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瞧你!烫着了是吗?我看看!”他握住她的手,又赶紧刨出一小坨雪包住那 根尺发红的指。 光顾着听他说话,她没留意自个儿的手太靠近火舌,不小心才挨这么一下。 “小牛哥,我没事啦!”唉,她哪有那么娇贵? 只是她试着抽手,动了动,他却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小牛哥?”咦?怎么……反倒握得更紧一些?! “阿实,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松涛居』?”他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不太一样。 樊香实心脏咚咚两响,再远钝也能意会出一些什么了。 她摇摇头,坚定地抽开小手,镇静地答:“我没想过。” 他有些急。“怎会没想过?难道你要一辈子窝在『松涛居』吗?你是姑娘家, 总该嫁人的,窝在『松涛居』你能嫁谁?” “我……我没想过嫁人……”她细声嗫嚅。 一听,他更急了。“你不嫁人?你怎不嫁人?你家公子不让你嫁人吗?” “不关公子的事,你别胡说啊!”她垂下脸,把剩余的几个纸元宝继续投进火 堆里。突然间,她双腕被他握住。 “小牛哥?”他究竟想些什么? “阿实你……你跟我走吧!” 他面庞深红,眼睛直勾勾,有股豁出去的神气。 “原希望你在北冥这儿等我,可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信我,我 肯定能混出一片天地的,阿实跟我走,我、我会待你好,不让你吃苦……” 若运起内劲,轻易便能挣开他的抓握,樊香实却不愿那样扫他脸面。 小小年纪就成孤儿,每段缘分和感情对她而言都太过珍贵,小牛哥与她从小亲 近,青梅竹马之情即便她被带进“松涛居”之后亦不曾消褪,却不知他已将两人想 到男女感情上头去了。 她是既错愕又苦恼,心慌意乱,很怕处理不好眼前之事,但,她绝不愿伤他啊! 所以让她想想,想好了再慢慢说,她不跟他急,她要慢慢说。 “阿实——” 谁唤她呢? 声嗓微扬,随风传来,而野风似在那唤声上刻意刮扒过,传进她耳里竟觉熟悉 中透出凛冽,让她背脊不禁颤了颤。 循声,她侧眸看去,就见自家公子跨坐马背之上,马匹“喀哒喀哒”地轻踩四 蹄,缓缓朝这儿踱近。 一拉近距离,陆芳远扯住缰绳翻身下马。 伫立,他抚着马颈却不说话,仅让目光淡淡落在黝黑少年郎的脸庞上,之后又 淡淡移到那双紧握姑娘家细腕不肯放的手上。 感觉小牛哥似乎松了松,劲樊香实乘机一扭双腕,抽回手。 “公子……”好奇怪,她又没做错事,为何会觉心虚?且,竟是心虚到不敢迎 视公子一双静含深意的俊目。 陆芳远的目光重回青年面上,神态寻常,淡淡颔首,道:“是牛家小哥吧?阿 实常提及你,记得之前你还为『松涛居』众人领过路。” 小牛哥不懂为什么此人一出现,他握住阿实的手劲就软了?是对方眼神不过轻 轻一扫,却像着了银刃血光,肤上竟是生疼。但他牛小哥虽然是“小哥”,胆量不 该只有一丁点儿啊! “陆大爷,您放了阿实吧!”他声朗如雷,拔背挺胸。 “小牛哥!”樊香实一凛,倏地侧颜瞪住他,只惊声一呼,却无法再言语。 陆芳远眉间不动,秋潭般长目纳进似有若无的什么,深褐色瞳心烁过犀光。 “阿实并未卖身给『松涛居』,她若想走,我不能拦。” 听得此言,樊香实陡又调正脸容直视她的公子。 他说,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就不会有事。 此时此刻的他为何安素若此? 公子他……当真由着她作决定吗? 试图看进他眼里、心里,越执竟去看,她越陷迷阵,宛如北冥十六峰的春雾加 秋霜层层压叠而下,罩得她身处云山,无处是方向。 “阿实?”身旁青年询问般低唤。 她眼神又动,看着小牛哥发亮的年轻面庞,他眉目间期待的神色让她心口绷紧, 有些不能呼息。 于是她掩下双睫,闪躲着,眸线定定停在他胸前。 她仿佛沉默许久,忽地察觉小牛哥上身微倾,像要探掌再握她的腕。 她下意识欲退,公子清漠的声音却在此时切入——“阿实,回去了。” 她听话惯了,低应一声,随即跑到大石边解下自己的坐骑,扯着马就往陆芳远 所站地方走去。 然而黑缎功夫鞋在雪地上踩落几个印子之后,她突然打住,终于想通何事似的。 她旋身扬睫,竟拉着马调头走回一脸落重的少年郎跟前。 表情无波的陆芳远因她此举眉间一凛,不禁往前踏出一步。 樊香实当然不知她家公子瞬间心绪之起伏,仰望小牛哥那张脸,心里仍有些慌, 但已能坦坦然望着他笑,像方才什么事皆未发生,又像即便发生过什么,也船过水 无痕,她与他仍是青梅竹马,情分不减。 “小牛哥,往后在外学做生意,你性子可要收敛些才好,别动不动就跟人急, 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眨眨眼,嘴角微翘。“我方才笑斥你哪算什么人才,那自 然不是实话,你脑子好使,手脚也灵活,真肯下功夫去学,一定有大成就的,阿实 擦亮眼睛等着瞧!” 她挠挠红脸,最后朝他点了点头。“小牛哥,那……我回去了。” 她牵马再次转身,一道青衫长影等在那儿。 “阿实别去……”小牛哥哑声唤她,她却已踏着镫子翻身上马,而那声低唤太 沙嗄、太模糊,未入她耳中便教风吹零碎了,什么皆未剩。 樊香实微扯紧缰绳,见公子亦上了马背,她才策马跟上。 如今的她骑术已练得颇好,马蹄轻撒之际,她回眸一笑,腾出一臂朝目送她离 去的少年郎用力挥手。 几丈外,他便已听到她的小牛哥近乎告白的话语。 阿实你……你跟我走吧! 你是姑娘家,总该嫁人的,窝在“松涛居”你能嫁谁? 阿实跟我走,我、我会待你好,不让你吃苦…… 他怎能让她真从五指间溜走? 在他费了大把心力喂她、养她、培育她、呵护她后,怎可在未收成前放手? 因她喜欢着他,那么,他就有九成把握。要他拿自己当饵吊着她,拿自己当毒 喂她成瘾,又有何难?况且他几日前初试那么一回,唇舌交缠、体热相偎的溢味并 不讨厌,甚至……还让他有些享受。 他这身躯或者太渴望旁人体温,他不想承认又似不得不认。 她偷亲他,他后来回敬一吻。吻前,内心带着算计,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她 要什么他皆能给,要她甘愿追随于青衫之侧,吻时,体内从中而外热烫不已,若有 柔水由方寸涌出,丹田气海蠢蠢欲动,那倒是他从未触及的境地,属肉欲之流,有 些紊乱,偏离他修习的气道,但他并不完全排斥。 再不那样做了……他拿这样的话安慰她,表情却自伤自怜,因他已明白,示弱 并非真弱,完美的示弱能让对手轻易卸下盔甲、抛却武器。 再不那样做了……这是以退为进,倘若再要他的亲吻、他亲匿之抚,只能由她 主动出击,打破藩篱。 只是没料到会突生枝节,“松涛居”外竟也有人觊觎她! 他不会给她机会离开,绝不容许事情脱离掌控,殷菱歌已是一例,而樊香实绝 不能再出差池。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让两人间的牵扯更深刻、复杂一些,让她从此认定 “松涛居”无处想去。 追随主子快马回到“松涛居”时,霞红已染遍整幕天际。 翻身下马,得把坐骑牵回马厩里,樊香实如以往一般上前接过公子手中的缰绳, 眸珠偷偷溜转,溜了公子一眼,看到霞光轻镶他的发、他半边俊颊,她心口猛然悸 动,忙咬唇低头,拉着两匹骏马转身就走。 她应该再跟他好好谈过才是。 一迳躲避,把话闷在心底,实在不是她向来的作风啊! 公子需要她,不是吗? 他亲口说,他是在寻求慰藉才不禁抱她、亲她。 头昏昏,近来一想到主子的事,她脑子就混乱得很,被马蹄来来回回飞踏过好 几轮似的,而且胸房时而绷紧、时而剧烈怦动,病症连发,实在招架不住。 “鲁胖叔、鲁大叔,我把马牵回来了!对了,还有公子的坐骑也一起回来了。” 踏进一道敞门,她扬声,就见两名大叔各扛着一大篓果干和一篓新鲜萝卜,正帮厩 是三十年匹好马努力“加餐饭”。 这一对鲁氏双胞兄弟是养马好手,年少时两人确实生得极像,连双亲都难以分 辨,但如今年纪四十开外,一个胖、一个月壮,鲁胖硬是比自家兄弟鲁大多长出一 大圈肥肉,要分谁是谁,比反掌还轻易。 “回来啦?正好,一块儿牵过来喂饱。”鲁大叔嚷了声,头抬也未抬继续忙。 “我也来帮忙!”她笑道,暂将内心烦恼搁下。 “实丫头,给你爹准备的纸钱、纸元宝全捎过去了吗?虽明白今儿个是什么日 子,也知道你上哪儿去,但公子八成久等你不回,心里不踏实,就亲自出去找你了 ……”鲁胖叔说着、说着,忽地眯眼瞧过来,瞥向她身后。“咦……嘿嘿,原来公 子也跟过来了呀!” 樊香实闻言回眸,不禁一怔。 公子宽袖轻垂,徐步而来。 他一双逃花长目深邃难测,见她望来,他亦迎上,四目相接,她手心止不住渗 汗,咽了咽唾沫,他倒像寻常无事一般。 是说,他方才把缰绳交给她之后,不是就该往屋里去,回他的议事厅或“空山 明月院”才是,怎静悄悄尾随过来? 唉,公子啊公子,便是要为难她,一刻都不让她宽心里吗?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