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稽查局调查小组开着稽查车来到万昊集团总部,黄宇飞和他从香港调来的心 腹胡龙、方贝妮已经在大厅迎候,在方贝妮的带领下去了为调查小组专门准备的 办公室,办公室的桌上和地下都堆满了账册。 李展他们已经检查过万昊集团的退税记录,进驻调查主要是检查万昊集团供 出口的进货清单和来往票据,这个工作量之大,超出了李展的预计。刘丹萍问他 需要多久时间可以检查结束,他说要半个月,这还是紧打紧算,没有预估突发情 况可能耽误的时间。刘丹萍对调查小组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一周的时间结束进 驻检查。李展要调查小组的成员准备脱一层皮——抢时间,尽快结束调查。 调查小组办公室的门口,调查小组把财务部的几个员工叫来询问核实情况。 丁凯一抬头看到方贝妮站在门口,就起身来到门口。 胡龙通知方贝妮下午三点物流中心考察团会到公司考察,听到这个消息她有 一种不祥的感觉,赶紧来找丁凯他们。 调查小组听说考察团突然提前到来,都很意外和吃惊。 这似乎让李展完全预计到了——进驻之前他就说,调查可能会出意外——他 倒不吃惊,只是无法预估会有什么样后果。 考察团成员一行人在叶青、黄宇飞和方贝妮等陪同下在万昊大厦参观,环亚 集团的霍树仁及霍凡也在其中。在要拐向财务部办公室方向的时候,方贝妮以公 司内部事情为借口要带着考察团绕行。 黄宇飞制止了她,走到调查小组的办公室门外,考察团一行被里面的景象惊 呆了——满屋的账本,看见穿着国税制服的稽查人员更是大惑不解。 丁凯对考察团成员自我介绍是誉州市国税局稽查局局长。 难道万昊集团在税务方面有什么问题存在?不是说誉州政府对万昊集团大力 支持吗,这又作何解释?……连霍树仁都甚是不解地看着黄宇飞,霍凡在一边露 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是丁局长的职责范围,作为企业,我们应当全力支持他们的工作。至于 大家的疑问,请丁先生给大家解释。”黄宇飞向丁凯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丁凯向考察团成员说:“国税稽查的任务,是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是净化 市场,维持公平、公开、公正的竞争原则的执法机构。我们一方面要打击经济犯 罪,一方面又要维护企业公司的正当利益不受到损害。我们到万昊集团来工作, 不是因为公司存有问题,而是例行公事。万昊集团是誉州乃至岭南的纳税大户和 先进企业,持有国税的优待卡,我们只是在抽查。请各位不要误解。” 送走考察团,黄宇飞去了外商活动中心的琴房,这是他最享受的空间和时间, 他轻轻弹奏着《当我们还年轻》,刘丹萍在一边静静聆听着这熟悉的旋律。 黄宇飞有些遗憾地合上琴谱,“是按照谱子弹奏的,还是弹得不太好。” 他找刘丹萍来是为了案子的事情,何义已经“自首”,也主动交代事实,他 希望案子可以结案了,“你肯定有些疑问,何义为何这样义无反顾地把这些责任 承担下来?因为他手里攥着他父母、妻儿的性命,不得不这么去做。” 刘丹萍告诉他:“我家人的命也在我的手里?是我做出要立案专项调查万昊 集团的决定的。” 黄宇飞浅浅一笑,“裴健死了可以被评为烈士,你们就是想推翻这个结论, 还是会很顾及的,难道你也想做烈士,名垂千古?” 她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知道她在局里阻拦调查是会引起怀疑的,她把这个阻拦让谭市长去做了。 当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万昊集团身上的时候,任何细微的动静都有可能被人捕捉 和放大,所以在这个时候刘丹萍怎么样帮助万昊集团都是不合适的。但如果立案 专项调查,事件升级后自然会有人出面反对——这个人就是谭市长。 黄宇飞一再提到谭市长,她有些迷惑,他为什么要给我一再提到谭市长?仅 仅因为谭市长和万昊集团的特殊关系?难道……难道谭市长是黄宇飞的幕后支持 者?不,这绝不可能!可是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黄宇飞是万昊集团的总经理, 又是董事长叶青的丈夫,在总裁叶子健的心目中相当于半子;他又是全国政协委 员和人大代表,万昊集团又是谭市长一手扶持起来的,代表了谭市长多年的政绩。 要查清这一切绝对不是轻而易举的。为什么何义自首,黄宇飞仍然显得如此镇定? 他不怕何义在里面抖出什么东西吗?或许黄宇飞也只是一个走卒,他背后还有其 他人?其他人又会是谁?叶青?还是叶子健?不管怎样,万昊集团是不容易倒掉 的。 黄宇飞夸小果在英国的公司生意很不错,是一个大有发展前途的人才。小果 的公司已经成为他手里的一个专门的进出口公司——就是小果公司和他订合同, 他负责出口,然后到国税局退税。 这是刘丹萍预料之中的事情,何义“自首”了,总得有人接手吧?看来他们 一家是逃不出黄宇飞的手掌了,和何义比起来,黄宇飞更阴险和狠毒。刘丹萍无 奈也无法,为黄宇飞的侥幸:真的不要查出来,一切都相安无事。 回到公司,叶青就来找他,他知道她是想问有关考察团的事情。黄宇飞的解 释是考察团的行程是由香港那边负责的,他接到通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你总是为他人考虑,想着人家的好,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你不爱惜自己, 也得爱惜肚子里我们的孩子啊,孩子不会提意见,我可会向你提意见的。” 他要叶青安心养胎,公司有他进行管理,还怨叶子健一直不是很信任他,现 在叶青也开始不相信他了。何义的事情他知道很久了,如果他是考虑自己的话就 不会下令自查,要何义去主动交代事实。 叶青说他太敏感了! 黄宇飞摇着头,“不是我敏感,这么些年爹地怎么看我我是知道的,人家怎 么看我,我也是清楚的。我现在拥有的名衔、地位、成绩都是叶家给我的,你不 管公司的事情,由我负责,人家也说是我在利用你。” 叶青看着黄宇飞的眼睛摇头。 “爹地派阿列来不就是监视我的吗?我不会在意的,这些话我也只对你说, 也只能对你说。想想啊,我也确实那么无能,从小失去父母,是受别人的资助读 书,事业上也是和你结婚才有了今天。当那天我知道我们有孩子了,我心里又高 兴又忧伤,因为我不配做孩子的父亲。”黄宇飞越说越激动。 黄宇飞仿佛是一幕沉重的人生帷幔立在叶青面前。他在想什么呢?不得而知。 谭市长在办公室内阴沉着脸色站起身,看着前来找他的郭青松。 他对国税局的意见很大,物流中心正在关键时刻,例行调查已经很不合适了, 还要升级为立案专项调查?影响了这个项目的进展,谁来负这个责任?何义不是 已经主动来交代了吗?专案调查一旦传出万昊集团因为税的问题被立案调查,可 是轰动港澳商界的一大新闻,会引起很大震动的。有些事情非常令他不解,万昊 集团的深明大义,反倒成了要立案调查的把柄,而且还逐步升级,从例行调查到 了立案调查。 郭青松说:“何义虽然主动来交代,但是他交代的问题全部都是我们已经掌 握的材料,而且始终都在避重就轻,何义是负责万昊集团进出口贸易的副总经理,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行为,而是代表着万昊集团的。” 谭市长一直信奉,不能一条牛尾巴遮住一个牛屁股的道理!万昊集团已经深 明大义让何义自首了,这已经表明了他们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他知道国税局的 压力,难道地方政府就没有压力?姑且不谈万昊集团在香港、誉州的地位,至少 黄宇飞是全国政协委员、省人大代表,在这点上稽查局也应该要慎重对待的。这 不是一般的调查,这会扯上政治问题的。他也不能简单地反对和阻拦稽查局的工 作,那样会成为地方保护主义的。 谭市长也是明了郭青松的压力,企业都追在国税后面要退税。 郭青松说起这事就头疼,商务部和海关总署新近的统计数据显示,到年末全 国累计应退未退税额高达2477亿元,而岭南省作为外贸出口大省,去年出口额占 全国总量的36%,但出口退税指标却远远小于这个数字。对于南岭出口退税指标 的紧缺,有人形容是地球人都知道了,这不是个新问题,现实一直都是这样。 企业越大,退税“雪球”就越滚越大,单是一个誉新外贸集团应退未退税款 至今已高达几个亿。按照这种退款速度,企业的资金怎么能周转得过来?上亿的 应退税款的积压,企业的利息损失几乎吃掉了企业的正常经营利润,这对企业出 口的积极性影响很大。谭市长也是深有体会的。国家给誉州的每天几十亿元的出 口退税指标不够用,往往不到半年就差不多退完了,多年都是这样,看到那么多 企业排队等退税,国税局也同样着急。不只企业,就是在国税部门,很多干部也 认为现行的出口退税政策应该根据经济情况进行适当的调整。 “地方利益上不去,国家利益也很难上得去。”谭市长强调着地方利益。 在这退税方面,谭市长和郭青松的意见是一致的——是骗税的公司侵占了合 法公司应该得到的退税。谭市长希望郭青松考虑一下,目前万昊集团正在准备迎 接港澳台地区的商界来誉州实地考察的事情,如果影响了这件事情,谁影响谁就 是誉州的罪人。 郭青松没有说话。 谭市长有些生气了,你国税局既要税基——地方经济发达,一次又一次的调 查那些创汇和纳税大户,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哪有这样的道理?地方政府一旦对此有异议,地方保护主义的帽子就扣过来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是拿定了主意,就是你国税局调查万昊集团,退一万步万昊集 团骗税了,他也要保,到省里哪怕到国务院他也不怕,最多处以罚款了事。 财大气粗!郭青松心里感叹。誉州经济发达,上缴国库的税多,地方政府有 时就拿“国税打压地方经济”的大帽子压制国税的工作,他们并不在意国税批评 他们是地方保护主义,要这样批评他们,他们就会理直气壮地“驳斥”道,我地 方经济不发展、不保护你们地税基从何而来? 郭青松心知肚明谭市长一心要往上走,万昊集团是他早期扶持的、现在也是 他的一块金字招牌,近几年他在誉州搞了很大样板工程,比如在东边的临海地方, 花了十几亿建设了一个亚洲最大的海上、水上运动中心,这个项目只是省里默认、 并未得到国务院的批准;这个工程当然会是招标的,结果他儿子的公司落选,没 有中标,工程总指挥心领神会,以工程浩繁、一个公司承建任务太重为由,扩大 一个名额,使他儿子的公司名正言顺拿到了这个工程的一半建设任务。工程总指 挥在完成这个工程后,也顺利被提拔到市政府担任了一个秘书长。水上运动中心 建成后没有能够吸引到全国甚至周边省份的水上运动队到这里训练,省队也是硬 性要他们到这里来训练的——总不能就那么闲置着吧?中心连一个洲际运动会也 没有申办到,他才开始到省里和北京公关,希望国务院认可这个工程并支持,眼 下走马灯一样不时会来一些高官参观,请他们题词,在报纸上和电视上大肆宣传。 很多专家和学者批评誉州的城市规划——杂乱无章、破坏民俗文化生态—— 殊不知城市里最好地段的地皮都是他儿子公司拿到了,无序、过度地开发着,多 少人是敢怒不敢言啊!没有办法,他在位,誉州发展快,现在的人就认这个。 那句在誉州生意场上流传甚广的“查这个公司不是经济问题,是政治问题” 的话就是出自谭市长之口:那年,丁凯带领人去查他儿子的公司,人还没有到达 公司,他打电话给丁凯,“你查这个公司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丁凯 还想顶一下,很快也接到郭青松的电话,要他打道回府,说是不少领导打来电话 过问此事。李展那时在丁凯手下,他一直以为是丁凯顾忌谭市长的面子而放弃检 查的。 翌日,誉州市财务系统召开大会,相关部门的领导正在倾听坐在主席台的位 置上的谭市长发言,郭青松和刘丹萍代表国税局出席会议,黄宇飞则代表万昊集 团列席其间。 谭市长在会上说:“誉州市财务系统的正常运转,离不开每一个公司的大力 支持和配合。尤其是万昊集团,一贯从自身做起、认法不认人、积极主动配合执 法机关的工作,值得大家好好学习。” 大家都对列席会议的黄宇飞投去赞许的目光,黄宇飞脸上则始终挂着谦和的 微笑。 话锋一转,谭市长点名批评丁凯,“不顾全大局,在物流中心考察团来誉州 实地考察的时候,工作言行不谨慎,极大损害了投资者的投资热情。希望有关部 门领导回去后,认真检查工作,不要再出类似的事情了。” 开完会回到局里,刘丹萍看见报纸上也登出由于稽查局对万昊集团的检查, 使众多有意和万昊集团合作的公司打消了投资的计划。联想到会上谭市长指名点 姓的批评,她决定找丁凯谈谈。 当初刘丹萍提出立案调查万昊,就已经设想过会遇到各种阻力的,特别是来 自地方的。她自信这些阻力还不至于对她作决定造成困扰,但是谭市长的点名批 评却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她也是觉得谭市长的做法值得商榷,丁凯也同样没有想 到。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刘丹萍要丁凯需要冷静地清理工作思路,是否还 要继续调查下去?如果调查下去突破点又在哪里?调查小组只能顶着压力迎难而 上。从万昊集团的账本上是很难有什么突破的,调查小组必须从周边查起,重点 调查万昊的供货公司以及跟万昊有业务往来的公司。百密一疏,总会发现漏洞。 刘丹萍当然是要把调查万昊集团的工作进行到底的,丁凯走后,她一直在想 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调查,这时候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谭市 长打来的,她没有要接听的意思,手机铃声响了一会儿然后不响了。 谭市长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肯定要对她晓之以理,从大局出发。这些她都明白。 谭市长有他的难处,刘丹萍也有自己的难处。 作为全国唯一提拔的国税女局长,她的事业在别人眼里已经是相当成功的了, 可是就算她明天坐到了郭青松的位置甚至更高的职位,也会有退下来的一天。工 作就是她刘丹萍生命的全部吗?熟悉和理解刘丹萍的人知道她对待工作一向是一 丝不苟,雷厉风行的。不了解的人会认为她是唯官是图,不近人情。那是不是表 示她在走极端,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失败?刘丹萍何尝不知道人是社会的人, 社会是人的社会这个道理。而且职权、责任说到具体也都是掌握在具体人的手里 的。如果调查万昊集团这件事不了了之,当然谭市长会满意、黄宇飞会高兴,她 刘丹萍也不会损失什么;但是案子一天不破,可儿致残的事情就一天压在丁凯的 心上,她也有孩子,太理解孩子在父母心上的那种牵挂了,刘丹萍实在不忍心看 着丁凯、桑潇和伯母那样的痛苦?如果案子破了,又可能影响到李展,她觉察得 到他在跟方贝妮实施着计划,可到时谁又能保证可以把事情解释清楚?李展从一 进局里就是她一路看着成长起来的,他那么信任刘丹萍,尊敬刘丹萍,在某种意 义上也是她的孩子啊。现在这种情形她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怎么告诉?她该怎 么办?工作这么多年了,经历的风风雨雨也不算少了,可是为什么从来没有像现 在这样让刘丹萍焦虑,让她一筹莫展? 刘丹萍这样做有些冒险,秦立明还是很担心,刘丹萍是很有经验,她的对手 是黄宇飞。黄宇飞后面可是万昊集团和谭市长,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谁都说不 清楚,她这样“打”进去,他担心反而会陷进去,而且越陷越深。 秦立明小心翼翼问她:“要是黄宇飞知道你是这样想的,会放过你吗?” “你怎么不问我,我会放过他吗?他很相信我,他不怕的原因就是我们找不 到他的犯罪证据,我会拿到他的证据的。” 刘丹萍把自己和家人的退路已经想好了,就是先要秦立明移民去英国,手续 已经在办了。黄宇飞通过何义给的钱和她现在拿到的钱,都存在瑞士银行。她主 张调查,是不想引人怀疑;调查不下去了,大家皆大欢喜。 想到这些,她又失眠了也不想吃药,穿上衣服去了万昊酒店。 黄宇飞为他们每个人都在酒店准备了一间极尽豪华的房间,她还一直没有去 过。进了房间,陆飞在里面等她。她一愣,旋即明白了黄宇飞的意思。现在陆飞 在这里出现,就是要顶替何义的位置——黄宇飞也和她谈起过与王敏芊的感情, 她还有些动容,觉得他不容易,相反不同情叶青。 陆飞抱着她,右手探进她的衣衫,拨弄她的文胸中央的扣子。他的手痴迷地 燃烧,她闭上眼睛,听任他的双手游移。她被他缠绵的舌头以及微微用力的牙齿 所俘虏,伸手抚摸他光滑柔软的头发,他的手指,他的烟味,在浴袍里突起的臀, 霸道而邪气的每一个动作。 这一夜,刘丹萍没有吃药就睡着了,一种凄凉的满足,生活就是这样,为了 一些细节的美好,继续隐忍。那夜她不停地在做梦: 她遇见了一个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是知道是黄宇飞。他的个子很瘦小, 短裤下的双腿十分细,但他的眼神很狡诈。他防备地盯着她,和她擦肩而过。她 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了他的虚弱,因为只有他自己,所以显得相安无事;他的力量 全在别人身上。她扭转身体,在他头上毫不犹豫地猛击一掌,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然后躲进一条小巷。她似乎听到一些人从远处跑来的嘈杂声,回头看有何义还有 陆飞,还有,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谭市长和郭青松,她顾不得多想,就 一口气钻入巷子深处,穿过几个巷口,最后站在最僻静的一个小院门口。这条巷 子很窄,阳光只能照到高墙顶端。没有人从巷子里走过,所有的院门都紧紧闭着, 四周无比寂静。喘息停止了,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决定回家,但是她发现自己 迷路了。 匆忙中有好几个巷子被她甩在身后,它们的自然贯通使他忽略了一个事实: 它们是一个陌生的群体,由于记忆的不确定,它们会不断的重组,发生变化—— 它们都符合来路的基本特征,却很可能通向更为复杂的城市腹地。刘丹萍的内心 开始慌乱起来,毫无疑问,这里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已知界限,而小巷变换的无 常令她难以确定方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她慢慢地出了这条狭窄的小巷,面前 同时出现三个巷口,它们惊人的相似,所有能区分的细节都被抹掉了。这场迷失 看起来不可避免,它一直在他熟知的环境外面搭构着巷子,她必须不断地抓住正 确的那条。这意味着她的选择不能出错,数不胜数的歧路会把时间耗尽,她不敢 设想一个人在深夜的巷子中无措地游荡。 面对三个巷口,她感到了压力,发现了决定的重要性。天开始暗下来,行人 越来越多,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巷口有什么不同,他们在巷子与巷子之间自由折转 ——这只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她选择了左面的巷口,因为巷子的短小,它成为一 个并不重要的环节,这是其余两个无法比的。它使错误的后果降到最低,它离重 新选择并不远,几乎是无数选择的新的出发点。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她便走到了 他的尽头,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笔直的巷道,近晚的光辉将巷道整个覆盖了。它 的一端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忍不住奔跑起来。然而这里只是另外一处闹市, 到处都有售卖香烟的士多店,感觉中,通往家的道路已被它们彻底堵死。她突然 很饿,饥饿使选择的失败严重起来,几乎走不动了——她难受地折入一条小巷, 打算把自己陷在巷子的迷境里不再逃出。但是,她看见了家的后门;绕了一大圈, 最终找回了起点。在延长的半径上,她体会到了迷失之苦,差一点被击倒。 等她醒来,陆飞已经走了,满地狼藉。她觉得很累,想着梦里,整理着连绵 起伏的暧昧,空气里还有他的体味,还有他嘴里的烟味,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词— —迷失。迷失,对,她现在是迷失。梦是人的心理的投射。她最近也在迷失,不 但是她迷失,很多人都迷失在了自己熟悉的城市里。 仰躺在浴缸里,沉静的面容如遭受了风暴打击的花朵。左手腕细细的铂金手 链,在水里蜿蜒行如小蛇,她白皙的皮肤如同古代华丽的缎子。她在水里,像极 了某种水生动物。 她现在对工作和婚姻有着极大的恐惧感,想到陆飞,她想,要拒绝他。可是 面对他的时候,她又会觉得自己是需要他的。为此,她陷在欲望的沼泽里不能自 拔。她一直后怕、内疚、自责,怕秦立明还有别人知道,从而失去家庭和现在的 地位。 这天李展拿起报纸,看到上面两行醒目的大标题:考察团誉州“巧遇”稽查 组疑涉嫌骗税众投资纷撤万昊股票一路狂跌。 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告诉丁凯:何义负责的与正和公司进口还原型辅酶 的业务上有以假充真、骗取外汇的重大嫌疑。有件事情他没有对他说,他说不出 口,就是陆飞和刘丹萍的事情——当陆飞告诉他这些的时候,他真想揍他,他这 样做认为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和嘲笑。 丁凯蒙了。 方贝妮查看了万昊集团跟正和公司的一系列合同,反馈回来的信息也对阮逸 生非常不利。而且她刚接到黄宇飞的通知,说是这两天接到一些公司的投诉,海 关也提取了样本,证明阮逸生进口的还原型辅酶是用味精来冒充的。要她配合有 关部门收集材料,弥补公司的损失。 黄宇飞在开始收网了,局里也决定暂时停止对万昊集团的调查。 众多的港澳台财经记者云集在政府大门外,谭市长在几个官员的簇拥下刚走 进政府大院,一只只话筒对着谭市长,镁光灯啪啪地闪个不停,问题一个个砸向 他,“谭市长,万昊集团副总经理何义在押收审,是否真有其事?”“市长先生, 万昊集团正在接受国税稽查局的专项立案调查,对此你有何看法?”“香港招商 会上,您曾说过誉州市政府无论从经济还是政策方面都对物流中心的建设给予大 力支持,对目前的现状您作何解释?”……他脸上虽然带着和善的笑容,对各种 问题一概不答。 和市委书记商量后,由市政府出面召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回答记者们关心 的问题。不开这个记者会,记者会一直守在门口的,这样下去影响不好。郭青松、 刘丹萍和丁凯也要特邀参加。 郭青松、刘丹萍和丁凯三人跟着谭市长等七八个人鱼贯进入记者会会场,会 场里已坐满了不少于百名的记者。电视摄像机的灯光把整个会场照得一片光亮。 照相机的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咔嚓”声此起彼伏。文字记者们手持记录本,像 鱼一样不眨眼地盯着主席台上就座的每一位。 “请问市长先生,今年誉州的GDP 和财政收入怎么样?” 这个问题是谭市长非常愿意回答的,“发展势头喜人。上半年GDP 增长6%, 下半年还看不准。在民间,誉州虽吸引着大量外资,可另一方面誉州这几年也在 遭受着逃税骗税、逃汇骗汇、制假售假和洗黑钱的损害。万昊集团的事是否与这 些民间传闻有关?”谭市长微笑着,稍稍考虑了一下,“誉州一直遭受着这些伤 害。我们市委、市政府也一直在致力于打击这些犯罪活动,采用了铁腕整治,效 果显著。至于万昊集团立案调查一事,我们还是请国税局局长郭青松为各位介绍 一下情况。” 郭青松直了直腰板,他首先对万昊集团表示感谢,万昊集团在维护国家利益 上,自觉自查,并做通了嫌疑人的思想工作主动交代问题。关于立案调查万昊集 团,也主要是要查清何义在万昊集团任职期间的一切所为,一切为了维护万昊集 团的利益和形象。 “撤资的起因,就是因为万昊集团有骗税的嫌疑,使投资者为此丧失信心。 万昊集团是否真的涉嫌骗税?何义的涉嫌金额有多大?何义一案会给万昊集团带 来什么影响?我想请丁先生回答。” “从何义主动交代问题到立案调查万昊集团,所有的问题都还在调查当中。 万昊集团从始至终一直在积极配合稽查局的调查工作。骗税金额现在还无法准确 地计算出来,因为涉及了很多公司。而这些公司,大部分已消失、关闭、逃匿。 整个的调查结果还需要时间。如果因为我们的调查影响投资者的信心,我想,我 们会用铁的事实重建他们的信心。”丁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严肃回答着这位记 者的问题。 “据说丁局长的女儿右腿残废,也与此案有关系?” 丁凯心里有些发紧,不想说这件事情但这种场合又必须面对,“公安局的破 案结果已出来,是一个盲流绑架了我的女儿,想达到敲诈的目的。” “谭市长,在万昊集团内部出现何义这样的人,使万昊集团也有了骗税的嫌 疑,是否意味着誉州的骗税非常猖獗?” 谭市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就消失了,“至少提醒了我们,我们的整 治工作对损害誉州的经济建设的违法犯罪活动还没有完全遏制住,需要我们再加 大力度进行查处惩治。” “市长先生,局长先生,不论万昊集团是否涉嫌骗税,但誉州一直存在着大 面积的骗税现象,是偶然还是必然?” 秘书对那个记者说今天主要是就万昊集团的事件及撤资举行的记者会,和这 个主题无关的问题不予回答。 谭市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后,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全场,“应该说不是偶然 现象,这是一个有深刻制度根源和人文历史根源的必然现象。誉州这个地方,人 杰地灵,人们的发财和发展欲望都很强烈。但这里人多地少,加上我们是由计划 体制向市场机制转轨的时期,管理上又难免有很多真空。制度不健全,就有人钻 制度的空子。这两个条件结合在一起,就必然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丁凯听到 谭市长说这些话,看了看郭青松,“誉州是一个百年历史的商埠,恩格斯在1858 年就指出,誉州是中国唯一有商业意义的口岸。所以,我们要恢复誉州商业口岸 的优势。二三十年代,誉州就盛极一时,八个领事馆在誉州。我们才下大决心建 设亚洲最大的物流中心,以期带动整个誉州经济的发展。” 撤回投资的公司不管受没受到调查一事的影响,但他们还没有完全拒绝再回 到誉州。从这两天投资商们不断打电话来询问真实情况的急切心情,就证明了这 一点。至于环亚集团,谭市长准备安排时间拜访霍树仁。 一个记者问刘丹萍一个问题: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稽查局就出现稽查局局 长、稽查员被烧死,一位稽查员受伤事件,而稽查局的调查又影响了物流中心的 建设。作为主管局长,你有什么要说? 刘丹萍的眼睛扫视着全场,“做任何工作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失误,而且现 实很残酷。不论是国税和地方,都受到了伤害和打击。我们已经和正在更正我们 的失误,要避免两个都受伤的局面再出现。” 秘书看准机会宣布今天的记者招待会到此结束,记者们对在如此简短的时间 里就宣布结束非常不满,但也很无奈。 进了休息室,大家都没有要坐下的意思,谭市长对国税局有个恳求,在这个 时候,不要再把问题扩大化了,他的意思是暂停对万昊集团的调查。撤资是谁都 不愿意看到的,国税局也很清楚物流中心建设的重要性,但立案调查万昊集团是 要有充分依据的。 稽查局列举的材料谭市长都看过了,他感觉都是稽查局的猜测和推断,缺乏 直接证据。现在的问题是,由于调查工作方式方法不妥,严重影响了物流中心的 招商引资,使进展顺利的筹备工作陷于瘫痪。 郭青松不同意他的看法,“如果是因为调查工作而对物流中心引起的任何后 果,由他一人来承担,但是调查工作等撤资问题解决后还要继续进行。如果市委 市政府对此有异议,可以上报省国税局甚至国务院。” 谭市长靠在椅背上想了想,他很理解国税局目前的状况,可是他要提醒郭青 松,“万昊集团一直都是积极配合稽查局的工作的,执法的时候在运用政策时不 能犯激进,急于求成,把人一棍子打死的错误。” 郭青松端起茶杯想喝水,一听谭市长这么说,就放下了杯子,“调查工作没 有急于求成,从纵火行凶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越来越多的材料和情 况证明此案后面还有人。” 谭市长定定地和郭青松对视着,刘丹萍听着他们之间的争论,也许这是她愿 意看到的,就是她主张调查,政府一定会考虑和有所顾虑,这样就保全了黄宇飞, 也保全了小果和自己。 郭青松给谭市长提了一个意见,“在市里的财经系统大会上对丁凯的批评我 觉得不是很妥当。老谭你要想想,为什么会如此凑巧,在调查小组刚刚进入万昊 集团进行调查就会遇见考察团的到来?市委市政府和国税局一直在协调考察团到 来的时间,但为何偏偏就撞见了呢?据我所知,考察团是临时决定到来的。” 谭市长也是在前一天晚上得到了考察团要来的通知,他考虑还是不通知国税 局,以免影响调查小组的工作,他质问郭青松,“难道你认为我这样做不合适? 是故意为难和不配合调查小组?” 郭青松坚持认为在整个的事情当中,丁凯的言行是没有错误的。 谭市长感觉郭青松认为他在袒护万昊集团,“那撤资如何而来?” 谭市长站了起来,对郭青松一摊手,看着刘丹萍和丁凯。 郭青松接直接告诉他,“这个事件是有人在后面操纵,目的就是要阻拦调查。” “有人操纵?谁?难道是我吗?我是不同意你们在这个时候进行调查,不是 不让你们调查。”谭市长背着手问郭青松,“我并不激动,这个事件就是由于你 们的调查而起,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