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略扬脸蛋,眼皮颤动,由下往上觑着,见他散乱着乌发、两道墨眉和长睫儿 都沾着细雪,却半点也不狼狈,两颊还白里透红呢……她不禁要叹,怎有人能一直 这样好看,身处劣境也不改其颜?倘若他活到了七老八十,应该仍是好看的吧? “公子那时也……也好看……很好看哪……” 陆芳远以为她意识不清才胡乱呢喃,他笑笑,顺着她的话不经心问:“那时是 何时?” “……是……狼群,好多狼……它们饿极了,有陷阱,孩子掉进去……我爹… …爹也掉进去,狼群就在底下……公子拉我爹上来,那时……是那时……” 语音低微,而后静止,她脸蛋一歪,抵着他颈窝昏睡过去了。 陆芳远收回放在她百会穴的掌,改而轻扣她的双腕,探着——值得庆幸,她的 脉象逐渐明朗,肤温也已转暖。 终子,他垂下双目,凝视小姑娘那张肉肉嫩嫩的娃儿脸。 此际的她,坠进深幽幽的黑乡中,沉睡的脸容脱不去稚幼,仿佛很无辜……不, 不是仿佛,她原本就相当、相当无辜,无辜遇上他,无辜遭牵扯,无辜被喂食那块 他费尽千变万苦才弄到手的千年『血鹿胎』…… “原来当时那位大叔,身旁还跟着你这个小闺女儿。” 他眼神晦暗难明,以衣袖拭去她发丝和额面上的白雪和水气。 “你还能去哪里?”他勾唇低问,并无须她作答。 当他发现她原本鸦黑的发丝在棱石清光下闪过似有若无的紫辉时,双目眯了眯, 笑弧略浓,一手贴抚她的嫩颊。 他面庞有些复杂,柔声再问:“阿实,除了『松涛居』,你还能去哪里?” 她拚命跑向那座大土坑,她要去那里。 奋力迈开脚步,她跑得气喘叮叮,跑得满脸的汗,还有满眼、满腮的泪。 土坑原本是猎户们挖来设陷阱捕野猪用的,自从几个小村子连续遭狼群骚扰, “松涛居”来了人马接手布防后,土坑在五天内便被挖得既深又宽,方圆百里内的 老弱妇孺全被圈在一处保护,并被再三地反覆叮咛,绝绝对对不能接近土坑,那是 用来逮狼的。 第一批数量惊人的狼群成功被诱进陷阱的这一天,他们却告远她,她家的爹也 陷在土坑里! 怎会这样?! “不就牛大娘家那个成天惹是生非的小子!牛叔一过世,谁还管得上他?也不 知那小子怎么摸到土坑边,没留神就被一头往上死窜的饿狼给扯了下去,你爹一看, 抓着把猎刀就往底下跳!” 该死的小牛哥!一定是好奇心作祟,大人不要他闹腾的事,他越要闹! 可恶!可恶!她这辈子再也不跟他说话!她只跟大牛哥要好,再也不理那只死 小牛、臭小牛、烂小牛! 有谁拦着不计她再靠近,然后跟那个跑去把消息知会她的村人吵起来。 “你把樊家小丫头带来这儿干么?这不又添乱吗!” “添哪门子乱?樊叔是她爹亲,都出事了,还不让人知道啊?!” 她心脏咚咚跳,吓死了,急死了,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她耳中嗡嗡乱响,钻了 个空子撒脚就跑。 七手八脚爬上土坡,一时间腿发软,伏在土坑边上喘气,没人再来管她,也没 谁留意到她,大伙儿心神皆放在受困于坑中的一大一小身上。 她拨开掉到眼前的发丝,映入瞳中的景象计她险些昏过去。 坑中狼只乱窜,爹臂弯里挟着小牛哥,另一手执着猎刀疾挥。 挨在坑边的十多名壮丁纷纷朝坑内投石射箭,有两人已合力放下粗麻绳。 “樊大叔,上来啊!” “快!抓着绳子!咱们拉你上来!”没办法的,爹就一双手,不能抛下小牛哥 不管,另一手若搁下猎刀抓绳,那几头狼还不扑近了? 她眼睁睁看着一头饿狼扑到爹背后! 狼将两只前足搭在他宽肩上,歪着头,张嘴一咬,利齿深深咬进后颈。 “别咬我爹!我砸死你们!砸死你们!”她又哭又喊,抓到石子就丢,也不知 哪里生出的胆量,小小身子拽着那条粗麻绳就想往底下溜。 她的想法很直接,粗糙又单纯,她想,爹腾不出手抓绳,那她有手,她可以一 手抓绳,再一手将爹拽紧,如此一来,坑边上的人就能把爹和小生哥全都拉上,只 是她却忘了,她手劲根本不足,力气不够,怎么拉得住人? 四周好乱,许多声音叫喊交混。 她两只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越来越严重,都听不清楚旁人说话了。 然后,就在她抓到麻绳,蹭着两脚想往底下滑之时,有谁按住她的肩头。 她被一股气劲往后扫,不禁连退好几步,坑边上一位与爹相熟的大叔赶忙扶住 她。那人抓着她,扯声嚷道——“香实丫头,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来 啦!你好好待着,别再添乱!那人是『松涛居』的公子主子,他一来就把你推过来, 头也没回便往底下冲!他如今出手,肯定有办法拉你爹上来的!瞧,在那儿——” 她看到跃入狼群里的一抹身影——乌黑的飞发,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腾云,动如流水疾风。 她看到“松涛居”的公子主子将她适才脑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利落地执 行,牵无滞碍。 他一手扯着绳,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时坑边上的人合力拉绳,他顺着那力道, 脚下同时旅劲,以最快之速将人救起。 她一直记得那抹修长的男子身影…… 一直记得他的青衫飘飘,和行云流水的姿态…… 她又梦到阿爹受伤那一日的种种。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张清俊到足可让人自渐形秽 的男性面庞。 他像是沉睡着,细密的墨睫安顺垂合,鼻息匀静,润嫩的唇瓣带有春风颜色, 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们在哪是呢?” 她听到自个儿的声音,但感觉嘴皮并未掀动,那像似她脑袋瓜里的自喃自问。 身子好暖和……又……轻飘飘的……这是在哪儿呢?模糊想着,她慵懒地合起 双眼,似在瞬忽间又跌进梦乡。 “我们还埋在雪里,我抱着你睡,记得吗?” 男子声嗓淡定从容,他刚出声答话,周遭的风突然张狂起来。她的手被一只暖 掌亲匿握着,她再次张开双眸时,眼前不再是狭小得无法翻身的雪穴,他们正手牵 手站在雪地里,一望无际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闪烁满地银辉。 “我们……我们得救了!公子,有人寻到咱们了?!” 她瞠圆汪亮的眸子,开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实,就你跟我而已,还能有谁?”他弯唇笑。“他们还没寻到这里。” “可……我们好端端站在这儿,不是吗?”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窍,和我的遇上一块儿了。你和我,都不是真体,都是 虚幻的神魂。”他仍旧笑,眉目沉静,毫不在乎身处诡境。 她整个傻眼,傻怔怔望着那张带笑俊庞,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话——“元神出 窍……这、这应该跟坐禅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说,北冥深山里其实藏着修行的世外 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脸上表情像在赞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只不过世外高人常是盘腿坐禅,我与阿实却是偎在 一块儿入定。” 她脸蛋一热,心口跳得颇响,有些腼腆地瞥开眼看向别到。 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东张又西望。 “公子,我认出来了,这里……这里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谷仓全都 不见了……不见了……” 白雪皑皑,把曾经存在的事物全部掩埋。 她一惊,甩开他的手,迈开脚步跑向某个方位,跑啊跑,最后她扑跪在地上, 眼睛直勾勾瞪着某到。 “还有我爹和我娘的坟……都不见了……” 男人无声无息来到她身旁,撩袍席地而坐。 “没有不见。他们的坟只是被雪掩了,往后要祭拜爹娘,你还是可以来这儿。” 她怔怔然,眼眶微红,没有答话。 他陪着她静默片刻,徐慢又道:“那时我听闻竟外飞奔过去,还是去得太迟, 那头狼从颈后咬断你爹的喉,虽把樊大叔拉上来了,但到底没来得及救活他。” 泪珠子滚出眼眶,大颗、大颗滚落,嫩颊都湿漉漉了,她蜷着小拳头揉揉眼, 然后转过头冲着他笑。 “阿实很谢谢公子的。公子救了小牛哥还把我爹带上来,爹他……完完整整的, 没少掉一块肉,没被那些饿狼撕吞入腹……我真的很感激公子。” 他瞳心湛了湛,眼神中闪过极淡的意绪。 她又觉腼腆,轻轻敛下笑颜,抬手搔着小脑袋瓜。“这会儿可好了,公子受阿 实拖累,你虽没多今提,我也明白这次是极凶险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没人寻 到咱们,然后公子跟阿实就得一直埋在雪层底下,怕是没法撑持太久。”抿抿嘴, 一笑。“唉,也不晓得最后能不能活命啊……” 他举袖拍拍她低垂的头顶心。 她扬瞧他,忽生一股极亲匿的情怀,很想亲近他、跟他要好。 红着脸,她伸手轻轻抓住他的袖角,就冲么抓着,她一颗心已跳得飞急。 “阿实……” “嗯?” “最后若能活命,你也别再一个人过活,就跟着我吧,可好?” 她又傻怔怔了,答不出话,只会望着他发傻。 他轻捏她嫩呼呼的腴颊,举止带宠,目中垂怜,半玩笑、坐认真道:“我要把 阿实养在『松涛居』,养得肥肥嫩嫩,然后再宰杀进补,你来吗?” 她心肝发颤,才不是吓到乱颤,而是……而是……一波波暖浪打来,打得她呼 息困难,五内俱震,眸子跟着又弄潮了。倘若能活,她要跟着公子,哪里都跟着他 …… “和叔,那根钢针确实是公子发出的!瞧,见到公子的衣角了,他们在这儿!” “快啊!快挖!” 一刻钟后——“啊,公子眼睫动了!脉象……脉象正常!” “那另一个呢?” “还有气!还活着!被埋了整整七日,小姑娘还活着啊!” “快!快拿几张毯子来!” 出窍的元神不知何时回到真体,她离开了那片崩雪铺成的白色野原。 爹娘留给她的屋子,没了。 爹娘的坟被埋在地底下,也没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子然一身,孤伶伶一个,真是醒来,她要去哪里呢? 倘若能活,她要跟着公子,哪里都跟着他…… 那是她的心底话,未说出口,却如此清晰,她听得一清二楚,唇瓣不禁微扬。 然后,她也听到那些粗急的叫声,有人找到他们。 所以啊所以,她樊香实最终会活下来,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而捡回一条命, 公子说要养着她呢。 他养着她。 她追随他。 往后,她不会再孤单的……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