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病姑娘性李,名流玉,她有个武功高强的师弟,名叫江寒波,这一双师姊弟正 是几个月前拜访“松涛居”,在议事厅前的回廊上与她打过照面之人。 那个江寒波还曾扮作黑衣客,夜闯“空山明月院”,只为劫她。 怎会和他们一双师姊弟牵扯上? 而且越牵扯,还越像朋友之间的相交? 关于这些疑点,樊香实这些日子想过又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间 的交往果然全靠一个“缘”字,缘来便聚,或者哪天缘散便也要散。 她当时随着小牛哥离开北冥,其实一开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并未放弃,一直在暗处窥伺,就等好机会来到。 她从“松涛居”出走,根本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 也驾着一辆马车,大刺刺尾随于后,车内躺着李流玉。 停就跟着停,走就随着走,让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实渐感不安。若是仅 有自己一个,那便罢了,但身边尚有小牛哥和巧儿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随的第三日夜里,他们两边的人皆野宿在临溪的背风面山坡,她主动找上 他们师姊弟俩。 仔细回想,她记起当日李流玉头一回见到她时,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气味, 不是因她手中端着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进她血肉中,精华凝于心头。 所以,他们要的人是她樊香实。 当时,马车内的李流玉病得几是脱了形,见到她后,瘦脸上显得特别乌圆的眸 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终却叹——“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养了许久,倒也下 得了手。” 听得这话,樊香实背脊窜麻,左胸房那个圆圆小小、初初愈合的伤口瞬间又觉 疼痛。她问——“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后来确实证明,这个李流玉果然嗅觉灵敏,能耐超出寻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马车内,李流玉对她道明,他们为寻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 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几年前“血鹿胎”已流进北冥“松 涛居”,这才又追上“松涛居”,哪知一切都迟了。 “我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养出的心头血。再说了姊姊,你自个 儿都伤成这模样,哪禁得起再次释血?那晚师弟夜闯”松涛居“劫你,我不允,他 一向听我的话,那一次却瞒着我去做,我已骂过他了,姊姊别对他生气,他……唉 ……他总怕我活不成。” 那夜过后,江寒波仍驾着马车一路跟随,让她总有虎视眈眈之感。 樊香实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养出的心头血对流玉的病仍多少见效,但那 病姑娘对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流玉不让师弟下手,但江寒波听话归听话,不动她, 却仍旧一路跟随,仿佛这么“黏”着,总有一日“黏”到事情开花结果。 结果,便形成如此诡谲的局势——他们师姊弟二人从北冥跟了来,跟着小牛哥、 巧儿姑娘和她,先到川东与小牛哥那位远房叔叔会合,接着弃马行船,到巧儿位在 两湖一带的本家拜访,待一行人来到江北永宁谈生意时,前后都过了快两个月。 她在城中游逛时见“捻花堂”张贴请人的告示,还供食、供宿,每个月除薪酬 外亦能分红,当下就决定试试。 她留在永宁,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捻花堂”请人有个条件, 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后来是因“捻花堂”一干女人们见李流玉病得严重,见不得姑娘家颠沛流离, 才勉为其难在“捻花堂”大后院也拨了间房给江寒波栖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 白食,江寒波一个被当成三个来用,堂是堂外有什么粗重活儿,绝对叫上他,有什 么好吃的,肯定他最后吃到。 “捻花堂”是那些女人们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们笑着对她透露—— “咱们这儿的『捻花堂』尽管大,也只是江北总铺,真正的本铺设在江南,但『捻 花堂』背后尚有个大靠山,说白了,咱们全是江南『飞霞楼』出来的。『飞霞楼』 向来以女为尊,『捻花堂』当然跟随……” “……『飞霞楼』常是收容一些被休离,或遭遇其他不幸而无立身之处的可怜 女子,楼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飞霞楼』在道上的名气越来越响 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宽,这『捻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过楼主不常来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货走得很勤,十天半个月 便能瞧她上门。阿实,往后得空,也带你过江回『飞霞楼』玩玩,楼内『好风景』 难得一见,你见了,绝对受益匪浅。” 之后不久,她便见到花三花咏夜了。 三姑娘年纪与她相若,模样娇媚却不失英气,当时花三身边还跟着一位名叫余 皂秋的年轻汉子,那人高大阴沉,性子很怪,安静到教人发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 一对儿的。 再有,她在那当下不懂“捻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们提起“飞霞楼”, 为何说到最后要笑得那般暧昧,后来才知,江南“飞霞楼”之所以声名大噪,是因 靠着所谓的“玉房秘术”大发利市,攒了钱之后再开货行、开茶馆、饭馆等等铺子, 替众女们谋了好几条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问明白什么是“玉房秘术”后,“捻花堂”里的女人们笑得更是 前俯后仰,边笑边说,她则听得面红耳赤,头顶心都要冒烟。 “阿实妹妹尝过那销魂滋味吗?” 她被问得僵口不能言语。 一怔神,神魂飞掠,仿佛鼻间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凉的北冥月夜下,她紧紧 拥抱那个男人,也紧紧被他所抱。 她尝过那神迷魂销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为当中有情,到头却如幻影。 此时,望着李流玉捧着碗,喉头艰涩滑动,努力吞下每口汤药的模样,她内心 一紧,不由得问:“真好吗?” “什么?”李流玉抿掉唇上药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随即淡笑。“说实话,我也不十分确定。但已经没关系了,血鹿牧 族已拿不出第二块千年『血鹿胎』,对我到底有无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实静默半晌,慢吞吞道:“这些日子你天天灌汤药,那些仅是滋补药材, 可你身子太弱,虚不受补,养了近两个月仍一日较一日苍白虚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启唇时,神态甚是平静。 “实姊姊……其实寿长或寿短,我原已看开,就是……独独放不下师弟,而他 也够狠,纠纠缠缠不肯罢休,我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心想就放开算了,最后还是 狠不下心,还是要为他回来……我若走了,留他一个太可怜,所以总舍不得走,每 往阴黑地方踏出一步,总要回头瞧他……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让命再长一点, 能陪他久一些。实姊姊,我就只是这样想而已。” 说话的人没哭,樊香实倒是潮了双眸。 她内心羡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实的,有人能相爱如斯,只不过她没能遇上,而这“捻 花堂”里许多女子也都没能遇上。 深吸一口气,她抿抿唇,又抿抿唇,仿佛一件事必须经过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后,她扬睫,双手不自觉攥紧,声音低却清晰。“若是我愿意一试呢?” “实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拢,双眸湛动,似瞧出了点什么。 “就试用我的心头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没答话,仅怔怔瞅着她,似一时之间也不知能说什么。 踏出那间厢房时,两人最后所谈之事尚无一个结果。 李流玉是极愿意去试的,然樊香实血中之气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尝试,失败 便算了,最终是要害了别人。 至于樊香实,说到“愿意一试”时,她心房突突腾跳,真有种豁出去的感觉。 走在大后院通往前头铺子的石砖廊道上,她下意识抚着左袖袖底,那里她缝了 一个狭长暗袋,随身带着当时刺入她心头的那根中空钢针。 当时被隔于密室养伤,她醒来时见到这根钢针,两日后,它犹然搁在同个地方。 她不知那男人为何没取走它,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藏了它,似乎将它偷偷占为已有, 莫名解了一点点怨气。 离开北冥“松涛居”时,除当时身上衣物和这根钢针外,她真什么也没带走了。 想想是有些凄情啊,却也自觉潇洒,而今这根钢针又要派上用场吗? 她……她对自己下得了手吗?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个小圆疤直直刺入,应该可行的,只是……怕自个儿临了胆 气不足啊!倘是她退缩手软,又能请谁相助? 事情横在眼前一时难解,她叹了口气,两手拍拍双颊,再深吸口气振作精神, 跟着撩开厚重的门帘子来到前头店铺。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个时辰,一进茶馆这边的店头,忙接过一位中年妇人手中的 托盘,托盘上干干净净摆着一杯刚冲好的玉銙香茶,她脆声道:“茹姨,我来我来, 换您到后头歇会儿吧!这茶是哪桌客倌点的?我送去。” “阿实阿实,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着嘴,细嗓压得仅余气 音。 樊香实闻言一笑,把托盘递回去。“那还是茹姨去招呼吧。”相处虽才两个月, 但她深知这些“姨”字辈、“婶”字辈,甚至是“婆”字辈的前辈们,对于欣赏英 俊公子、斯文相公也是兴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开花也是年轻姑娘去开。快去,茶都要凉喽!”挥帕子赶人。 樊香实忍笑,整了整表情。 跟着,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张临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颤,肚腹似挨了一记重拳,打得她五脏六腑几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紧牙关。 该是离了十万八千里远的人,该是与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着了,此时此刻,怎 又出现眼前? 离得这么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样,近到她又跌进那双不见底的深幽长 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临窗而坐,长发简单地缚于身后,俊庞迎风,几缕跳脱绑束的青 丝晃荡,如江南的风中飘柳,既柔且软。 好痛…… 但至少她意识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丑。 她渐渐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手中托盘端得稳稳,“捻花堂”里热闹吵杂,她 两耳皆聋一般,什么也听不见,只余心跳,从胸房冲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响。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极。 “客倌,这是您点的『玉銙香』。”敛下眉眸,她将茶搁上桌面。 她真想给自个儿赞声好!好啊!当真太好!她声音不疾不徐,中规中矩,竟无 半字纠结,全顺顺地弹出舌尖、溜出双唇。 所以,撑着点,她能撑过去的! “您慢用。” 话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吁了口气,转身欲退。 此时分,她脑中掀起思路无数——想着要走、要逃。 想着等走回拒台之后,她就要闪回店铺后准备开溜。 想着接下来是否该离开江北,又该往哪儿走? 想着她这一走,李流玉的病该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骤然而断,她身子刚动,一只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这时才真正、真正对上他的眼。 他的那双微弯、似带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却窜着火,一片诡谲。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