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谢精悟从邹戈那里回到家里后,百感交集。邹戈那行将就木、完全脱了人形的 样子,令谢精悟难受之极。但当他把邹戈所盼的那个人的名字一说出来后,邹戈顿 时异常激动,像洪峰中溺水的人突然抱住了一根飘木,一下有了生的惊喜,这又让 谢精悟愤懑不已。在这种极矛盾的境况下,他居然又义不容辞地、主动提出去帮邹 戈发封加急电报,把古玮给他叫回来。这倒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向邹戈忏悔、补偿的 机会,为他想到了别人不曾想到的心事,帮他了却了别人不曾帮他了却的心愿。可 他自己突然一下又觉得失落得慌,亏空得慌,自己这复杂、矛盾的隐痛谁又知道, 谁又来帮助排解呢?一个下午,谢精悟都吃不下睡不下,困兽般地在屋子里转来转 去。 “真是的,一辈子都是那副患得患失,提不起、放不下的样子,算什么男人!” 一个清脆、尖锐的声音突然响彻在谢精悟耳边,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玮,你在哪里?你回来了吗?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吗?只要你能回来,怎么指 责我、骂我都行!玮,你在哪里……” 谢精悟神经质地在屋子东摸西撞了一番后,颓然地倒在沙发里…… 正当谢精悟和邹戈的矛盾快要由暗转明,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时,古玮像一条山 洞的小溪,诤诤淙淙流到了编辑部。讲精悟起初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这么蛮 漂亮、蛮像个古人儿的女子弄来干些杂七杂八的事怪可惜的。后来他知道了这是邹 戈从山里调来的一个业余作者后,他便决定在这个漂亮的古人儿身上做做对付邹戈 的文章。他不像其他人那样,以此来对邹戈飞短流长,进行人身攻击。他以为那种 做法是等而下之的。他的办法是,尽可能地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热情周到地 去亲近古玮,给她来个以心换心,挖去邹戈的心头肉。 他记得,古玮从她调到《锦城》编辑部开始上第一天班起,他谢精悟就没小瞧 过她,哪怕上面安排她成天全干的是些登记稿件、当当采购、保管之类的不打眼的 活儿,谢精悟也似别具慧眼地盯着她。慢慢地,他还有意无意地拿些稿子给她修改, 并向她要一些她自己的作品看看。他甚至能屈尊偷偷地帮她干一些活儿,腾些时间 出来让她去写她自己的东西。这已经叫初来乍到的古玮感到温暖,非常感激了。谢 精悟又更胜一筹地经常背地里给古玮讲邹戈的好话,他说他是他的同学,他如何如 何地了解他,早年他的家境是如何如何地贫寒,他上大学是如何如何地困难,他写 作是如何如何地艰辛,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是如何如何的不容易。因此,他告诫 古玮要和邹戈保持一定的距离,轻易不要去麻烦邹戈,也不要在人前显得关系特别, 当然背后更不能有亲呢的举动。这样方能保全邹戈,也使古玮自己能在编辑部站得 住脚。古玮当然把这些话听进去了,她认为这个足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复出的右派作 家句句话都是为了她好,为了邹戈好。在那飞短流长的境遇中,他完完全全是一道 为她挡枪挡箭的盾牌。继而,她又想到这会不会是邹戈指使谢精悟这么做的呢?特 别是,每当她想和邹戈单独说几句话,邹戈诚惶诚恐地躲避着其他人的时候,她就 会这么想。可是,谢精语为什么不回避她呢?而且在她面前越来越显得落落大方, 自然而然,难道就因为他们一个有职务,一个没职务,一个有家庭,一个是单身? 古玮感到有些困惑。这本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何以要搞得做贼心虚的样子。身正 不怕影子歪,她索性我行我素、大大方方起来,她除了不拒绝谢精语对她的关照、 帮助,她也有意无意地人前人后地主动去亲近邹戈。这种亲近中包含着她对邹戈于 她知遇之恩的感激,包含着她把他作为一方文坛坛主的崇敬,当然也还有对他那不 幸婚姻的同情、惋惜。在这种亲近中,古玮慢慢发现那副忧心忡忡,戚首蹙额的面 孔背后的邹戈并不拒绝真诚和真情。而且,她分明感到他们之间有某种相同、相通 的东西在一步一步地靠拢。古玮好想好想捅破这层纸,让彼此走进彼此的心灵啊! 可是当她望着邹戈那依然忧心忡忡的面孔时,她只好依然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以内心的独语,以眼波的流盼去让邹戈感应她对他所要说的一切。 然而,这终究不是一个办法,也不属古玮的天性。她必须打破这种沉寂,作一 个重新的选择。为了这个目的,哪怕是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她也心甘情愿、在所不 惜。她要以这样的行动去感动邹戈、去敦促邹戈。于是,她便有了回林山离婚的那 一幕,有了和邹戈雪地祭坛那一幕。 不知什么原因,邹戈终究没有走出那一步。这正中谢精悟的下怀。谢精悟便趁 虚而入,趁古玮和林建勋离婚后和邹戈的恋情又可望而不可及的时候,那么及时地、 昏天黑地地讨好她、追求她、迎合她。面对他这样的男人,就是是块冰的女人也会 燃烧的。古玮不知是真的被感动了,还是对邹戈彻底失望了,还是要故意气气他, 她居然就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谢精悟的怀抱。照理说,谢精悟报复邹戈的目的已经达 到了。他可以不把古玮当回事了。可这时谢精悟才惊奇地发现,他已经离不开古玮 了。古玮正是他这些年来朝思暮想的可心的人儿,他四十多岁的生命仿佛只是为了 等待古玮的出现。古玮,那是怎样一个尤物啊!且不说她才思如何敏捷,文章写得 如何漂亮,将来注定是块搞文学的料。就她在你面前晃动一下,就叫人心跳不已。 她动着是一个逼人的贵,坐着是一种宁静的雅。她的唇角总是通晓世故般地紧抿着, 而一当她歪在你的怀里撒娇时,又像个孩子般地放肆,嘴里不住地吐出一串串天籁 般的宇宙之声。她的胴体更是美妙无比,用温香软玉这类词去比喻是远远不及的。 总之,一见着她的胴体,立即就想去抚摩它、拥着它、进入它,可是一挨着它,又 叫人战栗不已。古玮终于满足了他压抑了二十几年的性饥渴,疗治了他二十几年来 心灵的伤疤,把禁铜他疯狂灵魂和肉体的大门终于打开了,打开了…… 在这些灵魂和肉体还在青春复苏的日子里,谢精悟感到自己激情空前地高涨, 思维空前地活跃,创造力也逐步趋于顶峰。他表现在古玮面前的才智、气质都是超 人的。这样一个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自己丰富也丰富别人的男人,古玮还有啥话可 说呢?她简直有点相见恨晚了。从此,她便慢慢地开始疏远邹戈了,有时还故意对 他视而不见。而对谢精悟则一日不见就如别三秋了,谢精语也几乎对古玮达到了寸 步不离的程度,有人没人他都向古玮传递着爱恋的信息。一下班,他们不吃不喝, 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拥向恋榻。最叫古玮激奋的还是谢精悟那种放浪山水的天性— —他喜欢野合。他喜欢在节目、假日带着古跨去影影绰绰的树林里、绿草茵茵的原 野上、净净淙淙的山溪边和古玮去街天吸地,惊落一地鸟声,拥抱一片霞晖…… 谢精悟在与古玮卿卿我我的时候,头脑仍清醒着。他不怕舆论说他如何如何, 本来他和古玮就一是孤男,一是寡女,而且古玮这时已正式定为《锦城》的编辑, 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但他心里明白,只有和古玮最终走向婚姻,才能彻底击 垮邹戈,达到他向社会复仇的目的。他始终没有忘记这一点。他有意无意地在古玮 面前坦露出他的一些心际,而且层出不穷地讲他的苦难的故事。他企图把他那些仇 恨、那些愤意、那些不平、那些索讨根深蒂固地嫁接在古玮身上,让它在她的心田 里去生出仇恨、愤想、不平、索讨的新芽。让她和他去结成统一战线,去对付邹戈, 去对付这个于他、于他们这一代人不公的社会。他的雄雄野心之大,不仅要影响古 玮的思想言行,更要影响古玮的创作。可想而知,一个非常有实力、有前途的女作 家将来的每一部作品里都寄生着他谢精悟的思想,洋溢着他谢精悟的气息,那该是 怎样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啊! 天性纯净、善良的古玮起初听到谢精悟的那些苦难故事时,总是泪雨涟涟,亦 为社会对他、对他们这一代人的不公,愤愤不平。偶尔,她还要产生一些联想,联 想到自己那也因右倾下放的父亲,联想到自己从一生下来就遭株连的厄运,乃至现 在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的心酸。每每这些时候,她就有一种冲动,一种想要诉说、 想要声讨的冲动。她极想把谢精悟和自己的不幸身世编成故事表现出来。可是,当 她下笔后,她笔下的人物全部同她的初衷脱节了。她的中篇小说《大墙外边有红叶》 中的那些人物,要么是受苦而不诉苦,积极入世,积极创造的形象;要么就是从善 如流,体恤、关心不幸者的热心肠。面对这些形象,古玮开始审视着自己的灵魂, 这才发现,在谢精悟影响的同时,她内心深处始终在筛选、沉淀着自己的生活经历 和书本阅历。特别是当她耳闻目睹周围那些活生生的比谢精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遭 遇的人依然在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献身自己的事业,她更疑惑起自己来。当她发 现邹戈并没有因为她和谢精悟走到一块儿去,而给他们小鞋穿的时候,她顿然觉得 谢精悟的心胸狭窄了一些。须知,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遭遇,不同的痛 苦。何必要过于强调自己及自己那一代人的遭遇和痛苦呢?他为什么不可以大气一 些呢?把自己所受的苦难辩证地看一看,从人类发展的历史和哲学的高度去把握个 人或群体的苦难或死亡,也许就不会那般患得患失,怨天尤人了。她决定从自己的 作品入手,把这些想法贯穿进去,然后去影响谢精悟,去拓宽他的眼界,升华他的 思想。或许那时候的谢精悟就不仅仅是个开“大墙文学”之先河的作家,而是一个 于历史、政治、现实游刃有余,能撰写史诗般巨作的大师级的作家了。 可是,当古玮把她精心修改后的与谢精悟之希望背道而驰的《大墙外边有红叶》 拿给他看时,他惊呆了。他简直没想到为他的苦难故事泪雨涟涟,为他的不幸愤愤 然的古玮会写出这样的东西。他一直以为他对古玮了如指掌,可以随便驾驭她了。 原来,他于她还这般的陌生。 “古玮,真看不出来你呀,你生在那大山里头,视野却这么开阔呀!”谢精悟 捧着古玮给他的那叠稿子,不甜不酸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我们毕竟经历不同,还有年龄的距离,因而导致 了思想认识上的距离。” “你这话就不像一个搞文学的人说的。” “是的,是的,我想我们不会有太大差异的,我们会尽快统一的,会统一的。” 谢精悟翻着辘辘转动的小眼睛,不大声不小声地说着。 “我想,我们都应该做一个比较大气的作家。”古玮见谢精悟让步了,似乎接 受了她的观点,她有说不出的高兴。她甚至想到,为了事业的需要,她可不可以主 动向他提出结婚呢? 正当古玮还在思考这个决定自己命运的终身大事时,谢精悟却先开口了: “伟,我们结婚吧,我们应该是N城有名的夫妻作家,是当今中国文坛有名的 夫妻作家……” 如此云云,叫古玮惊喜得一头埋进了谢精悟的怀中…… 但当古玮从甜蜜的憧憬中清醒过来时,她一下惊得目瞪口呆?谢精悟趁邹戈和 古玮都出差在外,自己当执行编辑的时候,把她的作品面目全非地在《锦城》上面 发表了,连作品标题都没放过。周围的人一下议论纷纷,说古玮的作品历来都是内 涵深邃,格调高昂的,怎么一下变质变味了呢?邹戈这主编也太迁就古玮了,怎么 能同意上这样的作品! 可是古玮这时能说什么呢?谢精悟已托熟人为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既已 有了一纸契约,关系就不同寻常了,去和他吵和他闹?去见人就申辩吗?岂不自己 打自己耳光。她只有默默地隐忍着别人的批评。可是,想到谢精悟这么一次又一次 地自作主张,不但损了她的形象,还连累人家邹戈,她心里又有些难以接受。 就在这时候,邹戈回来了。他回来就找了古玮谈话。具体谈了些什么,谢精悟 不甚了解。但这次谈话以后,谢精悟明显地感觉到古法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而且 对他谢精悟也不如以前那么热恋、那么景仰了。讲精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 他又没和古玮商量,就自作主张跑到邹戈那儿去告诉邹戈他要和古玮结婚了,他们 要请一个月的婚假,出去旅行度蜜月。他记得邹戈当时听了这个话,大吃了一惊, 那表情就像杨白劳听到黄世仁要把喜儿拿去抵债,弄到他家去做丫头一样。邹戈什 么话也没说,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谢精语回家把向邹戈请婚假的事告诉古玮后,古玮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指 责他无视她的存在和人格,她极反感他事事都自作主张,越俎代庖。但是吵了一阵 后,古玮又偃旗息鼓了。毕竟,他们早已生米煮成熟饭,而且和谢精悟走向婚姻也 是她的初衷。就是他有天大的过错,他也已是她的合法的丈夫了,她还得包容他, 依附他。谢精悟任古玮怎样地数落他,都不还嘴,一声不吭地收拾着度蜜月的行囊, 然后像哄孩子似的带着古玮去了九寨沟和云南。 外出一个多月的蜜月旅行,他们双双沉浸在如情如梦的自然山水里面,把一切 不愉快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恩恩爱爱、甜甜蜜蜜,极赏心说目地乐呵了一番。 可是,就在他们回到N城的当天晚上,巨大的逆转发生了。 谢精悟和古玮回到N城正是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谢精悟叫古玮先回去洗个澡, 准备一下晚饭,他去一下编辑部看看他发出去的一个中篇小说有没有回音。古玮欣 然答应了。 古玮回到离编辑部足有两站多路的家,打开门立即发现门脚下有一封信,她捡 起来一看,信封上歪歪斜斜写着“谢精悟、古玮内详”的字样。她一点也不经意地 朝客厅的茶几上一扔,就忙乎着去做她的事了。因为类似的信太多太多了。可是, 当她到浴室里放满一缸热水后,她一下又神经质地奔到客厅里拿起那封信。她突然 想起,他们住的这套房子并不是单位的,这是谢精悟前不久才拿他获“金碗”奖的 长篇小说《冬虫夏草》的稿费和奖金买的,这房子除了几个特要好的朋友知道外, 连单位的同事都不知道。那么,这封信一定是有来头的啰。既是写给他俩的不妨拆 开看一看。古玮下意识地拆开信,一下就进入了警觉状态,因为信封上明明写着她 和谢精悟两个人的名字,可是,信页上的称呼却陡然变化,变化得叫古玮难以接受。 她双手颤抖着捏着那封信,一字一字艰难地朝下读着。那厚厚的信纸上这样写着: 悟,我的亲爱的: 得知你和古玮已经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并携你的娇委外出旅行度蜜月,我心 里好难受、好难受哟!本来不想去惊扰或者叫做破坏你的难得的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是,我难以克制心中这难言的酸楚和恼怒。因为,我们曾经有约在先,而且你指 天示日发过毒誓。所以,思之再三,我决定写这样一封信,让你们俩蜜月归来时同 时都能看见的一封信,一是提醒你不要忘了你的初衷和你的承诺,二是告诉古玮, 你谢精悟最初和最终都是属于我的,请她不要再扮演这可笑的角色了。 悟,我亲爱的,你还记得你刚刚复出那会儿的情形吗?在你那个极不愿意接待 你的亲戚家里,你那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样子叫谁都瞧不起。即便你是一个作家, 即便你将来还可能有出头之日,但当时人们是还不能一下就接受你这刚刚摘下帽子 的右派分子的。我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怜悯、同情,还是因为我正做着当作家的美梦, 我顶风逆流,一步一步地朝着你那呆滞的目光走了过去。 你还记得吧?当时你是怎样地感动!那夜当你大汗淋淋地从我肚皮上爬起,喝 下一支我递给你的人参蜂王精时,你怎么对我说来着?你说,“小赵,我的凤萍, 你对我这么好,这么爱,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都还不了你的情。我今生今世,我从 现在起就要报答你,我要为你铺路、为你架桥、给你当人梯,把你一步一步地扶上 文坛,以圆你当作家的梦……” 我把你的话听进去了,而且更加爱你、更加言听计从了。你对我也更加信赖、 更加无话不说了。你在我的面前讲你非人的生活经历,难隐的创痛,无诉的缺憾, 未免的抱负,甚至你的仇人和仇恨。可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直不愿意公开我们的关 系,更不准我擅自去你工作的编辑部。我原来可以以业余作者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去 那里,也因了这个原因,我只好尽量少去,甚至不去。就这样,我一直和你保持着 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们的距离近得几乎成了一个人;你不需 要我的时候,我们的距离又远得形同路人。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你 在我的精心照顾下,不但身体长健壮了,还出了大成果。你的复出之作《冬虫夏草》 一举获得首届“金碗”奖,得到开“大墙文学”之先河的美誉。可是我呢?几乎没 有经你的手发表一个字,我便怀疑起你的那些承诺来。但我反过来又想,我们最终 是要走向婚姻的,我成不成得了作家无关紧要,只要我的丈夫是个大作家、名作家, 也足以圆我的梦了。所以,我更是一如既往地、任劳任怨地、默默无闻地为你从各 个方面奉献着。可你一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一边仍然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 离,既不愿意公开我和你的恋爱关系,更不谈及结婚的事。又过了一些时期,我实 在难以忍受了,有一天我向你提出了质疑,你才吞吞吐吐地给我说,你这样做,是 为了报复一个人,一个原来和你是同学,各方面都不如你,后来却在你落难时,平 步青云,现在又贵为你顶头上司的人,他就是《锦城》的主编,省作协主席邹戈。 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你报复邹戈,与不和我公开关系、不结婚有什么关系。你奸 笑了一声,接着告诉我,你那样做,是为了掏他的心,挖他的肝。你说邹戈在一个 小区县弄来了一个美貌似仙、才华超群的女子,但他又有色心无色胆,只好把她当 个偶像,当尊神样的供奉在那儿。你正好趁机去勾引那个叫古玮的女子。你说你并 不爱她,但是为了摧毁邹戈,就得从这儿下手,搬掉他心中的偶像、心中的神。报 复了邹戈,就报复了整个社会,就弥补了失落、弥补了亏空……可是……在我度日 如年,默默地煎熬之中……你们却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外 出游山玩水度蜜月去了…… “天啦!怎么在这个时候会出现这样一个女人!会发生这样的怪事!” “谢精悟,你这大骗子,你这个狗娘养的!” 古玮气急败坏地把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歇斯底里地在屋子里狂叫着。她饶不 了谢精悟,她要马上和他离婚,她要去找邹戈……可是当她一听见谢精悟掏钥匙开 门的声音后,她马上又镇定下来,她把那团信纸装进了她书桌的抽屉里。 “玮,玮玮,好消息,那个中篇通过,《四季风》下期就用。你来看看,这是 他们主编给我回的信。 “唉,怎么没声音呀,你还在洗澡吗?”谢精悟探着头在客厅看了看,又去洗 澡间,依次又到卧室,最后才发现古玮脸色煞白地蜷曲在书房的长沙发上。 “玮,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谢精语一下奔了过去,捧着古玮煞白的脸问 道。 古玮一声不响地搬下谢精悟的手,依旧怔怔地坐着。 “告诉我,哪不舒服,我去给你买点药。要不,送你上医院。”谢精悟丈二和 尚摸不着头脑,一边说,一边想,她到底怎么了。 古玮仍然不着一语地坐着。 “刚才在路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回家就这样啦?要不,明天再去请点假,我们 再出去玩它个十天、半个月,你心情彻底好了,再回来。好么?”谢精悟像哄小孩 一样,说了一大堆好话,古玮也没支吾一声。后来谢精悟又去煮了晚饭,古玮也没 吃一口。两个人就那样呆呆地在书房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古玮一早就上班去了,谢精悟诚惶诚恐地跟着她到了编辑部。他见古玮 也没去找谁,兀自处理着稿件,才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办公室。下班的时候,他去 叫古玮跟他一块回去,古玮也没理他。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连三天都是这 样,同事们就开始叽叽咕咕起来:“这两口子咋啦?刚度完蜜月,就赌气,不是个 好兆头。”谢精悟一听这些话,心里就更加慌乱了,说话也变得前言不搭后语,写 东西也颠三倒四的。第四天下班前,他就思忖着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古玮请回去, 哪怕是给她下跪,也一定得问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这样不哼不哈的,又不回家, 成何体统。本来他谢精悟娶了古玮是想在人面前长长脸,报复邹戈。这样一来,目 的没达到,反被人家看笑话。他正考虑从何开口,突然接到了赵凤萍从储蓄所打来 的电话。他顿然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古玮,你是不是收到了一封什么信?”谢精悟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见古玮 办公室的人都走了,才嗫嚅地跑去问她。 “怎么,你终于知道了?不是收到的,是拣到的,在我们家的门脚里。”古玮 源一眼谢精悟,很平静地答道。 谢精悟挪了挪身子,怔怔地看着古玮。这时,他宁可古玮大发雷霆,骂他,甚 至打他,他也不愿意她依旧地这么平静。他明白那看似很平静的一湖秋水下面,正 酝酿着一片狂澜。“那……那……你拿给我看看吧……”好一阵后,谢精悟又才战 战兢兢抖出这么一句来。 “我会给你看的。” “我现在就想看一看。” “现在不给。” “那是我的信!”谢精悟有点温怒了。 “也是写给我的!”古玮也一下火了。 谢精悟怕事态扩大了,不好收场,心又软了下来,哄着古玮回家。古玮到底还 是没有回去,谢精悟只好一个人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谢精悟在单位没看见古玮,他一下着急了,他去问了一些同事,人家 都说不知道。他想去问问邹戈,但又不好开口,而且看他那样子,根本就不知道此 事。谢精悟一一地掐算着古玮在N城有可能去的地方,下午又告了假四处去找寻。 夜幕降临了,讲精悟仍没寻到一点音讯,他只好又骑着自行车怏怏地回去,快要到 家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古玮本月的经期已经过了十几天了,在离开九寨沟去云南 的路上,古玮一再地呕吐,已经明显地有了妊娠反应。他们原来决定度完蜜月一回 N城就去找个妇科专家检查,一定要好好保住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她会不会因了 那封信,和他一赌气,去做了腹中的孩子呢?谢精悟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往下想了。 他开始诅咒起那个赵凤萍来,这个女人也太自私,太没有一点成人之美之心了!不 就是他刚刚复出那会儿,她给了他一点廉价的同情吗?从此,她就以一个债权人的 身份,高额地盘剥、索取他的情感利息,她还想对他终身盘剥、终身索取。哼,也 不看看自己像不像那么回事,要才气没才气,要长相没长相,高颧骨,小眼睛,暴 牙齿,一脸的苦纹,一看就是个丧门星,一点都没法跟古玮比,还心比天高!他给 她说那些话,已明摆着是推倭话了,哪有那么傻的人,去丢个西瓜、捡把芝麻,弃 古玮而择她?如果当初是为了报复邹戈,而今已走到婚姻这一步,谁还愿意得而复 失那么一个有才有貌的大美人呢!无论如何他要留住古玮,保住他的孩子。他决定 要尽快找到古玮,然后再去做赵凤萍的工作。 可是,又过了两天,讲精悟走遍了N城的大小医院、宾馆、旅店和亲朋好友处, 都没找到古玮。他正准备第二天去找邹戈问问,如果邹戈再不知道古玮的下落,他 就要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不料晚上回到家时,他突然发现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两 封信,一是赵凤萍写的那封,一是古玮留下的。他迫不及待地首先打开古玮的那封 信。只见那上面这样写道: 精悟: 今天我终于想通了,我把那个对你称之为“亲爱的”的女人写的信交给你,同 时也留下这封信,告诉你我要和你离婚的决定。 我不想再去赘述离婚的原因,也不想学别人一样去痛斥你的卑劣行径,更不愿 意去当着众人呼天抢地诉说自己的不幸。固然离婚是一件极痛苦的事,尤其是曾经 有过一次离异,再婚后又刚刚度完蜜月,已经有了身孕,而又将马上离婚的女人, 这重压简直难以比拟。但当我这几天明察暗访,把有些问题得到证实,又思之再三 后,我还是作出了这个痛苦的抉择。 是的,我不想去骂、去吵、去闹,去讨什么公道,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和你分手。 但是,看在那么几年好也罢、歹也罢交往的份上,看在人格的份上,我还得要对你 说几句。说这几句,不是就事论事狭义的指责,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高谈阔论。因 为你本身就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人,你所搞的工作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作。所 以,我当以一种无法定义的心理来说我最后向你说的几句话。 我似乎还一直记得,你在刚复出那会儿,在一篇论创作的文章里曾大谈特谈其 “人是要承担责任的物种。而作家的责任感,就是在充满刺激的五光十色的世界中, 在自己良知的引导下进行区别、选择,而且在世界纷繁复杂、多元的文化面前,作 出自己的定位。”我原以为,受过那么长一段时间磨砺,还能有如此认识的你,当 是一个真正有责任感、有良知、不计得失、不甘沉落、能成大气候的作家。在几年 的交往中,我一直站在这样的角度仰视着你。可是,你却一分一毫、慢慢悠悠地变 形了,走样了,最后成为一个自私、狭隘、贪婪、卑劣、人性变异了的文痞。 我曾经是非常非常怜惜和理解你们那一批人的。我总想以我的温柔,以我的热 情去重新唤起你生活的激情,去重新点燃你创作的欲火。让你在哀悼青春时光,积 淀苦难生活之后,能站在历史、哲学、人类学的高度,去奋笔写出你们那一代人的 痛苦、磨难、沉浮、徘徊、彷徨、不屈和奋进! 固然,你刚复出后有了一部堪称“开大墙文学之先河”,又荣获了首届“金碗” 奖的作品了。但是,你总不可以每一部书都像《冬虫夏草》那样写吧?总不可能老 是以仇恨的报复,放纵的享乐,轻率的自贱,贪婪的索取,疯狂地表现来扩大欲望 的布囊,以收藏更多的幸福来抵销那所失去的一切。我很担心长期这样下去,你会 像比利时一位作家讲的那样:物质失落的一切,曹被精神获取过。然而,精神摈弃 的,又反归于物质的索取。你不但在你的作品中经常强化这种物欲,也把这种可怕 的东西强加于我的作品,继而以著名作家的姿态去影响更多的读者和作者,在不知 不觉中,让你们那一批人所谓的“大墙文学”形成一种新的文化专制。我已经记不 得和你有过多少次这方面的交谈了。可当我每一次对你讲:“与其说向社会愤怒的 讨还,不如说是去进行新的人生创造”时,你就立即表现出你的那种贪得无厌的性 冲动习惯,一边狂热地亲吻我,一边叫嚷着:“我这不是在进行新的创造,在进行 新的创造吗?”而每一次我都是那样温柔地满足着你畸形的欲望。我总是想着,你 长期遭到不正常的情感和性抑制的折磨,现在一旦解禁,加倍反弹自己的原始冲动, 张扬积蓄已久的生命活力,或许就是一种新的创造。我试着从这种新的创造把你再 引向另外的新的创造。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在我向你裸露的胴体上的“反弹”和 “张扬”,却原来是在对一个心灵高洁、于我有情有恩的人的伤刺,并通过对这个 人的伤刺达到对整个社会疯狂的报复!我为我充当了你的工具、扮演了这样一个角 色,感到无比的可耻和肮脏! 其实,对你这些思想、行径,我早应该认识到。但我分明感到,你在拼命地索 取以弥补你所谓亏损的同时,你还因为受过某种迫害,而以同样的手段要去迫害一 下别人。这样,你的心里才平衡、才安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重复一种历史 性的错误?!为什么要在已经认识了的基础上去重复一种错误,去迁怒、伤害无辜?! 你这种心灵的错落、人性的变态,我现在的确是无法容忍,无力更改了。我对你只 有蔑视和鄙弃! 说到上面这一点,诚然我不可否认,在你之前,我是非常敬仰邹戈并且主动向 他表示过爱慕的。后来你趁虚而入得到了我,看起来似乎打败了他,可你并没有战 胜他。你把我作为一个珐码也罢,猎物也罢,工具也罢,现在不都失去了效力了吗?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即使他永远都跨不出某一道栅栏,永远我们都不能结合,我 的心里也会一直矗立着高高大大的他!我宁可与柏拉图同悲,也决不再与槽猪同乐。 不信,你走着瞧吧! 我既已下决心和你分手,那么就意味着,我心灵上那道曾经向你打开过的门, 又永远安上了插销。你用不着再来哄我、再讨好我了。你是知道我的个性的,我现 在要和你分手,一如我当初要与你结合一样坚决。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财产纠葛, 我光光的一人进那个家,也光光的一个人出那个门。所感到有点对不起你的就是, 腹中这个孩子我不能保留他了。既然我们要解除婚约,我还留着他干啥呢?我已经 大了一个孩子的孽债,和前夫林建勋所生的雾儿已令我时时感到歉疚和不安。我岂 能再去欠一个孩子的孽债!原谅我吧,我留下这封信后就将去取掉他。我住在N城 一个女作者家里,她会照顾我的,你用不着去找我,也用不着在单位声张,我只想 和你好说好散。稍后,我们就去办理手续。 关于那个姓赵的女人,我不想作任何评价。你作为一个作家,一个人类灵魂的 工程师,还是好自为之吧! 为你的解脱祝贺! 古玮 匆草于痛定思痛之后 谢精悟捧着这封信,自是一夜又没合眼。三天以后,古玮回家和他办理了离婚 手续。离婚后,古玮另在外边租了一间谁也不知道地址的廉价的房子。除了上班, 她就一门心思地关在她那间房子里,把她在山里,在小县城弄的那些素材,半成品, 一一地改写成各种体裁的作品,一篇接着一篇地在各类刊物上发表出来。人们惊奇 地发现,再次离异后的古玮的作品简直又是一个质的飞跃,哪怕是一篇小小的散文, 都饱含着隽永的、深邃的人生哲理,描写、抒情、叙事更是非同一般。谢精悟明白, 古玮这是在脱胎换骨,在洗涮他对她的蒙羞,强加在她思想中的思想,在展示她骨 质里纯净、神圣、奥秘、邈远的东西。她的那些东西发表出来后,一些读懂了的人, 即把她捧为明珠、新星;而没有读懂,或别有用心的人,则把她视为妖精,把她的 东西贬作妖怪文学。一年后,古玮离开了N城,去了北京。 谢精悟在微曦中推窗远眺,他看见天边有颗忽闪忽闪的启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