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流动(4)
那一段儿,演出盛况空前,一直热闹到春节过后一个多月。全队每天上午十一
点起床,吃完中饭休息一阵子就该准备晚上的演出了。吃过晚饭后,全队再坐上大
轿车出发,然后化妆的化妆,调弦的调弦。演出完无一例外的酒宴使人们的酒量逐
渐变得大得出奇,但大家还是预感到维持了近两年的兰州民航管理局宣传队已处于
回光返照中了。
队内气氛一下子变得异样宽松,后来索性完全失去控制,只要没有演出的晚上,
人们就聚在大练功房里打牌,八个人分成男女两摊儿打百分儿,至少还有八个男男
女女的聚在外围观战、支招。不知从何时起,肖霞常会和他背靠背坐着分头" 战斗
",他手上的"主牌" 会冲杀到邻桌的战场,并在洗牌时悄悄溜回本队," 十分儿" 、
"五分儿"也会在需要出现时及时换位,然后再各归其所。他喜欢她的这种小把戏和
顽皮中带着诡秘的笑容,他甚至感到与她在一起时竟会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愉悦。
江山没有妹妹,可他从小却习惯和这样的小妹妹们一起玩儿,从翻绳儿花、折纸鹤、
编花篮儿、跳房子、跳皮筋儿到对坐着打毛活儿、聊天儿,大约有他小时生得过于
清秀的原因,也可能他出生在桃红柳绿的三月,天性中便爱给女孩儿们赔小心。
散伙儿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宣传队队长白干事遗憾地宣布了管理局决定的第
三天,江山怀着急切的心情坐上了即将东去的火车,他急切地盼着回到西安,因为
那里对于他来说已经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归属感,或者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第二
故乡的亲切感。
车厢里人很少,空荡荡得见不到几个人。他帮着肖霞和陆娣安顿好行李,让两
人各自舒服地靠在一张本来应该坐三个人的长椅上,自己则守在对面的椅子上,准
备肩负起保护和照料她们的责任,就像个兄长该做的那样。
" 咦?你怎么也上车了?" 他惊奇地发现符蓉随着列车的缓缓开出,来到了他
面前。
" 我回北京,刚好和你们同车。" 她把军挎挂在他对面的衣帽钩上,回身说道。
看着她略显忧郁的神情,江山才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符蓉总是这副表情地不知
在忙些什么。自宣传队宣布解散,全体队员便各自为归队做着准备,粗心的他,竟
忽略了符蓉那始终微蹙着的眉头。他总以为那是快要分手时女孩子的正常反映,何
况他心中也实在吃不准他们俩的将来该怎么办。
受" 九·一三事件" 之后那一段郁闷政治空气的轰击,使江山对社会政治感到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人也不像过去那样显得自信甚至自负。" 批林" 就" 批林"
吧," 批孔" 又是什么意思?毛主席对孔夫子批有之,赞亦有之,明摆着的," 己
所不欲,勿施于人" 早已" 放之四海而皆准" ,法国人甚至将这段话写进了他们著
名的《人权宣言》里;《毛泽东选集》里,"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语出孔子,诗
词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更是万般感慨的直接引用。那时部队号召学哲
学,他入伍时带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早翻得烂熟,总
觉得比《法兰西内战》、《反杜林论》好懂,后来又读过一些关于古代思想史的书,
于儒家思想却另有见解,尤其读罢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竟益
发崇拜孔子的哲学魅力。思想史讲" 程朱理学" 不好,他信;讲" 孔孟之道" 的迂
腐,他也认可,但早年在家时曾读过《论语》、《大学》,他偏就喜欢" 不亦说乎,
""不亦乐乎" ," 不亦君子乎" 那种调调,偏就觉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在
于修身、修心,在于" 齐家" 、" 治国" 而后" 平天下" 的一篇议论中道理无穷。
想法太多原是京城学子的通病,动辄" 以天下为己任" ,不让范文正公;开言
百年兴废事,直追滕子京。江山那时尤甚,想来没得高人点拨传授,没赶上混入高
等学府系统学习见识,杂学一多自然就误住了,中国眼眉前这点事愣死活儿琢磨不
明白。按革命导师的理论,家庭作为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基本单位是封建制最主要的
产物和特征,那么中国的现状可离社会主义理论的要求差太远了;按历史唯物论存
在决定意识,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那孔子的思想你想批就能批倒肃清吗?所谓的"
忠、孝、仁、义、礼、智、信" ,如今无非是变个说法而已,因为基础尚未对上层
建筑提出彻底革命的根本要求。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堆了一脑子无从勘透,后来索
性装作超脱不去想了,连带地对宣传队的生活也烦到了极点。余下惟一能令他留恋
的只剩下符蓉,只剩下她所带给他的那种偷偷地甜蜜。
四人对坐着占据了足够大的一块空间,肖霞和陆娣两人倚占了较长的那两排靠
椅,他和符蓉在对面相对落座。她告诉他说,她的母亲前几天突然来电报让她回去,
似乎是病了,可她又想不通会得什么病。他温言安慰,却怎么也疏不开她阴沉的脸
和紧锁着的眉头。
三月初的甘肃原野,大地一丝回春的动静都没有,车窗外沟壑纵横的黄土丘绵
延不绝地连接到天的尽头。
晚餐自然由江山张罗,一来他是个大男人,二来他还是宣传队中小有名气的"
财主" 。
当兵离家时带在身上的一百多元钱始终没派上用场,头一年每月六块,二年七
块,三年还没长够一张" 大团结" 的津贴费实际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儿,尤其从宣传
队队员半年后即按规定遭兰州机场地勤灶" 开除" 后,他却被西安地勤灶管理员告
之每月还是寄三十元伙食费过来,除去交机关食堂十八元外,下剩的可以自行买些
罐头和水果,所以,日子过得一向很宽裕。
吃过饭,四人轮换着洗漱毕,没聊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车厢中改换了夜灯。
头晚,宣传队全队基本没睡觉,所以肖霞二人躺下不久便安然入睡。江山和符蓉一
时找不到话题,也背靠着车厢打瞌睡。
半夜里,小陆娣不知缘何跌下了半截身子,那嘴里还" 啊,啊……" 受惊似地
呓语着,人却手舞足蹈地怎么也挣不起来。江山和符蓉同时惊觉,见状相视一笑,
忙起身合力小心地将她扶上椅子睡好。
" 哎,真是个孩子!"
符蓉面带笑意地低叹着回到座位上,继续合着眼小憩,可就是这突发的一瞬,
使江山从她那大姐姐般的慈爱中,看到了她最女性化的一面。
刚刚十九岁的他,尚处在肉欲全无的纯情阶段,女孩子在他眼中都非常的可爱,
尤其漂亮的女孩子就更招人怜惜。符蓉待他好,他不能不和她好,可那好法儿朦胧
而压抑,他却全然不会表达。在剧院牵着她手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种冲动,因为自从
长大当兵入伍到部队,他就再没有拉过一个女孩子的手,而符蓉的那双小手又实在
是太美了--狭长、尖细却不失圆润,白腻得犹如透明,绵软得柔若无骨。那时他冲
动得就想把它放在唇边,可内心不知为何却会产生一种羞耻感,绝不是怕,而是令
人耳热心跳的羞愧,似乎这念头本身都带着下流亵渎的成分。
七十年代人们在恋爱时,大多就是这么过来的,不少人们谈了近十年的恋爱,
直爱得死去活来,双方连对方的手都没拉过的至少能占半成以上。到兰州之前,他
和几个要好的战友们常躺在夏夜的跑道边纳凉,看着头上繁星密布的苍穹,听着他
们撕心裂肺的絮语,可是从未听他们讲过男女之间的亲近。江山和身边的女生都很
要好,却无缘和一个女同学深交过。
虽然书上的爱情故事读过的很多,但他总和现实中一个个活着的人对不上号儿,
所以他只能听别人的讲述--柏京、援朝、吴德,故事太多了,他每次都感动,又为
那结局感到太惨。他羡慕战友们的这些经历,并试图为自己编排一个,无奈始终找
不到那种感觉,更找不到那个假想中的对象。如今虽说是跟符蓉好上了,可这好法
儿无非是两人之间有了一层无可言说的亲近感,连拉拉手也是偶尔那么一下儿,真
还没有那种牵肠挂肚、难舍难分的劲头子。
身旁,三个女孩儿都沉沉熟睡着,从左至右半环在江山的周围,这使他不敢睡
去,使他心中涌动着一股巨大的责任感。
对面的小陆娣睡得安稳了,眉毛舒展得很开,眼睛却闭得很紧。三人中她最小,
脸生得也最白,白得几乎无一丝血色。肖霞的脸最红润,头发最黑、最浓密,睫毛
也最长,密密地遮住了她那灵活的眼睛。她的脸部肌肉非常柔美,笑起来总是十分
动人,即使睡着了,那表情依然很美。符蓉则更是公认的美人儿,皮肤白得透亮,
脸色却永远粉红透白的。她的美属于恬静、超群、光彩照人的那类。宣传队许多女
兵并不喜欢她,嫌她太娇气、太矫情,可她自己从不觉得,她不会看别人的脸色,
也从不理会别人的冷嘲热讽。她跟江山好,真心实意的好,全不顾人家的撇嘴挤眼
儿打锣边儿,像所有被宠坏了的漂亮孩子,看上去聪明伶俐、千乖百巧,心眼儿可
谁也斗不过,恼了挂在脸上,喜了也挂在脸上,只管我行我素地使小性儿,旁人全
不放在心上。江山只初步尝到她的体贴和细腻,他相信亚林的一句名言:" 咱北京
的妞儿心眼儿就是好,最会疼人!" 他相信她真心待他好,当然不会像有人告诫他
的那样" 水性杨花" 。
破晓的微光首先镀上了祁连山脉东向的峰峦,然后,一轮红日将它那和暖的春
光懒洋洋地遍洒在八百里秦川油绿油绿的麦田里。当列车" 咣当咣当" 地闯进西安
车站后,他终于该和符蓉道别了。
她送他们下了车,站在月台上向他伸出手,江山握了握那只递过来的小手,那
手没有回握也没急于收回,只是静静地搁在他的掌心中。她脸上的表情让他莫测高
深,猜不透也想不出,他甚至以为他们之间过去的一切,也就是这个样子--默默地,
了无结果地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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