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记忆(6)
西关机场自关闭后早已面目全非了,一排排的职工宿舍楼掩去了昔日的跑道、
滑行道、机坪、麦田和荒岗、洼地,那通明的路灯和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亮光,也
使得昔日的满天星斗大多被隐去了踪影。
大约有一伙人又去看望就近的几个老同志了,江山和张晓云不知什么时候落了
单儿。
" 她后来的事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晓云悄声问道。
" 几乎是一无所知吧!"
江山心事重重地答道:
" 好像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了。听说她老公一向待她很好,孩子都长得有一米八
多了。"
" 你见过她老公?" 晓云试探着问道。
" 没有!不过依她的品味,应当不错的。"
" 陆娣和你说的?"
" 他们哪里会和我说起她呀!" 江山不免有些自怜自怨地说道," 这一次也是
同样。他们谁都知道她要来,就单单瞒着我一人。我是在火车都快到西安站了才听
亚林偶然提起。当时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呆住了,唉!"
" 那是程薇嘱咐的,怕你一听说肖霞也来,你倒不来了。她可是好意。"
" 我明白,大家都是好意。只我一个像傻瓜似的!"
" 肖霞可是专为你来的。这些年来,她心里一直很压抑。"
" 这我也知道的。从听亚林一说我就明白了。"
江山的语调儿已经明显失控,不得不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 唉! 她要是不来也罢了!她这一来,哎,我怎么承受得起呢!"
" 嗨!来了谈一谈,谈开了心里总好受些!"
江山苦笑了一下,无言以答。
这话听得也忒多了。谁都说谈开就好了,可真的要是能谈得开的,就不谈也罢
了。偏这世界上有许多事哪里是用话能说清楚的,要是嘴都能说清楚,那还要心干
什么?
" 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她心里更苦呀。"
晓云也动了感情,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亦浸满了泪水。
" 你身边总还有一帮哥们儿,有什么知心话还能聊聊。她一个人在杭州,许多
心里的苦闷,家里不能说,外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单位里就更甭提了,你说了人家
也不理解啊。"
" 可说呢,只苦了她一个人了。"
" 这不好了吗?俩人家庭都挺好,现在又这么方便。将来你去杭州时就顺便看
看她,她到北京也看看你,总是把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 唉! 真的解开又怎么样呢,何况--" 江山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像在答话,又
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们走的虽慢,但那小路原本不长,眼看就到了他们下榻的招待所。
张晓云已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着还落在远处三三两两走来的人们。
" 晓云。"
江山堵得满心口的话,却没时间说了。
" 啊?"
晓云转回身,面带关切地等着他说话。
" 唉!"又是一声叹息后,他声调儿怪怪地说道," 我怕是要出事了。"
江山心里委实乱得找不到感觉了。
自从晚会上与赵宇的夫人张玉琴拥别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就完全失去了控制。
" 飞机撞山都没死的一个好人,还不到50岁反而被疾病夺去了生命。二十多年
前还在同一张桌子上工作过,怎么会呢!"
想到这些,江山一把抱住张医生说:
" 你是我亲姐姐呀!可我不敢见你,怕招得你伤心。"
话没说完,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当时好多的人在流泪,多他一个原也不显。
可是现在,晚会散了好一会儿了,大伙儿的心情都在慢慢地平静下来,而只有他却
想号啕大哭了。
三十年来,江山从未在人前失态过,他太好强了,所以,他内心深处却往往比
常人更孤独、更脆弱,只不过是旁人难以触及得这么深,深得连他自己都似已忘记
了眼泪和孤独的存在。
夜很深了,招待所的服务员们强打精神等着他们进去,好及早锁门休息。人家
是一早还要上班的,哪熬得起这些" 爷" ,一个个跟扎了针似的,打从北京一上路
就没睡过一宿囫囵整觉,到了西安更是日以继夜兴奋得折腾个没够。
彪子夫妇将人们送到大厅,便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去。
" 程薇--"
江山又回身跟出门儿,轻声唤住了老彪子那位尚激动得满眼是泪的太太。
" 有事儿吗?" 程薇大瞪着两眼,关切地问道。
" 明天我们的票是你给买的吧。" 江山绕着圈子问道。
" 是啊," 她显然会错了意,便急着解释说," 钱,柏京他们早给了,你就别
管了。"
" 麻烦你把我那张退了吧!" 江山实在控制不住了,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儿,
"我恐怕先不走了。"
跟过来的赵劲彪和柏京一时愣住了。
" 别,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说。" 彪子走上前劝慰道。
" 都是武艺那家伙闹的。" 程薇一旁插话道," 话说得那么慢,还那么煽情,
害得我眼泪流了一晚上。"
说着话,程薇便又举手擦起了泪。
眼见江山还是一动不动地闷着个头,柏京也眼圈红红地走到他跟前,轻轻拍着
他肩膀说道:
" 今天晚上大家都挺激动,挺伤感的……"
没有别的办法解释了,江山再多说一句都不能够了。
" 她不让我走呀!"
该爆发的终于还是爆发了。江山猛然转身抱住了柏京高大的身躯,泪水像发了
河似的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无需更多的解释,在场的人瞬间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抑或在意料之
中!他和她,两个原本多情的一对儿。
好一会儿,在彪子夫妇的劝解下他们才走进了招待所,但江山还是执意留在了
二楼过厅的沙发上,他没法儿这个样子回到寝室,他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内心的
苦痛。
" 你先上去吧!"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对一直陪伴他的柏京说道," 我一个人
安静一会儿就上去。"
" 那好,你先一个人坐会儿,待会儿我再下来陪你。" 柏京边说,边抹着泪转
向楼梯。
能不触景伤情吗!这伙子人里,理当是他们两人最伤情。别看柏京长得人高马
大的,可也是个感情忒细腻的人。别的战友或许知道也有限,但他是知道的。燕楠
也是个好姑娘,从打小燕楠一头栽下挖了半截子的防空洞,眼看摔到一堆七零八落
的铁锹、镐头上竟被身强力壮的柏京神奇地一把接住起;从打后来二人渐渐有了感
情,西安、延安到北京,沿着" 八大家" 后面的小路,沿着宝塔山下潺潺流淌的延
河,顺着长安街华灯下红枫覆盖的林阴路,他俩的情意也深着呐。后来也是这么不
明不白地分手了,一别也是二十年。听说两人后来在香港时" 说开了" ,就像他和
小符那样,把过去的一切都揭过了。可是肖霞她……" 唉,我可怎么好呢!"
江山的内心深处在痛苦地叹息,眼前似乎还浮动着肖霞深情的目光。
" 她明明还在爱我!这在她的眼睛里写着的,从重逢的第一面起,她的眼睛就
一直明明白白地在倾诉着。"
他心里一片混乱,因为他害怕肖霞的眼神,多少年了,他拼命想知道可也怕知
道的不正是这个吗?
这几天,肖霞曾请江山到她们住的房间去,说的时候,表情显得很随意,他也
并没有推辞。
要是换了别人,即便不请也早都去了,可江山,却实在没有那种勇气去单独面
对她。
" 她真的有许多话要说给我!"
江山的脑海里越来越乱,越想就越无法平静。
" 唉! 我恐怕永远都无法平静地面对她!因为我真正爱得像烧着了一样的只有
她!二十多年了,我还是放不下她,这是怎么啦,没有道理的嘛!"
人大概就是这样,本来应当忘却偏偏无法忘却,就只能是永生的记忆了;当你
实在想不出道理时,当你觉得真的没有道理时,那便理当是最大的道理了。
江山始终搞不明白。换了个人,或许根本就不会答应留下,或许答应留下之后
会感到一身的轻松、愉快甚至自得。可江山不是别人,所以他只有苦痛,堵在胸中
无法排解的苦痛。于是,泪水--渲涌而出的泪水--顺着脸庞,顺着手指滚滚而下,
终于除了任凭泪水的流淌,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 怎么了?"
江山的耳边传来武艺满是关切的问话。
" 好点了吗?" 跟下来的柏京也关心地问道。
十五个人中,他们三人后来都进了指挥所,同在航行调度室工作,早年间就过
从甚密。这次武艺和柏京二人住同一个寝室,并策划和操作着" 省亲团" 北京战友
方面的全部事宜。想必刚刚发生的一幕,柏京已经向武艺和盘儿托出了。
"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江山泪眼蒙NFDFB 地盯着地板,用力摇晃
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痛苦地说道。
" 那咱们先上去,到我们屋慢慢儿说。"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在二人引导下蹭上了三楼的楼梯。
斜倚在宽大的沙发里,耳边又传来武艺那永远是一本正经的语调儿。
" 我可又要说你了。咱们都老大不小了,再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就是久别重逢
有些伤感也不至于这样啊?"
" 你不懂!" 江山接过柏京递过的湿毛巾,紧紧按在双眼上伤感万千地说道,
"她那么看着我,让我别走,我没办法不答应啊,我一下子把什么都想起来了。"
" 那你就先留下来,晚两天再回去!"
" 可这算什么呀,太晚了,都晚了二十多年了!那个时候我要是再想办法见她
一面就好啦,可我没去找她,直到离开民航时都一次没去找过她!"
两个老战友默默地看着他,带着只有战友间才会有的理解、友谊和同情看着他
痛苦的样子,却无能为力。
要不是亚林适逢其会地一头闯了进来,要不是江山猛然间被这位仁兄的快嘴惊
醒,他的神经真的就快崩溃了。
江山三人各怀心事地听亚林激动地絮叨了一回,便由柏京出面拉着他回房间去
了。
屋子里只剩下江山和武艺两个人,只剩下十五个战友中性格落差最大的两个人。
好像这世界上惟有差异才能构成圆满,而那一晚上惟此君能从精神上将江山摆
平。因为武艺这人太过理性了,太难以让人了解他的情感世界了,以至当他在西安
外院读书时结交了一位同样来自北京的姑娘并且很快就发展到了谈婚论嫁时,竟把
个" 包打听" 亚林都惊呆了。
" 咱们现在首先要冷静,不是想过去怎么样了,而是冷静地想想今后,也就是
明天以后怎么办。" 武艺果不其然开始了他理性的分析。
" 你的家庭很幸福吧?你爱人我见过,人很漂亮,孩子也上高中了,学习还很
好;她的家庭怎么样?我想一定也不错。那么问题就是怎么解决好你们过去的那一
段感情纠葛。"
换了江山劝别人,他绝不这么说,甚至都不会这么去想,但这是武艺,他只会
这么说、这么去想。人呐,就这么大的区别,有什么办法。
" 过去你们俩很要好,详细的经过我虽然不知道,但你们之间的感情肯定很深。
你们回忆过去的那段感情,或者还留恋那段经历这都能理解,但是,毕竟都是老大
不小的人了,中间还牵扯着两个家庭,是不是还是应该控制这种感情,至少要维持
在一个适当的限度里。"
" 我不知道!也没想以后怎么样,就是心里乱。" 江山泪流满面地说," 我知
道其实我不应该留下!因为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要真的是能舍下家,什么都能舍
下跟她永远在一起,我心里就不乱了,还有什么可难过呢!"
" 那么你到底留不留下呢?"
" 我答应她了,天大的事儿我也得留下。"
江山几乎想都没想,便语气异常坚定地说:
"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她的意愿,就连莫名其妙的分手也是她的意思。我只要听
到她的请求,看着她的眼睛,什么我都会答应她!"
" 要是明天她要你永远留在她身边呢?"
" 不会的!"
" 如果会呢?"
" 如果也不会,我了解她!"
" 咱们不是在分析各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嘛!"
于是,江山不再坚持,静静地听着武艺的分析,然后反驳着、陈述着;武艺不
厌其烦地听,然后继续陈述着他的道理们。
时间在两人推心置腹的长谈中飞快地流逝。终于,江山的情绪在不断的倾诉、
思考与辩驳中恢复了暂时的平稳,至少当雨雾中的天空露出最初的一派昏白后,他
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一种经过初步释放后暂时平息了的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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