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列宁的阴影(1 ) 列宁的阴影 历史的陷阱 " 你不了解俄国人,我们需要这样的强人。" 卡琳娜这样为普京辩护。她今 年二十八岁,算是" 革命" 后的第一代俄国人。在20世纪," 革命" 是个因过度 使用而暧昧不清的词汇,对于俄国尤其如此,除非你加上清晰、准确的定语,否 则人们很容易被你口中的" 革命" 弄得迷惑不已。 对于卡琳娜这一代来说," 革命" 当然不是1917年的十月革命,也不是我们 这些外来者习惯性误认为的柏林墙倒塌的1989年,而是1991年,苏联在那一年行 将结束前解体了。 她那年才九岁,对这场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共产主义体制下的生活都记忆不清。 她的成熟与一个新俄国的成长紧密相联,一个旧时代结束、新时代却没有随之而 来的俄国。经济崩溃、社会动荡、大国地位迅速衰落,这些创伤记忆都增强了普 京的合法性。 像此刻世界的很多地区一样,这里的青年人对政治没太多兴趣。像是对被政 治运动、意识形态弄得乌烟瘴气的20世纪的逆反,新世纪的青年生活在一个" 去 政治化" 的氛围中。四十年前,一名西方的摇滚歌手、先锋艺术家,都要表明对 于第三世界革命、越南战争、政治丑闻的看法。在另一个意识形态阵营里,一首 诗、一本书、一次公开谈话、一件服装的款式,都拥有政治含义。而现在,对立 的东西方阵营消失了,不是作家、艺术家要扮演政治角色,而是政治人物纷纷让 自己富有娱乐价值。 对于卡琳娜的绝大多数同代人来说,普京的吸引力主要来自他的个人魅力, 而不是政治理念。他会开战斗机,是个柔道高手,赤裸的上身没一块赘肉,他既 会在镜头前不苟言笑,也会在综艺节目中唱上一曲,最近还和一群被释放的间谍 进行一场哈雷摩托车赛。政治生活变得越来越私人化、琐碎化,需要很多小小的 性感。 这是我与卡琳娜第二次见面。她漂亮、乐观,有一个可爱的翘鼻子,总穿白 色连衣裙。" 她有俄罗斯姑娘没有的敏感和温柔,一些地方像是东方女孩。" 我 年轻的中国朋友告诉我。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我几乎不认识其他俄罗斯姑娘, 至于东方女孩的" 敏感、温柔" 的特质,似乎也更多来自臆想。不过,卡琳娜英 语流畅,这在俄国青年中并不多见,她特意去马其顿的英语学校呆过一年。她对 中国尤其感兴趣。她为一家芬兰贸易公司工作,主要货源来自中国。她刚刚从上 海回来,肩上还挎着印着青花瓷器图案的白色提袋。在上海,她被中国人的敬业 态度惊呆了。" 他们一直在工作,还一直保持微笑,商店里服务员都会讲英文。 " 她对我说。 乍听起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有趣的发现,但倘若你在莫斯科生活了一周, 就知道这是多么的例外。他们的服务员永远是爱搭不理地站在一旁,很难同时做 两件事,倘若五点下班,没人会在五点零一分接一个工作电话。比起令她兴奋的 上海见闻,我更愿意听她谈论俄罗斯文学。与其说是谈论,不如说是提及名字, 我们的英语水准都不足以对这些灵魂进行探讨。她是个陀思妥耶夫斯基迷,熟知 从曼德尔施塔姆到布罗茨基的20世纪诗人,甚至很清楚六七十年代的地下文学 (Samizdat)传统。这一点很不常见,对于很多青年来说,勃列日涅夫的苏联与 图拉真时代的罗马差不多,都是遥远的历史。那些微弱的反抗声音,更早已被忘 记。 卡琳娜的知识缘于她的父母,一对出生于50年代的工程师夫妇。我很遗憾没 有见到她的父亲,一个成长在苏联帝国中的蒙古人(卡琳娜的东方特色和兴趣来 源于他),一个文学爱好者。他退休了,正在忙于写一本关于苏联地下文学的书, 他没指望出版,只是个人兴趣。他也对晚期的共产主义时代颇有怀念,那是个更 单纯的岁月,人们既开始逃离意识形态的束缚,也没有被市场与消费的力量弄得 心慌意乱。或许,那也是个更有秩序的年代。这秩序既包括政治、经济上的,也 包括文化与道德上的。布尔加科夫的小说、阿赫玛托娃的诗,都是书店中的畅销 书。因为政治、经济生活中的无能为力,人们把精力都投入到精神世界中。对于 卡琳娜父母这样的工程师来说,这似乎是尤其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