两份交待材料,黑头 知道份量不轻,得赶紧交到博士王手里。 过马路的时候,黑头走的太急,险些被一辆轿车撞上,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司 机摇下窗户朝黑头骂了一声:“找死呀,龟孙子。”黑头冲司机瞪瞪眼,做出要扑 过去揍他的样子,司机缩回脑袋,一溜烟地把车开跑了。 黑头来到电话亭前,拨通了博士王家的电话,铃响了半晌没人接。他又拨通了 “绿大地商店”的电话,赵雅兰接了电话,一听到是黑头的声音,她马上说:“程 哥没事了,”先报了这个对黑头而言最重要的消息,她才接着开始埋怨和指责黑头: “你怎么回事?也不来个电话,程哥昨天下午就回省城了,知道你去海兴了急得要 命,你不来电话,找又没处找,我还以为你也让黑社会绑去了。” “黑社会?什么黑社会?”黑头被她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黑社会绑我 干吗?我一不贩毒二不走私三不拐卖妇女,跟黑社会也沾不上边呀。” “程哥就是让黑社会绑架了,关在地下室里,好容易才逃了出来。” 黑头说:“哪来的黑社会,是银行姓汪的那个科长找人干的,你也认识的,还 记不记得?我都查清楚了。我说怎么我们到那个地方找不着程哥,原来他自己跑出 来了,我还把那两个小子狠狠修理了一顿。既然没事了就好,程哥现在在哪儿?” “程哥在王哥家,王哥去海兴了,你没见着吗?” “我跟王哥还没联系上,一会儿我再找找他。” 赵雅兰说:“王哥临走时叮嘱我,让我告诉你马上回省城,别在海兴耽搁,说 那边有危险,怕你出事。” “没关系,只要程哥没事我就放心了,就银行姓汪的那小子,躲我都躲不及, 哪敢找我的麻烦,你放心吧,我找王哥见个面有几句话说了就回去。”他是想把从 汪伯伦那里拿到的证据当面交给博士王。 “那你就早点回来,别让人替你担心。” 放下电话,黑头想了想,又按博士王给他的条子,给王天宝挂了传呼。他在一 旁等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是王天宝回过来的。 “谁打传呼?” “你是王律师吗?” “我是王天宝,你是谁?” “我是博士王的朋友,也是程石的朋友。” “噢,你是叫黑头的吧?” “我是。” “那你等等,博士王在这儿。”原来博士王正跟王天宝在一起。 “黑头哇,你在哪儿?” “我在海东大旅社的对面。” “程石……” “我都知道了,我把银行那个姓汪的和他手下的那只猫头鹰逮住了,抠出来不 少重要情报,我要赶快交给你,对程哥的案子非常有用。” 博士王问:“你吃饭没有?” 黑头说:“还没顾上吃。” 博士王说:“你先去吃饭,吃过饭就在海东大旅社的门厅等我,我到那儿找你, 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黑头轻松了许多,程石平安无事,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便到附近 的餐馆吃了饭,还慰劳了自己一瓶啤酒,然后回到海东大旅社的大厅里,找了个边 角的沙发坐下来等博士王。 大厅里暖气很足,冬天淡季来往的客人很少,四周静悄悄地,只有街上的汽车 喇叭声透过厚厚的棉门帘不时传进来。黑头一天一夜几乎没有合眼,酒足饭饱之后 坐在柔软的沙发里,闭目养神,片刻就已坠入梦乡。 “醒醒,醒醒……” 睡梦中,黑头觉着有人在踢他的腿,拨他的头,厉声呵斥他,他被惊醒了,蒙 朦胧胧挣开眼睛,看到面前站着四五个警察,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咔嚓”一声, 冰凉的手铐已经戴到他的腕上。接着不由分说,几个警察把他推搡出来,他看到了 停在街边上的警车,警车旁边站着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