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6)
宣传队因沿途有演出任务,特别配备了一辆嘎斯51中型卡车拉乐器、小道具,
但经过头半天的兴奋后,一些女兵的背包大衣也不得不蹭上了车。几个天津小兵儿
善打快板儿,包下了一路上的宣传鼓动任务,其余的队员乐得清闲,便只管跟着队
伍赶路。
出了兰州市,路上不再有欢送的老百姓和看热闹的孩子,队伍中顿时变得冷清
起来。" 闷头儿走长路特容易累,咱们轮流讲故事听吧。" 江山环顾左右发出倡议。
" 就透着你什么都懂,好像你走过长路似的。" 走在后面的金海不无讽刺地说
道。" 我们在西安' 两忆三查' 时一天走过一百多里,你问问武艺,那滋味好受吗!
"江山回头冲金海说。
" 甭理他," 符蓉在一旁插话道," 我就最爱听人家讲故事啦!"
" 我也爱听,可是得从你开始!" 吴歌" 嘿嘿" 轻笑了两声一副请君入瓮的样
子。
" 那你说爱听什么的?" 江山毫无推辞之意地问道。
" 打仗的!"
" 抓特务的!"
" 惊险的!"
" 除了鬼的什么都行,要不晚上做梦害怕。"
周围七嘴八舌的一片提议,幸亏那时还不兴言情的,剑侠小说、公案小说被定
为封建糟粕,没人敢讲,于是江山折中选材,讲了个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故事《追
踪敌人的脚印》。
由于他们这代人" 文革" 前大都只小学算是上够数儿了,甭说是小说,许多人
正经的电影也没看过几部,所以听得上了瘾,把个队伍竟走成了一团。
中午吃过饭,队伍继续赶路,轮到吴歌,她也是个善于讲故事的主儿,遂略想
了一下,讲了个电影《战斗中的青春》,直讲得几个女兵又是感动又是向往。
" 后来他们俩怎么样了?" 始终走在吴歌身边的符蓉满脸关切地问。
" 高山送雷振林他们开赴新的战场,于是,银幕上出来俩字' 剧终' ,所以,
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看着大家失落的样子,江山" 扑哧" 一声笑了出来。
" 笑什么,本来就是结束了,没有了!" 吴歌瞥了他一眼说道。
" 还有。"
" 就没有!"
" 就有,就有!"
" 就是没有,就是没有!有也是你瞎编的!"
" 那好,就算我瞎编你听不听?!"
吴歌犹豫了,她真的搞不清这家伙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 真的有后来呀?" 符蓉翻着两只美丽的眼睛看着他。
" 真有。" 江山不好意思再拿搪,遂解释道:
" 这个故事原有个姊妹篇,叫《踏平东海万顷浪》,同一个作家写的,' 文革
'前刚出没几天,所以好多人不知道。"江山见吴歌并没恼,反而正大瞪着眼睛认真
听呢,便继续说道:
" 后来,在一次战斗中,雷振林负了重伤,战友们都认为他牺牲了,并且把这
消息写信告诉了高山……"
" ……解放一江山岛的战斗结束了,晚霞从蔚蓝色的海上升起,渐渐染红了半
个天际,雷振林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隐约听见轮机声中小胖儿那熟悉的呼喊,看
见迎面驶来的炮艇舰桥上,一个站立着的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海风飘动着她齐肩
的短发,落日的余辉在她身后编织起一个巨大的光环。终于可以看清啦,清楚得甚
至能看到她眼中噙着的晶莹的泪水。高山!是她,竟然真的是她。雷振林脑子里轰
的一声,就什么全都感觉不到了。等到他再一次醒来之后……"
江山凭着记忆讲述着,其中自然不免要加进些杜撰和想象的成分。
讲的人很动情,听的人也很动情,不觉日头西偏,队伍按计划宿营在一个叫十
八里堡的小镇中。宣传队员们在老乡家安放好行李,烫过脚,又连夜赶到定西县城
与当地剧团合演了一场《红灯记》。
次日上路,爱听故事的人自觉聚在一起,为听得真切些或别的什么理由,江山
左侧的位置从此被符蓉包下了。
一次部队宿营后天色尚早,江山到炊事班帮厨。忙完之后正往回走,忽听麦秸
堆后有人说话,转过去一看,却见是老同学张莉正和符蓉二人半倚在草垛边小声叙
着话。见是他,二人也没动地方儿,却示意他坐下。
江山选了个侧对着二人的草堆旁坐下,笑着问道:
" 你们俩不好好在屋呆着,跑到这儿冷天呵地的,回头再冻感冒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谁也没答腔儿,却只管" 嘻嘻" 地笑。江山被笑得毛了,
遂半是解嘲半是玩笑地说:
" 背着人跑到外面说悄悄话,老实招供,说谁呐?"
" 说你呗!这儿还有谁?"
张莉装没好气儿地把他齐脖儿噎了回来。
" 真说我呢?" 江山转向抿嘴儿笑着的符蓉问道。
" 嗯。"
略微停了一下,符蓉面带好奇地问江山:
" 哎,你到底看过多少书?"
" 我也不知道,反正能看到的书都看。"
" 那我见你没事儿的时候都在玩儿,什么时候看书呐?"
" 晚上呀!过去在学校时,晚上玩儿不成了就看书,要不干什么?"
" 想事儿呀,睡觉呀!" 符蓉天真地说,完全一个小女孩儿的神态," 你不睡
觉啊!"
" 我睡得很少,与其躺着胡思乱想还不如看书呢。"
" 我可不行,躺下一看书倒睡着了。"
" 那是你的福气,我可不行,越看越睡不着。"
" 那时候在学校,我净看见你们小楼上一宿一宿亮着灯,赶情都是看禁书呢!
"张莉笑着插话道。
" 所谓' 禁' 从来就是禁下面,上面那才叫百无禁忌呢。"
江山笑着补充道:
" 所谓' 迷信' 也都是下面的信,上层的人至少不全信、不真信。' 文革' 初,
咱们学校砸南堂,就是宣武门里那个大天主教堂。咱们学校的红卫兵把基督、耶稣、
圣母像铺一地,让那些神父踩过去他就踩过去,可是看门的那个修士,你打他他也
死活儿不踩。后来我就问他,干嘛那么固执。他就说:亵渎神灵的事他从不干,连
每个月发他的四十多块钱也都分送给路上的穷人了。我问他,红卫兵打你,你心里
恨不恨?他说:不恨,因为我们都是罪人,我挨打也是在替世人受过。所以我就觉
得,甭管你信仰些什么,只要不是邪教,像什么一贯道之流,只要你真的信,那都
挺崇高的。"
一席话说得二人具都肃然起来,不觉天色已暗,便分头回了老乡家睡下。
半夜,江山突然被叫醒,却原来部队要夜行军翻越关山。悄无声息地打扫完卫
生,掩好房门,一行人出村上路,很快汇入了行军的队列中。
霜月惨淡的白光洒在蜿蜒的山路上,三万余人的拉练部队第一次一同行军走在
一起。成四路纵队开进的队伍,从山脚下一直连接到山顶。
行至半山,夹在那长龙般无声前行的队列中间,前望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人流;
回首依旧是浩浩荡荡行进的人流。寒光闪动的枪刺,猎猎飘扬的旗帜,使人不由自
主想起了毛泽东那著名的诗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江山激动得全
然忘记了疲倦,尽管此刻他背上已多了一个背包和一件足有十二斤重的老羊皮军大
衣。
" 你能感觉得到那些边塞诗的魅力了吧!"
" 太能了,那种凄凉、壮阔、萧瑟、悲愤和激动。"
洪涛的表情亦是一派怆然和激越。
"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
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江山轻吟出声,并为了眼前这场面和景色所感动。
"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洪涛接口把岑参的诗句续了下去。
"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俩人不觉你一句我一句的,颇有些" 壮怀激烈" 的味道。
" 文革" 后期,在相当一部分人中已经有了" 文艺复兴" 时代的味道。最先流
行的便是这类边塞诗,这也符合那个时代人们的审美情趣,诸如王昌龄、岑参,到
辛弃疾、陆放翁。总之,历代脍炙人口的名句,当时有些思想、品位和修养的人大
多能朗朗地背出几首。只是当人们开始厌倦了,被每天的慷慨激昂整的从精神到肉
体全都疲惫不堪时,被漫长同时反复无常的" 革命征程" 折腾的迷茫、困惑、压抑
乃至混乱时,这才又想到了愁绪,想起了那些婉约的、花间的前辈古人们。
江山他们这一代人中,从" 文革" 后期才开始激越地卷入到风起云涌中去的居
多,加之年纪太轻,所以尚无法体会细腻和柔情,只好" 红旗半卷" 、" 留取丹心
"地跟着激动。
三更天,他们站到了海拔3300米的关山之巅。前面的浩浩荡荡的铁流已经接近
山脚,后面的队伍顶着霜风依然行进在蜿蜒的山路上。
" 嘿,你还记得王昌龄那首被后人称为唐代七言绝句' 压卷之作' 的《出塞》
吗?"
队伍在山巅小歇,江山站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眺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军旅,
呛着阵阵山风,大声问身侧的洪涛。
他见洪涛摇头沉思,遂高吟道:
"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 妈的,我现在真盼着跟苏修、美帝干一仗。" 洪涛已将步枪横担在背包上,
双手抓着步枪皮带激越地说道。
" 打不打的,有这关山一夜的行军,这兵也算不白当了!"
是的,和平年代里,不可能再有比这行进在塞外的浩浩荡荡的军旅更让人热血
沸腾,更让人感到无限壮丽的了!更何况军旅本身就是意志与力量的象征,就是血
与火的真切感受,就是激荡着征服和反抗的意志的凝聚,就是伟大与牺牲的不朽载
体。若没了这感受,他必定老矣,如果不是在肉体和生理上,也必定在心理和精神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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