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离开江北时,流玉状况渐稳,但樊香实仍没来得及与她好好聊过,就连“捻花 堂”的众女,她也没能一一辞别,恰是离开前的一日午后,茹姨又过来探望,她也 才有机会与茹姨好生辞行。 如此算来,她离开北冥也有大半年,当时走得匆促,而今重回北冥十六峰的地 界,当真近乡情怯得很。 回到旧地时正是冬季的尾巴。 在十六峰的谷地,雪已融成水,潺潺涓涓化入小溪中。 上了山腰,座落于林海间的“松涛居”依旧半隐在雾里,依旧美得教人屏息。 樊香实被人从马背上抱下来时,居落里听闻到消息的人全跑出来瞧了。 符伯、和叔、鲁大叔、鲁胖叔、祁老爹、小伍和小肆几个年长些的药僮,还有 管着灶房的婆婆和大娘们,还有许多、许多人……那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此 时见着了,她才知内心有多思念。 她很想挣开公子的怀抱,靠自个儿站好,但从江北到北冥这长长旅途,尽管走 得不快,甚至是太慢了些,仍耗去她太多精力。 见她一脸虚弱,一副快把小命玩完的模样,婆婆突然嚷了声——“阿实,你是 怎么了?怎么溜出去一趟,却把自个儿搞成这模样?你这丫头怎么都不会照顾自己, 这是怎么了?” 她没想哭的,但婆婆这一嚷嚷,见她老人家忧心忡忡,又见符伯、祁老爹等人 全一脸担忧,她突然就没忍住:“哇啊啊——”一声,很委屈般哭出来。 “不会了……呜呜呜……以后不会了啦……呜呜呜……” 她哭得没力气去留意陆芳远的神色,等稍稍定下神,人已被他抱回“空山明月 院”,她还抽噎抽个没停,直到他用热巾子捂了捂她湿漉漉的脸,她才慢慢调息, 觑见他似笑非笑的眉眼,带着戏谑,仿佛她哭得像个小娃儿很有趣、很逗他开怀似 的。 这一晚她睡得极好、极沉,深眠而无梦。 她想,她对这地方是依恋太深了,既回到神魂中已认定的归属之地,便能毫无 防备,全心放松。 而回到“松涛居”让她最最讶异的是,小姐留在居落内,就为等她樊香实回来! 小姐等着公子将她带回来,等着与她清清醒醒见面,与她说些话。 殷菱歌来到她身畔的时候,她正被陆芳远抓去炼丹房浸完药浴,洗浴过后又被 抓去施了针,微敞的胸前“种”着十来根银针,樊香实脸蛋红扑扑,被公子命令不 准乱动,丢下命令后,陆芳远自行走掉,留她闷闷卧着,就在这尴尬时候,殷菱歌 翩然到来,在炼丹房用来打坐的宽榻边撩裙坐下。 “小、小姐……”看清来人,她先是一怔,随后真是满面通红,连脚趾头都热 了。她心想,她跟公子在一起,小姐肯定是……肯定是瞧得出的……再加上她此时 衣衫不整,春光半露,至于是谁下的手,用膝盖想也知,因此就克制不住地脸红心 虚。 殷菱歌瞅着她许久,细细看,看得无比仔细,最后探出皓腕摸着她的深紫发, 仿佛那发丝有年么珍奇,值得用心碰究。 樊香实心口发紧,硬是挤出话来。“我其实……还、还满喜欢这种发色,小姐 别想太多……”养药就养药,取她心头血就取她心头血,既是过往之事,她撑过来 了,那就向前看,不再萦怀不去,怕只怕小姐心怀歉意要哭给她看。 殷菱歌抬起羽睫,脸容是一贯的清美脱俗,她望着她许久又许久,葱白般的纤 指画过樊香实的蜜颊,低幽出声。 “阿实真傻。” 樊香实一下子就弄懂她的意思,想着,小姐定也从公子那边听到有关她在江北 干下的事,取过第一次血还不够她怕,还兴起胆量再取第二次心头血,结果闹到自 己胸中空虚,气血两亏,不是傻,是什么? 然而,她没后悔的。 “小姐比阿实还傻。”她大胆道,仍听话地直直躺着不敢乱动,能动的只有眼 珠子,溜溜转动,充满生气。 殷菱歌闻言竟怔了怔,反问:“是吗?” “是啊!”樊香实义正词严地点头。“小姐跟着封无涯走,还不够傻吗?” “那阿实一辈子卖给她的公子,应该比我傻吧?”殷菱歌问道。 “唔……”她扭眉,努力想词。 殷菱歌忽地笑出,那抹笑当真好看,好看到让樊香实都看傻了。 “阿实,大恩不言谢,我总之……很承你这份情。”她握了握樊香实的手。 “你能在师哥身边,待他好,让他也待你好,我心里真欢喜。” “小姐……” “阿实,我明儿个要走了。”殷菱歌淡淡道。 “小姐都回来了,为什么还走?”双眸略瞠。“……还要跟封无涯回南蛮吗?” 殷菱歌点点头。“我和无涯的家在那儿,如今是该回去了。” 樊香实两片唇张合了几次,终于低声问出。“小姐可曾后悔?” 那张总让她感到有些冷淡、不好去亲近的美颜,对她露出难得一见的女儿家娇 态,殷菱歌霞染双腮,菱唇勾扬出一抹恬静风情道——“阿实,若是从头来过,我 仍要跟他私逃。” 一辆马车停在山道旁,负责驾马车的封无涯一脸出恭不顺般,望着站在不远处 交谈的一男一女。 那青衫男子,他从来就没看顺眼过,至于那女的,他封无涯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她看不顺眼他。 绿草如茵的小坡上,殷菱歌脸容微红,对特地前来送行的陆芳远低柔道:“师 哥,当年用银匕伤了你,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陆芳远微微一笑,目中悠然,已不将当年之事搁于心上。 他瞥了眼马车那头的封无涯,那男人明明很不痛快却仍乖乖憋着,难得。他笑 笑道:“你能把『五毒教』的封堂主调教成那模样,也算伤害。” 殷菱歌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封无涯,接着眸光挪回来,静瞅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陆芳远被她带笑的古怪眼神瞅得直挑眉。 “师哥也被调教得颇好,阿实确实伤害。” 他长目微瞠,恼即细眯。“是我调教那个老实姑娘。” “……师哥,你、你竟会脸红?你真的脸红了呢!”惊讶掩嘴。 “殷菱歌,你可以走了。”语气刻竟持平,听起来仍有恼羞成怒之感。 女子轻柔悦耳的笑音于是扬开,马车上的封无涯听了更郁闷,陆芳远则眉峰成 峦,薄唇淡淡抿起,同样郁闷中。 她笑声好一会儿才止,双眸水亮温润,忍不住伸手拉拉他衣袖。 “师哥,我喜欢你如今这模样,真的、真的很喜欢……”没有算计,不起恶心, 喜怒哀乐似乎都活了,不再掩得滴水不漏。“师哥,你能找到阿实,能带她回『松 涛居』,能让我与她说说心里话,我很感激你。我希望你与阿实往后都好,你只要 待她好,她会一直陪你,在你身边。” 陆芳远低低应了一声,淡敛双眉,状似沉吟。 殷菱歌见他神情有异,不禁问:“师哥想些什么?” 他抿抿唇,目中略暗。“她很难再信我。” 虽未言明话中的“她”指的是谁,但殷菱歌一听便知。 陆芳远又道:“她喜爱我,却很难再信我……她看我的目光已跟以往不同,不 再是单纯的喜爱崇拜,有时是飘忽的,像似不牢牢抓住她,她随时能消失。” 这该是此生头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他对旁人说起有关“情”的事。 殷菱歌静静听,唇边带着柔软笑意,听他苦笑道——“这叫作茧自缚、自作自 受吧,现下可领受到个中滋味了。” 当那双全然信任、一直、一直看着他的汪亮眸子,突然不再对他尽情尽意地闪 亮时,那感受太过复杂,既愤怒又慌惧,像是一条命莫名其妙掌控在他人手里,自 己却无能为力。 “师哥,你别再骗她、蒙她,她总会信你的。”殷菱歌放开他的衣袖,深吸一 口气,笑道:“她那么、那么喜爱你,总会信你的。” 陆芳远面色一缓,尚不及再说,被晾在山道上的马车“车夫”终于按捺不住, 将马车弄得嘎嘎作响,两匹马也使劲地喷气用鬃。 殷菱歌回头看了眼,“欸——”地叹气,道:“我得走了。师哥,替我多照顾 阿实,我欠她很多。”她旋身走开,走离几步又回眸一笑。“师哥,多保重。” “你也是。”他道,随即见她微撩裙摆,朝等在马车上的人跑去。 他看到封无涯迎向她,紧紧搂住她,抱她上了马车。 不知性封的在抱怨什么,菱歌噘嘴撒赖地笑,抓着衣袖帮姓封的擦脸,那男人 立即不闹了,乖驯得很。 马车轮子再次滚动时,封无涯朝他望来,隔着长长一段距离,对他淡淡颔首。 他浅笑,迎风静伫,直到马车消失在他眼界。 这条通往“夜合荡”的长长石阶,樊香实以往提气一奔,一会儿便能直冲到顶 端,如今她身子养过再养,练过再练,进展虽缓,至少日日皆有进步,趁今儿个午 后春光薄暖前来“挑战”,希望能攀得上去。 踏上石阶,北冥春风带松香,她一直很喜欢那气味,伫足休息时,用力多吸了 好几口气。 小姐随封无涯离开已十多天,她仍时常想起那日跟小姐的谈话。 阿实,若是从头来过,我仍要跟他私逃。 “若是从头来过,我仍会跟随公子回『松涛居』吧……”她自言自语低喃,晃 晃脑袋瓜自嘲地笑。 就这么爬几阶,停下来调息,再蹭上几阶,再停下来调息,待她爬上顶端时约 莫已过一刻钟,较她自个儿所预计的还快了些,而且爬到最后中气虽不足,但已不 会头晕目眩,浑身发颤。 步伐徐慢地走过云杉林,“夜合荡”即在眼前。 回到“松涛居”后,公子每晚不是抓她浸药浴,要不就拎她上“夜合荡”浸温 泉,助她活血行气。他拎她上来时,夜合香气依旧晚香幽荡,但从不让她有机会钻 进那方夜合花丛中。 午后悠闲,她自个儿悄悄蹭上来。 此时夜合虽含苞未放,但那树丛后一直是她独享的小天地,陪她度过许多伤心 与快活的时候,是该溜进去瞧瞧的。 有些扯疼左胸肌筋,她忍着,仍固执地弯下身,从矮树从底下钻进去。 她听到里边传出动静! 不应该有谁占了她的地方啊,但……真的有人在她眼前! “……公子?” 她双膝还跪着,手掌犹撑着草地,见到陆芳远跪坐在那儿,双手捧着一株夜合 树的根,青衫沾染泥土,长发与俊庞沾着草屑。她当真傻掉,瞠眸结舌好半晌,再 难挤出半个字。 陆芳远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出现。 他目珠湛了湛,五官微微一扭。 愣了会儿,他先回过神,放下裹着满满泥土的树根,笔直走向她。 “你自行上来的?”边问,边伸手探她略微泛湿的秀额。额温不再冰凉凉,他 微一笑,却见自己把手上的软泥黏到她额肤上,他微乎其微地挑肩,笑意忽深。 “嗯……”樊香实颔首,眨眨眸,再眨眨眸,掀动唇瓣正要说话,眼珠子一溜, 人又懵了。 “这些树……这、这这些树……这里……这里怎么了?!” 她的小小所在被毁得乱七八糟! 好几株夜合树东倒西歪,以前能美好地围出一个小x ,如今小x 已毁,但奇妙 的是,尽管被毁得不成样,只要根仍扎在土里,树依旧能活,花苞依然莹莹如玉, 顽强生长着。 认她无事后,陆芳远转身又回去处理那球树根。 樊香实蹭了过去,挨在他身边,看看搁在地上的铲子和剪子等等器具,又见他 将树根重新埋进已挖好的土洞里,然后拨上泥土埋好。他两袖都脏了,沾着黑泥的 修长十指竟是……这样好看! 她看得两眼一瞬也不瞬。 埋好一株夜合树后,他扶起另一株斜倒的树,探头仔细观察着根部。 樊香实心神渐定,望着他神态认真的侧脸终于又问:“……公子,这些树怎么 了?” 陆芳远忙碌的手顿了顿,敛眉垂目,瞧也没瞧她一眼,静了好半晌才答:“我 把它们打伤、打坏了。” “为、为什么?!”虽已隐约猜出是他下的手,但听他平静道出,她仍然惊愕 得很。 以为又得等上半晌,他却很快答道——“符伯那天告诉我,你出去之后就不见, 还托牛家老大送马回来,我一听,心里着实不痛快,就躲来这儿,拿这片夜合树撒 气。” “嘎?!”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瞠得更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近来养得稍稍 见肉的秀颊也跟着鼓起,不是生气,而是太过震惊。 陆芳远飞快瞥了她一眼后,又转回去碰究树根,嗓音持平再道:“我想,反正 你是走了,这个小小地方你也不在乎了,既然不在乎,毁了它正好,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 樊香实傻在原处,一时间厘不清心绪。 她该气恼吗?可是……可是……他的耳朵红了!得细心去看才看得出,那似有 若无的红泽悄悄、悄悄在他肤上漫开,他竟又脸红了! 咬咬唇,试着从一团混乱中拉出一条思绪,她问:“那……那……这些天你都 不让我溜进来,正为这原因了?” “唔……嗯。”他有些敷衍地点点头。 唔……那他是怕她回来见着,心里难过,所以才赶着要把被他打伤、打坏的树 丛好好整顿,至少在她发觉时,树都已长好,不再歪七扭八……他是这样打算的, 是吗? 樊香实想着,内心渐渐清明,愈是想通了,心跳愈促。 不好意思再问,她学他扶起一株斜倒的夜合树,树上还悬着花苞,为了让树别 再歪着长,她取来他备在一旁的竹枝和细绳,帮夜合树撑立起来。 她没再继续追问,陆芳远反倒越在意。 待她绑妥竹枝撑架,取剪子要剪掉过长的细绳尾巴,手刚摸到剪子,已被他一 把握住。 她一怔,尚不及扬睫看他,人便被放倒在柔软草地上。 一时间在这个小所在曾发生过、那些关于她也关于他的事,“轰”地一声全涌 发上来,她面颊异红,眸珠盈水,仰望悬宕在她上头的男性俊容。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