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列车(2)
武警战士说得有道理,司机说的也满有道理,可话说回来了,通常说' 都' 的
时候,不就是' 全部' 的意思嘛!" 柏京一边儿接过话头儿,一边儿拿出手机悄声
说:" 我这手机上不知道谁发的段子,我给你们念念:' 老焦同志首次出国过海关
时,海关人员问:姓焦吗?老焦想来想去,最后用很坚定的语气回答说:性交,大
概一周两次!'"
柏京话音刚落,周遭儿已经笑躺下一片。
亚林一边笑得抹眼泪,一边说道:
" 还记得大老王吗!那时候机坪分队的大老王就老爱讲笑话儿。"
亚林说着就改成了一口地道之极的关中方言,绘声绘色地说道:
" 从前有个强盗,拿着把大刀坐在路中间。远远来了个过路的,他就大喊:乡
党,你站下!要钱把命留下;要命把钱留下。甭等我站起来,我一站起来,可就巴
哈了(坏事了之意)。"
武艺、柏京那边早笑得直不起腰了,嘴里还一叠声地说道:
" 对!对对!那强盗是个瘸子,瘸子!"
" 什么强盗,什么瘸子?"
薛明见他们这儿笑成一团,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冒了出来,满头雾水般的乱问着。
" 学大老王呢。" 他那长得亲兄弟似的萧秋一旁答道。
" 哪个大老王?" 薛明还是不得要领地接问。
" 还有哪个大老王!机坪分队的大老王呗。"
" 噢,王辰啊。"
薛明似找到了一点儿感觉,又仿佛不大甘心地续问道:
" 大老王怎么了?"
" 死了,去世了!" 亚林没好气地插嘴道。
本来欢快的气氛,被这赌气的一句话破坏殆尽。亚林似自知失言,也一时噤了
声。直过了好一会儿,柏京才试图打破僵局的轻声说:
" 嗨,要说也不值得。就为了分房的事,一下子想不开,心肌梗塞就过去了。
结果人也没了,房子就算争来也住不上了,多不值。"
柏京红着眼圈,心情一下子沉痛起来。缓了会子,这才接着说道:
" 还有咱们方中队长和赵宇也都走了。这次怎么着也得看看小张!"
柏京说的小张叫张玉琴,卫生队的护士,后来成了军医,是赵宇的妻子。赵宇
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与柏京、薛明、萧秋、郁禾、江山,以及这次没能来的王军,
同是西安机场机务中队四分队的特设员机场机务通常分机械和特设两大部分,机械
工作主要是飞机机身、发动机等维护保养;特设工作主要是飞机仪表、电器、雷达、
无线电等维护保养。早年江山是学电器的,与赵宇同桌工作,关系就更不一般。
记得好像是1970年春天的一个早上,8201飞机执行转场任务的时候与临时基地
和西安机场同时失去了联系。消息传出,大伙儿急得丢了魂儿似的,地勤灶中午等
于没开伙。中队长、指导员强拉硬拽地把人们赶到食堂,结果人们对着丰盛的饭菜
吧嗒吧嗒掉眼泪,就是没人肯动筷子。下午传来消息,说飞机撞山烧毁了,好像就
牺牲了一位同志。其他人都已经找到,兰州军区空军运输团的一架米8 直升机很快
就会把伤员拉回来。江山闻讯赶紧跑到机坪边等,眼见赵宇等人被雪白的绷带五花
大绑着从飞机上抬了下来,转瞬上了救护车飞驰而去,心里更是扑腾扑腾得放不下
了。
不久,医院刚刚允许探视,他就跑去了。赵宇奇迹般躲过一劫,都说他捡了条
命回来,不易。后来,江山和肖霞要好了,俩人得空儿时也常到赵宇和张玉琴两口
子家里去玩儿。可没想到刚刚五十岁的一个人竟得了脑癌。
" 唉,赵宇他竟不在了,他是好人呐!飞机撞山都躲过命儿去了,按说应该大
难不死,后福无穷,怎么一个脑癌就去了呢!还有这个肖霞怎么也音讯全无。但愿
她生活幸福,人也还那么年轻漂亮。"
江山心事重重地踱到车厢尽头的连接处,望着车窗外广阔的华北平原渐渐陷入
一片暮色,心情似也跟着沉重起来。
二十年来,江山再也没有踏上过西行的列车,许多次出差的机会都被他有意无
意地推掉,或者指派别人去了。他实在不忍再看到西京故城熟悉的城垣和街巷,不
敢再触及那个久已深埋在心灵深处的伤疤。
好多年没有坐火车了,不知是铁路全线换成了长轨,还是车厢的减震系统有了
明显的改进,如今的列车不再像以前那样" 咣当咣当" 地摇摆着催人入睡了。电气
机车以一百余迈的速度风驰电掣地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车体无节率的晃动却
搞得一向睡眠很好的江山竟一丝困意都没有。
车厢里的灯光早已熄灭,透过敞开的车门,可以听到熟睡的人们发出的此起彼
伏的鼾声。
吴德的心情好像也不平静,不知什么时候借个抽烟的名儿,离开同来的妻子陆
娣也躲到了这里。
" 咱们这些人就是傻!真的看不惯现在的那些事。"
吴德明显消瘦了的脸上透出诚恳的神色,紧皱着的浓眉下,两只大眼睛里已深
深留下了世事磨练的忧郁和沉重。
" 那时候咱们多单纯,干活儿、吃饭、打球儿、逗乐,谁知道偷懒啊。"
把烟蒂狠狠地按灭在烟灰缸儿里,吴德把他那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倚在晃动的车
门上接着说道:
" 后来,武艺和我分在一组。冬天,扛发动机的棉蒙布,他那么瘦,哪儿扛得
动啊!我心里说,得了,还是我来吧。撑大包皮( 飞机发动机整流罩的俚语称谓。
),他那小个儿,也得够得着啊!我一瞧,算了吧,还是让我来吧,谁计较干多干少
的,哪儿像现在这些小年轻儿。"
江山抱手靠在走道儿边的门廊上,微微笑了一下说:
" 你看不惯他们,他们也未必理解你,这也算代沟吧。"
" 可不是吗!你就看我们单位的一些头儿,按说应该是我徒弟辈儿的。呵,您
瞧现在一个个儿那个牛,动不动还就跟你打官腔儿。我心里说,你们累不累啊,有
啥牛气的,我可不买账。咱们就会老实巴交的傻干活,再说都这岁数了,还图什么
呀。别的咱也干不了,过几年退下来,大不了还是干咱的大头民警呗,还不受这份
累了呢。"
" 真回去当大头民警就不累了?" 江山笑着说道。
" 那不是这种累法。"
吴德强调着语气,表情间也变得更加深沉而严肃地说:
" 那种累是体力上的累,可是不累心呐!也不用强努着撑笑脸儿,也不用一不
留神就不知怎么得罪了人,也不用跟他们搅在一起,整天呼天呵地的瞎应酬。"
或许是心情压抑得太久,话音刚落,他重新点燃一支香烟,没等江山插话,又
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 就拿前几天出外勤说吧,我们溜溜儿戳一上午,好嘛,该吃饭了,人家开着
车来啦。一看盒饭,人家还不爱吃,叫我跟他们一块儿下饭馆儿。我心里话说,要
请你就把我们这些弟兄都请上。噢,我一人儿走啦,陪你们吃去、喝去,得了吧,
我可不挨那骂去!叫人请了我好几次,最后我也没去啊。"
江山心里怎能不为这样的战友感动呢?但他随即想到:
" 这种情绪终归不好,看来回到北京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得跟他好好谈一谈,
像这么不善于保护自己怎么行呢。社会上的事情可不都这个样子!你看不惯人家,
人家也未必看得惯你。可你总得跟大家一起工作,跟各式各样的人去打交道。尤其
在机关单位更不能由着性子来。"
要说达尔文最伟大的发现就是生物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而做人又何
尝不如此呢!适应不了环境的人难免被环境所淘汰,又谈何改造环境呢?再说,企
图改造环境者也少有能得善终的,所以,对于一个小人物,最多能做到洁身自好、
不同流合污也就够了。一般人不合流俗都很难做到,因此,古来能做到一辈子高风
亮节还能活长久的大都属于山野高人之类;大人物们好些,能对于环境略施影响,
起到些循序渐进或启迪、疏导、催化的作用。仅此而已。
江山大学毕业后就曾雄心勃勃地企图" 证明自己" ,一路辉煌着碰壁,经常成
功得焦头烂额。尤其当副职,干好了上有领导英明,下有中层干部们的努力和广大
群众的支持;干砸了板子打下来,就变成了要你这个主管领导是干什么吃的?那几
年,原来单位几件很漂亮的事儿都是他一手策划、操持的,却终不免应了" 出头儿
的椽子先烂" 那句老话,被个顶头上司整得七荤八素,只好一怒之下辞官不干了。
平心想来,如今毕竟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别说是" 按劳分配" 只能算共产主
义运动过程中的一个理想,就是真的响应" 能上能下" 的号召辞官不做再回去当平
头儿小百姓,那难度都并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了。辞官绝非一身轻。因为下边的小头
头怕你太能了回头抢他的饭碗,都未准敢收容你,还生怕你不知得罪了哪位大领导
被开下来的,结果自己一不留神反倒跟着吃" 瓜拉" ;上边儿领导摸不透你放着好
好的官儿不当的心思,更怕你当过几天头儿什么都明白了,防都觉着防不过来,只
好千方百计把你挤兑走了事儿。
吴德这番话,这种感受江山心里明白,但许多切身经历就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
的了,于是嘴里不得不谨慎避开这么个严峻的话题,佯打哈欠地岔开道:
" 这些话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完。太晚啦,陆娣怕该不放心了。明天一早儿还
有好多活动,咱们睡会儿去吧。"
待爬到铺位上,平躺嫌窄,侧卧嫌硌,竟比当年那大硬座儿生坐几天几夜还觉
得不舒服。他只好侧倚着铺位间的隔板,两眼下意识地盯着车顶不远处的空调出风
口,呆呆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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