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列车(5)
列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郑州车站。应当是子夜时分了,脑子还在想事情的乘客们,
大多已沉浸在酣梦中,在睡梦里或还想着那些忘不掉的人人事事,在梦乡中或还会
记起那些总难割舍的事事人人。
对面铺位上侧卧着的战友萧秋睡得也不好,短短几分钟的停车时间,他已经是
第四次翻身了。是啊,三十年啦,三十年前的他们,此时便也在这西行的列车上。
可那时他们谁都不会失眠,因为他们谁都还没有经历过爱,没有经历过伴随着爱的
苦痛与叹息;没有经历过挫折,没有经历过挫折带给人的沉重、磨炼和思考。
多么美好的年华,多少感人至深的回忆,便是与这西行列车结下的缘。
1969年6 月初,江山他们一行十五人结束了民航兰州管理局新兵连的生活,被
分配到西安机场。
说实在的,初到西安机场的印象可确实不怎么样。远远看上去,怎么也不像电
影中那样,机场上一队队的银燕排列整齐,随时准备怒吼着飞向蓝天去保卫祖国,
惟见一望无际待割的麦子,金黄金黄的,没行没垅漫无边际地长在目力所及的一切
地方。成群结队的麻雀飞舞着,成百上千的低空纷飞蹿跃着,哪儿像什么机场,整
个儿就是一农场!
进了机场大门远远望去,麦地的中间停放着几架蝗虫一样的运5 双翼小型客货
两用飞机;灰色候机楼前,好像早在苏联卫国战争年代就有的老式里2 、伊尔14型
飞机,稀稀疏疏地摆放在客坪上,正顶着中午的骄阳,闪着点点银光。
沿着元宝枫与刺柏交相护卫的机场大道向西拐,一条" 三合土" 夯打成的小路
右手,两排几乎被麦浪和杂草淹没的房舍,就是他们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共同战斗和
生活的地方。
他们十五人中,有二班长柏京、副班长武艺以下的一个整班以及江山与副班长
李援朝带领的四班中的半个班。多少年之后,江山终于从老排长王振国的嘴里得知,
当时整个西北民航的带兵干部都抢着要他们这个排,更想要江山他们那个班,结果
使他们班十来个小兄弟,竟从新疆、青海,兰州到西安,被拆了个七零八落地散在
大西北广漠的高原上。
鉴于老资格的新兵连副连长施战碰巧就是从学校把这几个娃挑来的,所以强行
争走了江山这个班半数儿的主力。其实,内中的原因说来竟纯属偶然。
新兵连的生活本来既单调又刻板之极,除了政治学习、入伍教育、军容风纪和
队列训练之外,短短两个月时间,即便你刻意想表现都未必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江山在篮球场上高超的球艺和组织才干,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可后来接
二连三发生的一些更巧的事儿,又偏偏全都让他和他们班的战士们赶上了。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早饭后,静悄悄的院子里半个走动的人影也没有。
坐南朝北的一间宽敞的集体宿舍里,新兵连一排三、四、五班的战士们正依东、南、
西三个方位,各自围坐在大通铺上" 天天读" 。室内除了" 语录本" 翻页的" 刷刷
"声之外,连咳嗽的声音都难得听到。
突然,正背靠南墙翻看着" 毛选" 的江山,一把扔飞了捧在手中的" 红宝书" ,
翻身推开窗子跃了出去。紧跟着,全班战士也都一声不吭地飞身蹿出了窗口,顺着
房舍间狭窄的走道儿飞奔而去。
" 怎、怎么啦!"
被大伙儿昵称作" 胖子" 的吴德,边飞跑着,边气喘吁吁地问着周围闷头狂奔
的战友们。
" 甭问,快跟着跑,到地方就知道了!"
副班长李援朝跑在后面大声催促着。
就在江山率众刚刚离去,值星排长申公录一步跨进宿舍,环顾屋里,独独少了
四班,遂大吼道:
" 四班的人呢?"
三班、五班的二十来个新战士,本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副排长发了怒,
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对视了好一会儿,才不知是谁指着大敞四开的窗子答道:
" 刚才四班长带着,都跳窗户跑了。"
" 反了他啦!" 副排长双眉倒竖,火冒三丈地怒吼道," 待会儿他们回来了,
叫四班长直接到连部去说清楚。"
申公录狠狠瞪视了全屋一眼,余怒未消地警告道:
"'天天读' 的时间雷打不动,这是条例里规定的,未经连部批准谁也不准外出
一步。哼,甭看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家里多少都有点儿背景,哪个要是再敢' 天天
读' 的时间溜号儿,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打招呼。"
副排长怒冲冲的背影转过墙角儿,迅速消失在通往连部的路上。
说实在的,他对这帮大城市来的娃,本就感到难管,尤其是这个四班长江山,
整天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笑脸儿,你想跟他生气都难。人家也都是新兵,可没几天
工夫就都把被子叠得四棱见角的,就是这个四班长,被子老是那么一坍,你批评他
说,必须叠得像豆腐块儿一样,他可好,冲你一乐,说他叠的那也像是豆腐块儿,
可惜太像" 南豆腐" 了!眼看当兵都一个多月了,回回他洗过的衬衣亚赛" 泡泡纱
",新洗过的军装更是如同花皮瓜一般,绿一道儿、白一道儿,就这么着套在身上,
还满不在乎的好像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儿。这回就更热闹了," 天天读" 的时间竟
领着全班跳窗户溜号儿了。
" 大干部家的娃有什么了不起?当了兵就都得给我放老实点儿。"
申副排长这种冷一句热一句的话茬儿里,似乎多少代表了一些老同志的看法。
本来吗,城市兵难带就是部队中根深蒂固的成见。他们固然大多聪明、好学、热情
而有礼貌,但也大多自由散漫、怕苦怕累,一天到晚,大事不犯,小事儿不断,加
上那种了无所谓的劲头儿,就更让许多老同志受不了。
约半个钟头后,李援朝带着全班弟兄灰头土脑地回到宿舍。五班长董方" 唰"
地蹦下床,迈着两条仙鹤也似的长腿三步两步跨到门口儿,劈头就问:
" 干什么去了,才刚副排长来啦,发火了,叫你们班长去连部呢!"
李援朝拍打着身上的灰土," 嘿嘿" 乐着说道:
" 救火,家属院儿着火啦,救火去了!"
" 噢,那还好说点儿。你们班长呢?" 董方关切地问。
援朝向后一指道:
" 后边呢,不知还跟后边磨蹭什么呢。"
" 说谁呢?"
江山歪头儿只顾瞧着右臂上挂破的衣袖,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听见有人好像
是在议论自己,遂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笑着发问:
" 又背后犯谁的自由主义呐。"
" 班长,五班长说刚才申副排长来过啦,叫你去连部呢!" 李援朝探过身子小
声说道。
" 开会?"
" 不--是!" 李援朝加重语气道。" 听说副排长发大火儿了,叫你到连部去说
明情况。"
" 有那么严重?" 江山将信将疑地抬头望着五班长董方严肃的面容。
五班长肯定地点了点头,满带诚恳地接口道:
" 你赶紧去解释一下吧!依我看,你们确实是发现了意外情况,到连部说明一
下儿可能也没什么事儿。"
" 那好,我先去一下。"
江山对董方点头致谢,又转身对李援朝招呼道:
" 你让他们赶紧洗洗脸,等会儿集合操练时别一个个土猴儿似的。我要回来晚
了,你就先带着咱们班去操场吧。" 说完便急匆匆地向连部走去。
由于民航局自" 文革" 军管之后第一次招收义务制人员,所以上上下下非常重
视。就拿带兵的这几位说吧,连长赵蒙山本来是民航兰州管理局作训处处长,听名
字就知道是鲁中人士,加上身长一米八五的大个头儿,一身的军人姿态,好像天生
就是带兵的;副连长施战来自陕西省局独立飞行中队,1948年的兵,解放战争那会
儿就是他们军有名的神枪手,据说现如今依然酷爱打猎。手中一管苏制双筒猎枪,
但凡地下能跑的不打站着的,天上会飞的不打落着的,而且根本不用瞄准儿,抡枪
就有。他是新中国头几批的飞行员,西藏平叛时还飞强击机呢。您就看他那双眼睛,
清澈明亮的,知道什么叫炯炯有神吗?形容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江山从小
到大就没见过这么亮的一双眼睛,因此总也忘不了;江山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比他
手头儿还准的人,因此后来见识了施战的枪法后,竟真心佩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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