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衰落与新生(1 ) 衰落与新生 开罗的午后 倘若你在一个晴朗、无风、冬日的星期五到来,开罗是一座迷人的城市。空 气里没有从沙漠卷来的沙土,马路上骇人听闻的车流消失了,没有此起彼伏的鸣 笛声、引擎声,你可以轻松地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或是仅仅坐在路旁破 旧、无门的咖啡馆里发呆,看着稀疏的人群从眼前缓缓走过。人们都钻进了雄伟 或平庸的清真寺,坐在临时布道堂里听人演讲,或仅仅在家里睡觉。阿拉伯世界 的星期五,是基督教世界的星期天,要献给真主与祈祷。 在开罗已经五天了,我习惯了清真寺的高音喇叭传出的颂经声,像是哀婉的 音乐。几天后我才知道,这乐曲式的声音还有特定意思。" 真主安拉,我只信一 个真主,默罕穆德是真主的使者,让我们祈祷吧。" 卢克索的一个青年即兴地给 我翻译。日出、正午、下午三点、日落、夜晚,一天五次,全城瞬间变成了一座 无边无际的清真寺,所有的建筑、车流、行人、动物、小摊上的水果,都笼罩在 哀伤的祈祷声中。 六年前,我在以色列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那是在老城伯利恒,一座似乎将 被遗弃的城市,基督教徒眼中的圣城,据说耶稣出生在此地。到处是人去楼空的 住宅,路上行人稀少,脸上很少带着欢乐,傍晚时分,我游兴寥寥,突然之间响 起这声音,如泣如诉,像是这荒漠之上的落日哀悼——繁华沦为荒芜,欢乐转为 寂静,一切都将终结,一切也因此永生。 那次以色列之行,是为了阿拉法特即将到来的死亡。似乎全世界的记者都涌 到了巴勒斯坦狭小的、只算得上耶路撒冷附属的首都拉姆安拉,他们等待这个传 奇人物的谢幕。我们像携带了照相机、会打字的秃鹫,焦急地等待着死亡。伯利 恒清真寺传来的祈祷声,比忙碌的拉姆安拉让我更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和诱 惑。 现在,我坐在默罕穆德街旁一家小咖啡店里,塑料矮桌上是一杯土耳其咖啡, 赫色粉末漂浮在热水里,拒绝溶化,像冒着热气的泥汤。白色瓷砖的墙面已污点 斑斑,墙上一侧打上的木板上排列着一列水烟,红绿交织的烟管如蛇一样缠绕, 一个可口可乐的立放冰柜,冰柜上方一台电视正播放着祈祷场面,人们都脱了鞋 跪在地上,朝着麦加的方向。 这样的咖啡馆遍布开罗街头,总是热气腾腾。很多时刻,它比清真寺的星月 塔尖更代表开罗精神。1798年,拿破仑的人清点过这里的咖啡馆,一千三百五十 家,二十七万人口的开罗,每二百人一家。它是开罗人休息、发呆、欢笑、闲言 碎语、谈论信仰与国家、忘记个人孤独的地方。而如今,两千万人住在这个城市, 咖啡馆的数量已难以清点。 迷人的马哈福兹说,每当他坐在咖啡馆里,抽上一口水烟,灵感就四处涌来。 他曾经喜欢去的费沙维咖啡就在著名的侯塞因市场,开罗的伊斯兰老城。尽管手 持黄蓝相间封面的《孤独星球》的游客们已经塞满了这小小的咖啡馆,但你仍旧 可以感受到它的动人之处。仿佛整个世界的货物、语言、味道、人种,还有历史 中的每一个时代,都环绕在你周围,在眼前晃来晃去。色彩分明的香料店,像是 蒙德里安的画作,却比它有更浓烈的味道。 我们经常忘记了,这些黑色胡椒粉、红色辣椒粉,还有绿色的咖哩粉,曾驱 动世界的运转。五百年前环绕地球的达。伽马,在东非被当地人问道:你们要找 什么?他脱口而出:基督和香料。从伊斯兰花纹的灯具、匕首到伪造的劳力士手 表,真实、古老的美丽和虚假与廉价的复制,彼此交融在一起。还有不同的人群。 给我擦皮鞋的这位黑人小伙子来自埃及南方,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和悲剧性的面 孔,再加上污迹斑斑的蓝色长衫和裹在头顶的白头巾,像是一位落难的苏丹王子。 我身旁这个善言的青年,说他的父亲是巴勒斯坦人,母亲是爱尔兰人,而他如今 住在华盛顿,他来开罗看自己的朋友。更不论那些游客了。倘若我每天坐在这里, 用不上一年,我或许能见识到世界每一个国家的人。在超过三十年的时间里,马 哈福兹每天在这个市场里穿梭,观察小贩们的讨价还价,坐在费沙维里抽水烟— —他喜欢什么味道的,苹果的、橙子的还是草莓的?白天他是埃及政府的一名公 务员,但夜晚却是这个城市或许也是整个阿拉伯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他尝试用 巴尔扎克、狄更斯的方式来描述他的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