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他独自入洞。 在那洞内,光线从高到的几道岩缝绪与岩孔射入,整座洞窟篇被分割出明暗块 落,光明处,有浮尘游荡,幽暗处,是师妹将身上带伤的男子护于身后的景象。 师妹双眸闪亮,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识过那种光芒,像似情感风起云涌,有谁揭 去封印,让她在短短几日中亦见识了什么。 她是菱歌,却不再是他养在羽翼下的那个女子。 她对他说:“师哥,放了我吧,我想离开北冥,别再拘着,我我的命,我自个 儿负责。” 经过这几日折腾,她那张丽颜尽管憔悴了些,但眸光却更加清澈明亮。 “我知道你的,师哥……放开我其实要比放开樊香实容易些。按爹当年记下的 疗法,我殷家血脉若要终止短寿之命,就必须用上樊香实,这些年你遵照爹所说的 去做,如今也只差那最珍贵的药引,一旦养成……一旦被你养成……” 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望他,幽幽叹息。 “可是师哥啊,我在你眼里其实也不过是个责任罢了呀……我爹将我和『松涛 居』托给你,你一直待我好,一直让『松涛居』稳立江湖不败之地,你一直很尽责, 尽责到都快走火入魔。……你把延续我的性命当成一道难解的诡题,你深陷其算中, 玩得不亦乐乎,玩得酣畅淋漓,却忘记我也有自个儿的想法,忘记樊香实有多么无 辜……师哥,我见过阿实和你在一块儿的模样,她望着你时,眼睛总是水亮亮,那 姑娘喜爱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弃她吗?” 他能。 只是时机未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他救她、养她,不就是为了得到由衷渴望之物? 突然间,所有笼罩心头的迷云全都散去,他原先排斥去深思的,如今无须多想, 因答案皆已浮现眼前。 他并非未火入魔,而是他原本就是个恶人。 所有的事皆出于恶——他拘着殷菱歌,是因为对殷氏血脉一向短寿之事上了心, 听师父提过,殷家血脉不管男女至多仅能活到而立之年,而怀过身孕的殷家女子则 更短寿,至于师父则是因长年将养,又有北冥温泉群辅以行气,才有办法多活十年 ……若能终止这短寿之命,不知会有多好玩,所以他想玩。师父在世借时,不及寻 到的千年“血鹿胎”,他已得手,师父今生不及办成的事,他能办到。 他的执念不在殷菱歌,而在殷氏短寿的血脉上。 但意外发生时,他弃殷菱歌、救樊香实,却又说明了阿实在他心中价值已高过 菱歌。价值啊……她们在他心里皆是有价的,既要有所取舍,自是两害取其轻。 当时状况迫使他作出决定,菱歌落进“五毒教”门人手中,他惋惜忧心,却觉 对方费事侠走她,必不会轻易将她杀害,只要能留着一条命,重回他手里,即便菱 歌受了辱、吃足苦头,也还能为他所用。 以往未曾想透,总道自己对师妹有情,原来最最无情的是他。 他自私冷酷,现下终有些自知之明。 人本是要循着自性而走,往后他会活得更坦然,恶就恶,伪善就伪到底,不会 再刻意藏匿那份阴暗心思,若恶念兴起,他亦无迷惑。 “阿实,你跑哪儿去?都什么时候还乱跑?咦……眼眶红红、鼻头红红……你 跑去躲起来哭啊?!” “我……臭小伍!你、你!”鼻音略重,最后豁出去道:“哭不行啊?就哭就 哭!还有不让人哭的理吗?我瞧你也快哭了!” “哼,我男子汉大丈夫,才不哭!哪,拿去,这是给公子准备的金创药粉,刚 刚才精磨好的。” “阿实,还有这一叠干净的药布,都是帮公子准备的。”另一道较为稚气的男 童嗓音跟着响起。“还有这碗药膳,灶房大娘说很补的,可以给公子补补血气。” “小柒,我、我可腾不出手拿了……喂,怎么全塞给我?”窸窸窣窣一阵,好 似很勉强才把东西全捧住。 “你是公子的『贴身小厮』,当然你进去服侍。咱几个是药僮,管着制药、炼 丹的事就足够。”“啪啪”轻声,有人被拍了两下肩膀。“阿实,你招子放亮点, 公子就交给你照料,别让咱们『松涛居』全体上下失望。” 他有如此可怖吗? 炼丹房内室,盘腿于软榻上,缓缓结束体内行气的陆芳远心想,他今日是做了 什么,竟把几个小药僮吓得不敢入内? 噢,是了,今日一早“松涛居”与“武林盟”联手合围,确实把目标物围住了, 但结果是他腰侧挨了一刀,轻易放走那二人。 居落内的人全以为救得回殷菱歌,却见他染血归来,无不惊愕。 而他是没打算替殷菱歌多作隐瞒,不管是和叔或符伯来问,他一律按实回答— —师妹自愿追随封无涯,男女间的情爱始于封无涯的夜探,又在被劫的这短短几日 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答话时,他不掩眉间疲惫,语气沉静,淡淡地向和叔和符伯说明。 这“松涛居”是师父为菱歌留下的,他陆芳远之所以能成为主子之一,极大的 原因在于他接替了师父照顾菱歌,如今菱歌离开,他必须成为最大、最惨的“受害 者”,不仅身体受伤,心更受伤,仿佛平静无波的眉眼,拢着似有若无的痛…居落 内的人全在可怜他,也想暂且避开神思太过静稳的他吧? 很好。 他就要他们可怜。 怜他,心疼他,往后“松涛居”主子唯他一个。 此时有人撩开帘子踏进,无须掀睫去瞧也知来者是谁。 在樊香实小心翼翼放妥药僮们塞给她的东西,然后蹑手蹑脚晃到榻前时,陆芳 远徐缓睁开双目。她站着,他盘坐着,两人目线齐高,他迎向她的注视时,发现她 瞳心湛了湛,似有些局促不安。 担心他,是吗? “公子脸色好白,你——哇啊!” 听到她惊呼的同时,他喉头一甜,猛地呕出一口血。 “公子!公子——”她连鞋也没来得及脱就窜上榻,小脸惊惧万分,挨在他身 旁为他悟胸抚背,助他顺气。 她的唤声中带着明显哭音,被吓得挺惨似的。 他揩掉唇角和下鄂的血珠,缓缓握住她忙碌又颤抖的小手,淡淡一笑。“无妨 的,这口血吐出后,胸臆间便顺畅许多。” 他说的是实话。 事到如今才能明白,原来彻底识清自己属恶的本性,还是让他心头生堵,在行 气全身之后,血块郁结在心间,不吐不畅,不吐不痛快。 这一方,樊香实见他神色空定,慌急心绪也跟着缓了缓。 吸吸鼻子,她从怀里抽出巾子帮他招拭干,净边喃喃道:“公子呕出这口血, 表示瘀积在心底的东西全没了,有事不往心里去,公子还是公子,阿实仍是阿实, 『松涛居』依旧是『松涛居』,大伙儿日子照常过,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不敢提小姐。 光是想像小姐刺出的那一刀,她喉头就哽气哽得厉害,心疼小姐,心疼公子, 疼到她两眼昏花,到底谁对谁错,怎么也分不清了。 “是,不会有事的……”他眨眼,徐笑。 “嗯!”她用力点头,一会儿又说:“公子,阿实帮你换药好吗?换过药,公 子把灶房那儿送来的药膳吃了,能补中益气,伤口会好得快些,好吗?” “好啊……”他懒懒笑答。 樊香实好喜欢她家公子的笑容,总是好看到让她心尖发颤,浑身热烫,可是这 一刻公子的那挂笑落入她眼里,她只觉痛得要命,钻心裂肺般疼痛。 深深呼息再重重吐气,她暗自调息,然后一骨碌溜下软榻,开始帮他张罗。 她手脚伶俐,用极快的速度帮他换药、裹伤,之后又端来药膳给他,以为公子 会接手自个儿进食,哪知他却如一株了无生气的树,斜斜倚在榻内壁角动也不动。 她没多想,端着药盅脱鞋上榻,然后舀起一匙精熬的膳食抵到他唇边。 还好他肯张嘴。 他双唇一张,她立即将食物喂进,一匙匙喂着,直到那盅药膳完全食完。 喂食过后,她起身收拾,又端来清水让他漱口润喉,待完成一切事务,她想退 开,却被他轻轻揪住一袖。 “阿实,我头好疼……”额角胀痛,一波强过一波,他说的是实话,只是此时 此际的他不掩弱态……丝毫不想掩饰啊,他终于觉会示弱,终于明白示弱并非认输, 许多时候它是一种计谋,为了得到更多。 “公子——” 樊香实走不开,因为那高大修长的身躯忽地滑落,跌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散着一头青丝,狼狈又虚弱地覆住整张面庞。 她心底一酸,不知自己还能推拒些什么。 “公子头疼,那……那阿实帮公子揉揉,倘若能睡,公子就多睡一些,待睡醒, 头也就不疼了。” “阿实,谢谢你。”他低声轻喃,幽幽合睫。 “公子睡吧,阿实陪着你。” 她轻按他两边太阳穴,指端发气,慢慢揉着,心中默念着要他松弛身心、要他 安神定魂、要他入眠深睡。 陆芳远觉得自己似在瞬间睡着,蓦然间颊面微凉,让他微乎其微一颤。 这一颤,他不自觉掀睫,由下往上看她,见她又孩子气地用手背拭泪。 她的泪滴落在他颊上了。 脑海中突地晃过几幕场景,他想起她不要命的模样。 在那洞中,她像头小野兽冲向封无涯,龇牙咧嘴,怕不得一口咬中对方颈脉。 她武艺毕竟太弱,尽管对方身受重伤,她还是连连中招。 她挨了几下踹打,咬着牙偏不认输,很野蛮,那样的打法简直蛮不进理。 他也不擦掉她滴落的眼泪,只是轻轻扬唇,一掌捂上她的腹部。 “公子?”樊香实吓了一跳,垂眸瞧他,还以为他睡沉了。 “阿实很痛吧?我记得你肚腹被踢中了,不可能不痛。”他嘴角微翘,目中带 怜,也不管自个儿还是伤病之身,覆住她腹部的掌心徐徐发功,气劲于是透进她衣 料,透入她血肉是。 “我没事!公子,阿实没事的!”她急急拉开他的手,不想他再消耗内劲。 按住他的双手,她泪水不知为何突然克制不住,滴滴答答直淌。 “阿实怎么哭了?”他柔声问:“还哭成小娃娃模样,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啊,公子……对不起啊……”她就是忍不住嘛! “这样挺好。”他嗓声略哑,目光微蒙。“阿实啊,其实我也想哭,却怎么都 挤不出眼泪。阿实泪水这么多,分一些给我,算是我也哭过了……这样挺好……挺 好……” 闻言,樊香实泪水又满一波,擦都来不及擦,点点滴滴都落到公子面上。 她几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稳住声音,勉勉强强挤出话来。“那好,就这么办, 阿实帮公子哭,用力哭,哭过之后,公子诸事不萦怀,海阔天空,不再伤心了,好 不好?” 他嘴角显笑,愈笑愈深,抬起手抚触她湿润嫩颊。“那就有劳阿实了……” 于是这一夜,他枕着他“贴身小厮”的大腿深眼,睡得无比酣畅。 他似有若无地听到哭音,阿实在哭,为他而哭,那哭音却是让他心神皆松,睡 得更沉……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