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蛛痕(3)
江山懒洋洋地倚坐在沙发的一侧,一只手耷拉在扶手上,一只手斜撑着下巴笑
眯眯地瞄着林琳,全然一副任其自然的样子,看来是真打算耗下去了。无奈,林琳
只好妥协,把一条大辫子往后一甩,扭身儿掂起折叠桌上的茶壶。
西安的姑娘留大辫子是时尚还是传统,谁也没有研究过,总之,但凡是有条件
留的,十有八九会把这近代女性的特征珍爱地保留给她们自己和她们所爱的人,起
码手足无措的时候,辫子还会提供给她们多种掩饰的手段,而男人也十之八九会为
那手段所心动神摇。因为,自从宣统皇帝不依地哭闹终于没挡住被迫退位之后,男
人们便将老天赐予的这一同等权利放弃了。一些人无疑是出于对满清王朝的深恶痛
绝,如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以至" 驱除鞑虏" 的革命一直革到每个人的发辫
为止,革命也惟此为最彻底者。更多的人为表白与前清划清界线而绝非保皇党张勋
之流,也就毅然决然地与好不容易蓄成的长发一刀两断了。待脑袋后面一轻再不用
为洗头费神时,男人们于是大张旗鼓地连声颂赞。可是,究竟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了,
缓过劲儿来,再看着变成人家所独有的就格外好,辫子亦然。所以,这跟民族传统
的优劣没关系,只是种情结罢了。你国运衰微时,留个辫子人家就敢骂像个" 猪尾
巴" !你常被人欺负时便不觉也自卑起来。不信你看意大利那个球星巴乔,怎么就
没有人诋毁他的小辫子,还肯定不乏效仿者?
" 文革" 中,除了演员因" 革命工作需要" 可以保留,红卫兵小将们手中一把
大剪刀,满大街剪人家辫子,连老太太脑后的发髻都不放过。倒好像由打满族人进
了关,中国人就跟这毫发之间的细节干上了,动辄拿发辫开刀。
" 文革" 后,北京的" 不良少女" 率先开始从头发入手表现个性的美,扎起一
种极短的" 小刷子" ,但古城的姑娘也尚古,便把个辫子留得尽可能长,以致长可
过腰为最美。就是机场的女兵们也渐渐风行,不仅西安兵中有几个大辫子,就是北
京、上海等女兵中头发好的,也很有几个把辫子留得老长老长。
林琳袅袅地端着个茶壶走过来,就着江山才刚用过的素玻璃杯,浅浅斟了半杯
青茶送到了沙发旁的茶几上,随即轻巧地转身又回到了她始终不肯擅离一步的写字
台旁。
" 这回北京玩美了吧?" 看着江山浅尝辄止地将茶杯放回到茶几上,林琳试探
着问道。
" 来来回回一星期,顾得上什么?战友家随便串串。"
" 哪天回榆林?"
" 一两天吧。"
江山迟疑地停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
" 我们站长、政委都不在家,总让别人顶着也不是事儿。榆林那穷地方,多一
天人家也不愿意呆。"
" 那你不是呆了好几年了嘛。"
" 我命苦,凑合混吧。" 江山自作解嘲地笑了笑说。
" 想办法调回来呗!"
" 说的!我回来了谁去?咱这是光棍儿一条,一人儿吃饱全家不饿,你看调度
室再剩下谁?柏京在延安,我在榆林,武艺赶得巧,读' 工农兵大学' 去了。"
" 那不会再培养一个?"
" 由我呀!"
一句话说得俩人儿全笑了。
" 板儿砖" 里传出" 沙沙沙" 的磁带空转声,接着" 咔" 的一响,停了下来。
江山起身走到写字台旁,将磁带翻到另一面,一首优美中多少带着一丝凄婉的
乐曲,悠然飘荡在这间小客厅中。
" 真好听!"
倚在桌角儿扭身看他摆弄着录音机的林琳轻声赞道:
" 叫什么名儿?"
" 好像是' 一路平安' 吧,《魂断蓝桥》电影里的那个主题曲,慢三。"
" 是不是电影里那两个主角儿跳舞时的曲子?" 林琳凝神想了一下,抬起头问。
江山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 跳这种舞真的好学吗?"
或许是被电影中男女主人公那迷人情景的回味所感动,林琳脸上浮现出羡慕与
向往的神情。
" 看谁!"
江山近距离地直视着林琳那双圆圆的眼睛,拖长了语调儿地笑着调侃道:"'娘
子军' 都能跳,这算什么!"
" 讨厌!教不教!" 林琳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愈将眼睛瞪得更圆,倒像是逼
迫了。
江山微笑着退到屋子中间,左手背向身后,右手在空中虚画了个圈儿,同时右
脚后撤半步,毕恭毕敬地做出了古典式的盛情邀请架势。
林琳" 卟" 地抿嘴一笑,欠身离开桌角,随手将辫子甩到脑后,一直走到江山
身前站定,略微犹豫了一下,竟将两只手都搭在了他的肩头。
" 是这样吗?"
一抹淡淡的红云,轻轻罩上了她的脸颊,江山感到了她瞬间而来的羞怯和尴尬。
" 这样也行。"
江山没有纠正,顺势也将两手轻揽在林琳的腰际,故作认真地说:
" 在家里开派对,大多都是这种姿势。"
" 这不就是家里么!"
林琳拿起了女孩子最有利的武器,固执地坚持她已经确定下来的身姿。
" 所以,我说也行呀。"
" 那干嘛也行呀,应该说就是才对。"
" 好,好好,就是,就是。"
面对这种女孩儿江山不得不让步。他边收起笑脸儿,边开始很认真地讲解道:
" 三拍子的曲子就是' 三步' ,交替出步儿,听见重拍就出脚迈一大步,然后
跟两小步。记住,女步儿先出右脚,如果面对舞池,男伴儿一般会先退步转身,你
就应该先跟着他往前出脚;要是你背对舞池,他一般会先上步,那你就先撤右步,
关键是乐感和节奏感。"
"'女步' 应该是被动的,只要掌握基本步伐和花样儿的要领,剩下来就完全听
凭男伴儿带了。" 江山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较劲儿,遂婉转地提示。
到底是学过舞蹈的,不一会儿工夫,林琳已掌握了三四步的基本步伐和简单变
化,于是,学习阶段暂告一段落,两人便伴着乐曲在屋中曼舞着。只是林琳始终不
肯改变初学时的姿势,依然固执地将双手平行地搭在江山的肩头。
不再用低头看着脚下,也不再用讲解花样的要领,二人的话题渐渐离开了跳舞
本身。江山期待着,也感到林琳在选择时机,因为,有几次的停顿都预示着,她今
天肯定会谈及那个人,那个一直埋藏在他心底却永远难以启齿问及的人儿。终于--
" 你后来见过她吗?" 经过几个话题的转换、过渡,林琳依然带着几分犹豫轻
声问道。
" 没。"
江山下意识地将脸侧向了一侧。
虽然两人谁都没有提及肖霞,可" 她" 这个字眼儿,却明白无误地指代着这个
谁都不便启齿的名字。
" 前些日子我见过她和她的男朋友,个子很高,好像和她在一个单位。"
" 一年多了,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江山心中飘过这个念头的同时,眼底止不住的一阵发热,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发
出微微的颤抖。
" 听说他们快结婚了。" 耳边传来林琳的低语。
这消息毕竟太过惊人了,江山惊愕地浑身一震,天旋地转地拥倒在林琳的怀里。
" 这么快就被她忘掉了。"
江山心中只感到一阵紧抽,四肢刹那间似失去了力量。
" 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紧闭双眼,伏在林琳的肩头上,颤声呻吟般地乞求着说:" 以后别再告诉我
这些好吗。"
他感到了林琳在轻轻点着头,感觉到了她的体贴和温柔。她将他轻轻地拥在怀
里,任由他越来越紧地箍住她的腰肢。
江山强撑了一年多的心理支柱彻底崩溃了。他不愿也不敢睁开眼睛审看这怀中
的女子究竟是谁,他不知道也顾不得去体会她此刻复杂的心情。
静静地享受这份温情,甜甜地呼吸着发自处子娇躯的馨香,感觉着另一颗心勃
勃的跳动,江山第一次将几滴男儿泪,抹在了一个女孩子柔弱的肩头。此时的他,
真就像一个垂死的人,紧紧地攀援着一棵纤细的小草,仅只是疯狂到歇斯底里的牢
牢抓着而已。
人就是这样,许多时候,忧伤和内心的苦痛,只能在异性的怀抱中得到宣泄和
抚慰。
后来,他们不知何时才分开,接下来的晚餐,劳动公园里欢快的人群,以及随
后两人间一刹那搭起的那层含混的关系,在江山的记忆中总是断断续续地对不上号
儿。可现在他记起来了,并带着对林琳深深的歉疚。他至今无法确定当时准确的感
受,但他二十多年来却常会为此而自责。或许林琳当时真的喜欢上他,然而,那"
喜欢" 中却多少带着些怜悯。所以冷静时江山想得很清楚,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
尽管这逃避很狼狈,很不男子气,可他也只有逃避。因为,透过她的身影,江山会
清晰地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这无疑太让人难以接受,甚至会令他不自觉地感到一
丝可怕的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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