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佑书(1) 第二章佑书 沈佑书怀里抱着一摞母亲刚画好的画,踏着青石板路往相熟的画店走去。母 亲说,上一回画的两幅仕女图挂出去不过四五天便有人买了去,这倒是好兆头。 不比早两年,人护着命躲着枪炮想法子活下去才是第一等的大事情,谁还有闲钱 买画,何况又是名不见经传的画者的画。等这一次的画卖了钱,佑书兄弟俩下半 年的学费就有着落了。要是卖得好,说不定还能给兄弟俩添件新小褂。再过两年, 不打仗了,买画的人多起来,日子会好过的吧? 天气太热了,又刚下过大雨,青石板上湿滑得几乎叫人站不住脚,全是一洼 一洼的小水坑。一会儿的工夫,日头从厚云里探出头来,映着水洼,一点儿一点 儿地闪着。忽地,太阳又被乌云遮住了,那水洼失了光,便映出一点儿青石的乌 色来。佑书暗暗后悔忘了带油纸伞出来,看样子还得下雨。 转到长乐路时,街面宽了,人也多起来。有人迎面跑来,把佑书撞了一个趔 趄,佑书赶紧避开,沿着临街店面的屋檐下走。乌青的檐瓦下吧嗒吧嗒地落下水 滴来,打在佑书的头顶。佑书抬起头,有一滴水正巧落在他的眉间上,他的眉间 有一颗胭脂痣,那一点儿冰凉顺着鼻子滑下来,佑书笑了起来。 街上的人越发地多了,许多人跑着,或是急急地走着,有人在叫,“黄包车 黄包车!”有人与同伴在说:“我要到新街口去打听点事情,听说市长被抓起来 了,就关在中央储备银行,军政部长都给毙了。” “哪个说不是,都乱得一塌糊涂了。听说委员长下了命令,还让日本人管着 南京这块地面呢!” “乖乖,那不得了不得了,我们说不定又要跑返了。” 佑书慌乱起来,如果是真的,可怎么办?家里还有妈妈跟哥哥,妈妈还有病, 真的还要逃一回难吗? 佑书加紧了步子,想着赶快把画交给画店老板,回家去找妈妈同哥哥。 天色更暗了,明明是早间十点多,却暗得像傍晚似的。闷雷声从天际滚过来, 忽地起了一阵大风,吹得整个街面都浮了一浮,临街店铺里有伙计叫道:“好一 口风!爽快爽快!”店铺楼上有人骂着娘姨,“要下雨了,收衣服啊!没眼色的 东西!” 佑书穿过街道,再走一会儿就到画店了。 一个炸雷劈下来,紧接着哗——雨便倾倒了下来。 佑书的身上一下子就湿了,他把画藏在衣服里,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里跑了 起来。略大的鞋子不合脚,阻碍了他的行动,路又太滑,他一下子摔在地上,跌 得狠了,半天没爬起来。雨柱抽在背上,鞭子似的,重而冷硬。等到佑书一瘸一 拐地进了画店,从衣服下面拿出母亲的画时,发现除了最里头的一张只湿了一角 之外,其他的都模糊了,不能要了。 等佑书从画店里出来时,雨竟然已经住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得快也去得 急,叫人摸不着头脑,这个城市里的人早就习惯了。太阳从青灰色的天际露出一 线光来,打在水汪汪的街面上,燠热之气全浮了上来。 这时候,有吹鼓之音传过来,是哭丧调。接着,从街角转出一队人来。最前 头是吹鼓手,然后是一个高瘦的男人,乌黑的棺木,两个女孩子身着重孝跟在后 面,一个身量略高些的护着小的那个,两个都是端正的眉眼、乌油油的头发。忽 地,小的那个被自己孝衣上拖下来的带子绊了一下,猛地向前跌倒,拉扯得姐姐 也跌了下来,那做姐姐的立刻哀哀地哭了起来。 画店的老板一脚跨出来,站在佑书身边的台阶上,叹了一口气说:“老江家 在出殡,居然挑了这么个天!两个娃儿可怜啰,死了娘,过一两年有了晚娘,就 有了后爹,日子要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