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万昊大厦的顶层是黄宇飞一个窝点,外面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有一个设备先进 的地方,公司内部知道那是电脑控制中心,但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包括叶青。 他从美国找来五六个电脑专家,用来破译国税的金税网路系统,这样就可以修改 数据,掩盖骗税。还有就是在这里进行制作假增值税发票的模,做到以假乱真, 令造币专家难辨真伪,前几年的假增值税发票达到了他的这个要求,在他看来还 是不够完美,他要做的像真的一样。这个窝点因为在公司,他担心引人注意,从 来没有要请人参观过这里。 一般他请他们参观飞来寺,那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这天,方贝妮、刘丹萍、彭德辉、苏昭明、黎建设、罗放还有李展会合在飞 来寺,他们不知道黄宇飞请他们到这里是什么意思,不是为了度周末吧?每个人 都带着不解跟着他去了地下密室,下去后走过不长的通道就到了地下密室的中心 控制室。 飞来寺这个地下工程完成后,黄宇飞在这里就可以掌控全局了,可以说是一 个浓缩的“小政府”了——他的骗税网络已经覆盖了外贸、公安、海关、银行和 税务——他这样做,是他为了风险可以降低,调动资金、汇兑外汇也非常方便。 出乎黄宇飞的意料,他以为带他们看这个工程可以给这些人吃一个定心丸, 没有想到的是所有的人都对他的工程和他的野心感到毛骨悚然,尤其是刘丹萍。 回到飞来寺宾馆,李展来到方贝妮的房间。 方贝妮见事情虽然进展顺利,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这样下去局势还能不能 控制住。她对黄宇飞的野心感到非常恐惧。 李展分析,飞来寺不止是他的一个窝点,还是他的地下工厂——印制假发票 的工厂。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接触到了他的皮毛,还没有找到他的核心在哪儿。 国家绝对是不允许这样的人为所欲为的,黄宇飞带他们参观,无非是要给大家吃 一颗定心丸。 李展想知道这样一个工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修建的,资金从何而来?又是谁 去文物部门和国土局办理手续的?黄宇飞的证据在哪儿呢?他怎么进入可以拿到? 这是李展一直在考虑的事情。 方贝妮想要通过苏昭明找到黄宇飞的资金流动情况,她的打算自己说不出口 也不想让李展知道,一是不想让李展不开心,另外一点她还没有把握苏昭明是否 愿意进入她设计的方案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他站在她的面前她却不知道他爱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她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不知道她爱他,而是他们明明 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早晨,苏昭明来约方贝妮散步,她爽快地答应了。 闲散地走在飞来寺后院的林间小道,阳光斑驳的洒在他们身上和地上。苏昭 明说没有工作、没有人打扰,和方贝妮在一起是多么的惬意。 听他这么说,她心里不愿意,脸上很愉快的表情愈发的假了。 他拉住方贝妮的手两人慢慢向前走着,看见路边的野花,方贝妮借口挣脱开 他的手蹲下来摘花,她一边摘一边往前走,苏昭明在后面跟着。 抱着一怀的野花站起来,她把花送到苏昭明的鼻子下面让他闻,他摇摇头, 说这个香味闷人,女孩子都是喜欢花的,野花也不放过。 方贝妮说:“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摘,我喜欢钱。” 苏昭明听了哈哈大笑,“广东人视水为财。人要活着离不开水,也就是离不 开钱;钞票贬值,钱成了水;钱多的人花钱像流水,钱少的人把钱捏在手里能挤 出来水;有手段的人赚起钱来,钱就像水一样往口袋里流;没门路的人挣钱,像 沙漠里的人很难喝上一口水,钱多了会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你!” “你没有被淹没,一定有自己的方法,对吗?”方贝妮把那束花塞到苏昭明 的怀里,挽着他的胳膊向前走,“哪去找‘水’?” “忘了我是财神爷,难道还会缺钱吗?” “有钱那是你和黄宇飞的,我想自己找。”方贝妮看着他。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做!”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怕被砸死。”方贝妮嬉笑着回答。苏昭明故作很 戏剧性地捂上她的嘴巴,要她不要胡说。她可不管,她就是要恶心他,“有人说, 人生两大乐事,‘做爱做死,被钱砸死’。” 苏昭明笑得特别夸张,牙肉都露了出来,然后他深情地走了音地唱着:“想 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地爱你;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他唱得很难听,方贝妮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就拉住他,要他别唱了,“我可 不敢爱你,你是‘金融美男’,很多人喜欢你。” “唉,那都是泡沫经济。” 方贝妮打蛇随棍,歪着头撒娇,“真的?” 苏昭明很严肃地、搔首弄姿做想象中的气质状,“我只爱你一个人。” “那你老婆呢?” “她,也算是老婆吗?她就知道……” 方贝妮不耐烦地截住他的话,“一个男人不要批评曾经是他的女人。” 苏昭明没辙,“我真的就只爱你一个。” 她就装傻充愣,“我哪儿知道啊。” 苏昭明保证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两人在外面闲逛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后方贝妮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眼看见了 满屋都是都是盛开的百合花,有白色、黄色和粉色,窗下的小茶几上有一个小盒 子和一张卡,是苏昭明送的,拿起卡看了看扔到垃圾桶里,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 条项链。她啪的一声关上盒子,拿起电话,告诉苏昭明她很喜欢他送的花和礼物。 挂上电话,她又拨了一个宾馆内线电话找总台,说想再开一个房间,就要她现在 房间旁边的。 在洗手间收拾自己的洗漱用品的时候,有人按响了门铃,进来的是李展,他 一进房间看见满屋的花就愣住了,方贝妮说是苏昭明送的,又不能扔掉,她只好 换房间,不让任何人知道。 下午,他们聚集在湖边准备划船去到深处打猎——其实就是打野鸭子——李 展没有看到方贝妮和苏昭明,还有刘丹萍。 他热情招呼罗放,和他一起驾驶一条船。平时罗放是不会把李展放在眼里的, 在飞来寺见到他,一看是自己人他也随和了很多,还有黄宇飞时不时把李展和丁 凯相提并论,他更知道李展的重要性了。 李展经常运动,划船不在话下,很快就把其他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他的动 作慢了下来,扔给罗放一支烟,自己点上。 罗放抽着烟,没话找话说,问着稽查局和他家里的情况。李展今天这么主动, 是想和他说说石磊的事情。石磊还在看守所里关着,和何义相邻的房间,这让李 展很气愤——真把石磊当做陈伟雄一伙的了。 他对罗放说,石磊这次肯定死定了,可他们是十几年的朋友,还是有些于心 不忍,石磊的女朋友又在自己手下,想罗放网开一面,让他们去看看石磊。 罗放眉毛一挑,得意的笑容挂在脸上,“石磊要是和你一样识时务,哪至于 落到这个地步?” 李展就赶紧说,他可以劝劝他,罗放以后也多个帮手,就像他现在和刘丹萍 一样,自己拦不住了,刘丹萍还可以在上面拦着。 罗放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就是石磊愿意投向他,他还是不会相信石磊的, 石磊的父亲石局长,父子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关系。 看罗放不说话了,李展也不便多说,其他人划着船也跟了上来,就大力向湖 的深处划去。 他们是在晚上回到誉州的,分手的时候罗放对李展说,他打过招呼了,他可 以和张海燕去看石磊了。 等李展走了,林景瑞提醒罗放,李展就是一个墙头草,要他提防他。 罗放自负得听不得人自以为是,“你不是墙头草?” 张海燕去看石磊,李展没去,他不想看到石磊现在这个样子——一个笼中困 兽——他去和丁凯会合,他拿到了桑潇网路公司的账本。 叶青把网络公司的财务总监请到了家里。 那个财务总监是霍凡的人,开始他找借口不愿意来,他知道叶青找他是为了 什么,还是阿列亲自开车接他的。叶青和他谈了很久,他终于同意提供网络公司 的另外一套账本——也就是黑金的具体情况。 阿列和财务总监驱车来到网络公司楼下,丁凯和桑潇已经等在那里了。丁凯 取了账本就走了,他要把这些材料整理后再还回来。 财务总监提供的材料和丁凯、李展估计的一样——购买飞来寺的资金确实来 自于网络公司。 其实网络公司“烧钱”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骗税网络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 从香港过来的大笔资金都是有问题的,网络公司不但承担了洗钱的环节,而且也 便于骗税网络的资金调拨,网络公司就是他们在誉州的地下银行。 如果一定要以牺牲桑潇作为代价,才能弄清楚网站背后的东西,揭开地下银 行、洗钱工具的真相,她也认了。她知道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钳制住丁凯。他们 最希望看到桑潇也进入骗税网络,然后把丁凯也拉进去。 黄宇飞既然可以对桑潇这样,当然也会不断想招数来对付丁凯。撤资只是个 开头,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黄宇飞和丁凯对弈他是做足了功课的。对接下来的局势走向他也非常感兴趣 和有信心,既然他暂时无法撼动他的老帅,那么就只好把他身边的车炮马一个个 扳倒。阮逸生是安放在丁凯身边的第一颗重磅炸弹,足以让他一筹莫展。接下来 黄宇飞马上就要引爆第二颗炸弹了,这颗炸弹更具有威慑力,因为是他的妻子。 黄宇飞始终想不明白像丁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就非要钻牛角尖呢?识时 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在任何朝代都不会过时。 桑潇难过极了。 叶青把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腹部上,说:“我和黄宇飞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一 直在等待着孩子的降临,无数次地幻想着对这个孩子付出她满腔的爱,给他一个 完整的家庭,让他拥有一个快乐幸福的童年,接受最好的教育,让他成为一个对 社会有用、受人尊敬的人,要让他的身心都很健康地生活着。” 当叶青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后,她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也就在同时她最不 愿看到的事情还是被证实了。她最爱的人早已背叛了她,孩子也可能成为她的牵 绊。叶青明白自己作为集团董事长所肩负的责任,可是她该怎么办?是大义灭亲 把身体里这个正在一天天发育的孩子的亲生父亲送上法庭的审判台,让他一出生 就失去父亲?还是委曲求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给他一个看似完整的家? 叶青是一个对爱情盲从的女人,她相信一见钟情的缘分,也相信两人牵手共 度人生之路的患难真情,当她决定把自己的心交给黄宇飞的时候,她就已经设想 好了若干年后她和他步履蹒跚地漫步夕阳下的情形,当他因为不幸的家庭影响而 对孩子产生恐惧的时候,叶青选择了默默地忍受,她相信用自己的柔情和时间, 迟早可以消融他心头的这份恐惧。然而她渐渐地发现自己错了,当事情一件接一 件地摆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尽管她还本能地去回避,不肯假设对黄宇飞的怀疑, 然而理智却总是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告诉她要面对现实, 要正视存在的问题,要冷静地分析和提出疑点。当理智的声音越来越强大的时候, 她的心却因为它的冲击而鲜血流淌。 叶青的处境太难了,她甚至不能把这些话讲给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听。 叶青是叶子健唯一的女儿,她继承的是他毕生心血。她是董事长,她比谁都 懂得万昊集团在她父亲心中的重要性,她不能够让它在她的手里毁灭,那会要了 叶子健的命的。她也要对得起为万昊集团辛勤工作的每一位员工,正是有了大家 的共同努力,才有了万昊集团今天的卓然地位,她不能够容忍任何一个人企图将 它毁于一旦。她还是黄宇飞的妻子,从相识到结婚这么多年了,她坚信我对他的 爱情和感情,也相信他至少是应该爱过她的。可是这样一个她准备与之白头偕老 的人某一天却被证实他已经背信弃义、离心离德,多年的恩爱眼看着就要葬送, 随着这珠江水付诸东流去。而在这个时候,多年渴望不得的孩子却偏偏来临了, 他全然不顾她这个母亲正在承受的煎熬和苦楚,一天天地发育着,她强烈地感觉 得到他要出生的那份信念,也能够感受到他那颗尚在发育的弱小的心脏的跳动的 节奏,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一声声呼唤妈妈的声音。她怎么忍心亲手扼杀掉自己 的亲骨肉?叶青不能这么做,她下不了手…… 叶青这样说是为了安慰桑潇——她也在备受煎熬——但一定要咬牙挺过去。 阮逸生“骗汇”的事实成立,他还不知道他涉嫌骗取外汇的事情,此时他还 在西藏,丁凯和李展联系不上他。 可是阮逸生怎么办?他是无辜的。李展倒希望阮逸生能留在那个让他感受宁 静和快乐的地方,不要再回来。他看着阮逸生的邮件,心里揪心的疼。 阮逸生在邮件里写道:“喃喃的诵经声、酥油茶的香味、烟雾缭绕的寺院、 一路叩着长头的朝拜者,使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分外亲切。我要去山南,去寻 找我生命的答案。我周围的人不止一次说我长得像喇嘛,我只缺一件袈裟了。虽 是玩笑话,但我坚信自己的前世是藏族,曾生活在我今生第一次踏足的这块土地 上。脚下的这条路,我和阿爸一起背着青稞走过,也是阿妈送我去寺院走过的。 我的生命是和这块土地的佛息息相关的。去青游寺的旅途,一路的天气异常晴好, 丝毫没有雨季的感觉,朵朵白云像哈达一样洁白,飘在空中迎接我的到来。我顺 着雅鲁藏布江一路东行,来到桑耶渡口,青游寺就在北岸。我走近西藏母亲河, 在苍穹下的高原上,更体会到她的深沉和壮美,为她的磅礴气势而感动。船抵江 北之后,青游寺并没有即刻出现在眼前,还要在中巴车上颠簸二十公里才能一睹 它的身影。青游寺不像其他寺庙那样显山露水,而是如神秘的生命密码等待有缘 人的破译。青游寺是西藏最早的藏传佛教寺庙,也是极具特点的一座,它集佛法 僧于一体,藏汉印寺庙风格于一身。寺庙的整个建筑群在一个巨大的标准圆形之 内,按照佛经内的大千世界分布。徜徉其中,恍若浮游于密宗坛城,给我以前世 与今生的昭示。在乌策殿外的转经廊,我推动着转经筒,诵念六字真言,令法轮 转动,也是在修为佛心。空荡的转经廊里吱吱嘎嘎法轮转动的声音让人沉静……” 刚下飞机,阮逸生就被誉州市检察院以万昊集团指控他和原万昊集团副总经 理何义利用进口还原型辅酶进行骗汇的犯罪嫌疑依法进行拘留调查。 郭青松得知后,与检察院电话沟通后,丁凯和李展才得以去看望了阮逸生。 阮逸生的冤案是因稽查局坚持调查而起,调查工作危及到了骗税分子利益关 系,他们想拉丁凯下水,采取了正面交锋和迂回包抄,从他身上和他的身边下手。 阮逸生是丁凯多年的挚友和同学,所以他们选中了他。他还不知道,他在西藏的 时候,何义在黄宇飞的带领下到稽查局主动交代了骗税事实,并在交代中一口咬 定是和阮逸生串通一气进行骗汇活动的。 还有令阮逸生更加吃惊的消息,桑潇的网络公司也有极大可能成为骗税分子 的地下银行和洗钱工具,桑潇是丁凯的妻子,自然成为骗税团伙的目标。李展告 诉阮逸生这些情况,是要让他心里有个准备,不管接下来的形势怎么变化,都希 望他要顶住压力,要相信政府,他很快就会洗清罪名的。骗税分子利用人们对万 昊集团的信任,麻痹了很多人,包括阮逸生、丁凯和桑潇,协助调查非常折磨人, 一定不能让自己垮掉。 那天调查结束后,是丁凯陪着阮逸生回家。 看着丁凯开车远去,阮逸生立即感觉全身无力,找了一个台阶坐下来,呆呆 地看着街道上的人流、车流。 他就那样静默无语地坐到凌晨。 翌日,罗放亲自来讯问阮逸生。 “阮逸生?”罗放大喝一声,“万昊集团指控你和原万昊集团副总经理何义 利用进口还原型辅酶,大肆进行骗汇。并且用味精冒充还原型辅酶,诈骗其他公 司的钱财。” 阮逸生喃喃说着,就那么重复着这几句,“我是无辜的,我也是受害者,和 万昊集团一样都是受害者。” “经济问题属于检察院,我今天来是代表公安局讯问你关于其他案子的事情。” 阮逸生呆呆地看着罗放,不明所以,有些迟疑地对罗放点点头,罗放问他是 否认识高威公司总经理顾威? 阮逸生摇头。 “我再问一遍,你认识高威公司总经理顾威吗?”罗放咬牙切齿地瞪着阮逸 生。 阮逸生躲开罗放凶狠的眼睛。 “何义已经供出你跟顾威不但认识,而且勾结一起参与策划了纵火行凶、杀 害稽查员事件。” 阮逸生一下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显然一时无法接受。 “阮逸生,你最好冷静点,这里是公安局,不是可以任由你装疯卖傻的西藏 无人区。何义已经提供了确凿的证据。而且你也参与了帮助纵火行凶犯罪嫌疑人 逃匿的行动。” 阮逸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这是诬陷。我没有参与策划纵火行凶杀害稽 查员,也没有帮助犯罪嫌疑人逃匿。”有个声音一直在心底告诉阮逸生,不能承 认。 “你不要以为矢口否认就可以逃脱罪责。你不但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毫无悔过 之意,反而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够主动坦白交代,希望 你抓住这个机会。”罗放紧紧盯着阮逸生,阮逸生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阮逸 生,你离开誉州一个月,去了什么地方?” “我去西藏了。” 罗放拍案而起,“你不要以为你离开誉州做了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法网 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你应该听说过了的,看来你是不愿意抓住这个减轻罪行的 机会了。那好,我来替你回答,你假借去西藏旅游之名,意图为纵火行凶犯罪嫌 疑人经过西藏地区出逃尼泊尔等国探路。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和西藏方面取得 联系,正在逐步核实你的行踪,你最好如实交代。” 阮逸生紧闭上嘴巴,木然地看着地板一动不动。罗放啪地又拍了一下桌子, 阮逸生身子一震,他有些呆滞地看着罗放,“你是怎么和何义勾搭上的?” “我们公司和万昊集团合做进口还原型辅酶业务,何义负责进出口业务,是 万昊集团总经理黄宇飞安排的。”阮逸生如实回答罗放的问话。 “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你招不招,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 我劝你最好还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罗放和负责记录的公安干警起身离开了讯问室。大门咣当关上了,室内只剩 下阮逸生一个人,他木然地双手抱住头,把脸埋在双膝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阮逸生的神情由焦虑逐渐变得烦躁,最后几乎接近麻木。寂静中,大门咣当 被打开。阮逸生吓了一跳。一个检察院工作人员走进来对他宣布,“万昊集团董 事长来对你取保候审,从明天起,不用待在检察院里,但是你要配合公安局的调 查,必须随传随到,接受讯问。” 出来后他上了李展停在门口的车。丁凯受到市政府的点名批评后,在局里的 处境很微妙,也为此郁郁寡欢,李展不想让他的情绪给阮逸生再增添压力,强行 要他休息,他去陪阮逸生。 李展要送阮逸生回家,他执意要到公司看看,正和公司大门上两条交叉贴着 的封条,透过门上的玻璃静静地向里面张望着,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空无一人, 显得一片清冷寂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公寓也被查封了,只能回老宅去住了。 坐在老宅院子门口的石头台阶上,阮逸生颓然地低下头,看着脚下斑驳长满 青苔的石板发愣。 妻子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身边。 妻子知道他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她坚信他是最善良的人,他是非常照顾 家庭的。她当初嫁给阮逸生就是因为他的善良宽容和正直。那时候他们也没什么 钱,可是在他身边却觉得真的很快乐。后来阮逸生借钱开公司,每天早起晚归辛 辛苦苦都是为了这个家。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妻子心里很难过,她要他答应, 为了她和孩子,为了这个家,一定要支撑下去。 自己的妻子总是这样无怨无悔地在背后支持着阮逸生。有时候他在想,其实 他很对不起妻子和孩子,在他心里经常装着另外一个世界,不肯积极地去面对现 实,总有想逃避、想去无人的地方。妻子虽然明了他的心思却从不说破,只是默 默地承受着许多东西,希望他能够轻松起来。 这个老宅子,传到阮逸生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 从小他就在这个院子里玩耍成长,天井中间的那棵榕树就像一个巨大的伞罩 着这个小巧的院落。小时候爷爷经常抱着他坐在树下教他背唐诗宋词。漫长的夏 天,爷爷总是躺在老式躺椅上看书,听着头顶上的蝉鸣,有时候爷爷睡着了,他 就悄悄从他的鼻梁上取下他的老花镜看周围的东西。他的老花镜是水晶石头做的, 戴上去眼睛觉得非常清凉,而且周围的东西因为变得有些蒙眬而让他新奇不已。 爷爷有时候讲他年轻时候去过的很多地方的见闻,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非常向 往这种云游。 没有一点声音,室内更是寂静得可以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的世界完全 浸入了黑暗。 他担心自己连累家人和丁凯,虽然素来自己和人无冤无仇,与人为善,起码 的正义感还没有消失,检举高威公司是他对誉州不法商人的还击,最终换来的却 是自己的灭顶之灾。 他害怕被判刑,但看情形极有这种可能,他不敢想象自己的牢狱生活是什么 样的,真的被判刑,又会判多少年? 越想越害怕,恐惧把他要逼崩溃了。 踱到水池前低头看水里游着的鱼,他羡慕起这些鱼来,这么悠闲平静,拿起 旁边的鱼食往里面撒,鱼儿欢快地游过来争抢。 “我去给你做点吃的,然后洗一个热水澡,”妻子轻声对他说。 “我没有胃口,我去洗澡!” 泡在浴缸里,眼睛看着晕黄的灯,浴室很逼仄,令他感到窒息,这种窒息要 把他胀破了。他竭力让自己镇静,闭上眼睛。水龙头的水还汩汩地流着,溢满了 浴缸,只能听见水声和换气扇的转动声。 早上九点不到,阮妻陪着阮逸生从巷子出来,看见路边李展坐在车里等他。 这半天,李展就陪着他到检察院、律师所交材料、说明情况,希望可以申诉 自己的冤屈,但似乎每个人对他的案子都是爱莫能助。 他和李展心里都明白,黄宇飞一伙人知道是他检举的高威公司,所以要置他 于死地。可儿的致残、王亮受伤以及石磊冤案和阮逸生的被陷害都是因为触摸到 了犯罪分子的脉搏,引起了他们的恐慌。 李展已经清楚,案子已经露出了冰山一角! 阮逸生也是明白丁凯所处的境地,他已经把前前后后都想过了,何义肯定是 要判刑入狱的,他也已经死死咬住了他,如果稽查局继续调查下去,阮逸生的结 局也会和他一样的。他知道丁凯不忍心看着他被陷害,他想帮他。但丁凯怎么帮? 唯一的办法就是停止调查,那对丁凯就意味着背叛他的原则、放弃他的信念,也 意味着之前稽查同志的牺牲、可儿的致残、王亮的受伤以及石磊冤案和他的被陷 害都变得毫无意义。 阮逸生是宁愿坐牢也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丁凯不想看到阮逸生现在的样子,在丁凯的心里,友情、亲情甚至大过他自 己。阮逸生可以尽最大的能力挺下去,活着,这是对丁凯最大的支持。但是谁都 明白,稽查局的对手力量太强大了,那张无形而又巨大坚韧的网牢牢地罩住了他 们。 阮逸生有时候很绝望,他根本无法冲破它,也看不到一点微弱的希望。他委 屈,都说他的性格里隐藏着消极和逃避的意识,可是为什么当他真正想积极入世、 做点事情的时候却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和李展分手后,他来到了光华寺外,站在巨大的榕树下,听着从寺庙里隐隐 传来佛乐声音。 进了寺庙,他去找自己认识的师父。偏殿内肃穆安静,须眉皆白的老僧打坐 在蒲团上,手里捻动着佛珠,嘴角细微地动着念念有词。在安放在殿内一角的案 台前,阮逸生盘腿而坐,手持羊毫,神态平和地抄录佛经。案台旁边的焚香炉里, 几支香正冒着轻轻袅袅的烟,烟雾缓缓在空气中盘绕着。阮逸生翻页的时候,老 僧做手势给他,阮逸生会意,停下手中的笔,起身来到老僧面前,坐在他对面的 蒲团上。 老僧端详着阮逸生的面容,良久叹了口气。 “师父为何叹息?”阮逸生真的怕自己希望出现的那点也消失了。 “你正在经历你生命中一场大劫。” “师父,你觉得我能挺过去吗?”他心存一丝希望。 “在普通信徒眼中,莲花是在寺内池中盛放的;在觉悟的人眼中,莲花是盛 放在心中的。佛也如此,一般人只供奉佛堂里的佛,而觉悟的人时刻供奉的是心 中的佛。天堂和地狱遥不可及但又在一念之间。劫难也是如此,过与不过也在你 的一念之间。” “那我应该怎么做?” 老僧并不回答这句话,诵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垂下眼皮陷入了静默。 阮逸生什么都明白了,师父是了解他的,洞察他内心的一切的。像他这样一个好 人,很难在誉州生活下去——大家现在一说好人,是一种嘲笑和骂人的称谓—— 他是一个本分的生意人,是一个遵纪守法的纳税人,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他有两 种选择——失语和自杀。 李展在树下等他。他要陪着阮逸生,帮他渡过难关。 阮逸生对他说:“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个性张扬的李展了。” 李展是变了很多。 阮逸生之所以检举揭发高威公司,是因为他对誉州生意场的整体环境很失望, 偷税骗税大行其道,正当的生意人反而举步维艰。他也对政府的打击力度心存疑 虑,“你现在看到了,正义的人做点正义的事情竟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阮逸生以前有些瞻前顾后的,现在相反一下轻松了许多,他卸下了心里的包 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古代有忠臣以死相谏,更有仁人义士以死抗争。我 自问名节当然不能跟他们相提并论,我由衷钦佩他们的大无畏精神,但我无法忍 受背负着本不存在的罪名锒铛入狱,让道德在我身上钉上沉重的枷锁。” 李展对阮逸生有些内疚也很敬重,现在多少人还能做到像他这样正直?阮逸 生有周密的心思却不能穿针引线一一化解,他有道德的洁癖,陷在里面无法释放 ;他在这个城市行走,如履薄冰,满盘皆输。 孤独此刻也包裹了他,孤独有这一种凡人不可抵挡的杀伤力,他伤感地发现 自己变成了一尾鱼,在黑黝黝的海洋里永远孤单着,没有眼泪,那些人可以伤害 他,然后不需要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是他自己对自己说的,他已经很少听到这句 话了,他说对不起并没有太多人懂。他对李展说对不起,他很感动,看着眼前的 风景一点点模糊。 李展心里带着阮逸生的空洞去了一家夜总会,陆飞和一群人在那里狂欢。不 是他心情不好,他是绝对不会接受他的邀请的,更别说到这种地方来。 把自己灌醉后,李展好像踩着棉花一般来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 起香港有部电影叫《越堕落越快乐》,真是对这些人极好的总结。 靠在墙上,他感觉洗手间的空间很小,逼仄无比。一个男人解了小便,在他 的对面抽烟。他走过去,从他的嘴里拿过烟,抽了一口,又还给他。 两人飘一样的出了洗手间,李展找不到他们那个包间了,那个男人叫了他一 声,他跟着他进了他们的房间,里面很多人,男男女女有近二十个。他们都随着 音乐扭动着身体,嘴里兴奋地大叫着。 一个女人扭动着把他逼到了墙角,身体贴了上来,他让不开,推她,她更是 膏药一样贴上了他的身体。他扬起手,给了她一巴掌,女人叫了一声,“好High 呀!” 他继续左右抽着那女人的脸,她有一种扭曲的快感。裴健、黄宇飞的样子重 叠在她的身上,他更是用力抽打着她,手掌都打疼了。 陆飞找到了他,把他拉走了。 他去了吧台,坐下后,又要了一瓶啤酒,靠在吧台上慢慢喝着,眼睛盯着酒 吧的电视大屏幕。 酒保把两瓶酒放在吧台,他回头看看酒保,酒保含笑看着另外一个方向,他 循着酒保的目光,看见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他扬起手中的瓶子,表示谢谢。 自己的那瓶酒喝完,他拎着那两瓶酒坐到了那个女人的桌子旁边。 “一个人?”他明知故问。 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她拿起酒杯和他的瓶子碰了一下。 他还是看着电视屏幕,他今晚不想说话。喝完一瓶酒,说:“我要走了。” 女人看看他,“这么早回家?” “不好玩,闷死了。” “我送你吧!” “还是我送你吧!”他听她说话,知道她有车,他很不习惯。 “没关系,我也该回家了。” 坐上了女人的车,女人说:“到我家坐坐吧!” 他默默地点头。 车开到了二沙岛,这是誉州富人居住的地方。他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一个女 人住在二沙岛,那就是表明非富即贵,多少是有背景的。他怕自己惹麻烦。女人 好像看出他的心思。 “放心,家里就我一个人。” 女人住的是一座别墅,楼上楼下的灯都开着。女人踢掉自己的鞋子,对他做 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出去就让阿姨把灯全部开着。” “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他再问。 “是的。”女人起身从旁边的小冰箱拿出饮料递给李展。“我丈夫前年走了。 我自己不敢再找老公,因为你不知道男人是爱我还是爱我的财。” “财色都应该爱。”他故意调侃她一下。 “你爱吗?” “我不爱。”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鸭子。”李展直言相告他的感受。 “你不像,鸭子看见我早就呷呷叫了。”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笑了起 来。 “你找过?” “当然,还是经常。”女人的坦白让他很吃惊。 “我可能不行。” “你哪儿不行了?”女人在逗他。 “我不是鸭子,所以……”他站起来,“我要告辞了。” 他向大门走去。 “我也想有人娶我,可是好难啊!”女人在他身后说,“我找鸭子,每次我 都觉得自己像贱。” 他转过身。 “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女人说出一串数字,他打了一下就挂掉了。 “你电话上有我的号码了,想喝酒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 从女人家里出来,他觉得自己今晚真的很失落,不禁有些想方贝妮。 快下班的时候,他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他想起她来了,一个劲地道歉,说 自己没有想到她会打电话给他。她约他一起吃晚饭,他爽快地答应了。 赶到约定的地点,她已经坐在那里抽着烟等他了。 她让他点菜,他说:“我最怕点菜!” 她专心地看着菜谱,他发现她很漂亮,瓜子脸,头发蓬松有微微的卷,可见 发型师的手艺不一般。她的手指像葱白一样,颀长光滑,指甲是象牙白。 她点了菜,他说:“就我们两人不用坐包房嘛!” “遇见熟人我懒得打招呼和应付,这样清静。”她说完,问他要烟吗。他摇 头。 开始两人还比较拘谨,喝了几杯酒,话就多了。他喜欢她说话的直爽,不掩 藏自己的情绪和好恶。 吃吃喝喝,两人不但喝光了一瓶酒,把点的菜也吃完了,他摸着自己胀胀的 肚子,“哎呀,不行了,我们出去走走。” “那你可以陪我去买衣服吗?”她征询他的意见。 两人信步走在大街上,万昊大厦方头方脑地骄傲兀自立在那里。 她给自己买了很多顶级名牌的服装,他就替她拎着那些袋子。她打了一个电 话,等他们走出万昊时代广场的时候,她的车停在那里,一个男人过来接过他手 里的袋子,放进车里。 “我们再回去买吧!”她说。 “还要买?我服了你了!”他这样说,心里在说,有钱人真是花钱如流水啊! “是给你买,不要拒绝喔!”她对他有些撒娇地说。 “我总是拒绝接受礼物的。”他不会给她机会。 他和她又说了很久的话。 她告诉他,自己的丈夫是死于车祸,这两年她一直在和丈夫的父母打官司, 为着一大笔财产。得到丈夫死去的消息,她就打定主意,不要钱,不要公司,人 都走了,有钱有什么用?公公婆婆骂她克夫,是一个寡妇,还要收回她住的别墅, 她才最后决定,一定要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她一边经营着公司,一边撕破亲情 打着官司,心力交瘁。 商界有传言,是她蓄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她有口难辩;还说她养小白脸, 她就索性流连于夜店,给钱找人陪她喝酒,但决不上床。 “你丈夫发家的事迹一定很曲折动人?”他问。 “才不,很容易,空手套白狼——”李展有些猜到了,看他不语,她解释说 :“就是骗税,假出口,哎,你是不是誉州人啊?这个都不懂?” 她的漂亮霎时变成了狰狞,他转身走开了,任她在后面叫他,他也没有回头。 人人都以可以骗税为本事和能力,难道法律对他们没有威慑?都是为钱啊! 他想着这个问题,筋疲力尽回到自己的家里,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很久,思绪很混 乱,就脱了衣服,给浴缸放满了水后,自己泡在里面,闭上眼睛,放松自己。泡 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他理出一点头绪,就出了浴缸,穿着浴袍坐在厨房里的吧台 上一杯接着一杯喝着白开水。 他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住在这所硕大的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口干舌燥, 浑身清醒却没有力气。空泛的胃里掀起波澜,痉挛在孕育,他已经感到了那种压 制一切烦恼的疼痛。 看着冰箱透明的门,里面有新鲜的蔬菜和颜色欲滴的水果,他走过去靠在冰 箱的玻璃门上,看着里面的东西。 绿色的生菜在美丽的阳光中脱水,红色的西红柿在咖啡中渐渐灰暗,脱水的 脸庞在默默的经受岁月的打磨。 他这样的姿势一直睡到了五点半,睁开眼睛,奇怪自己竟这样就睡着了,还 睡得挺香的。 睡好了,人也有了精神。他刷牙后,换上运动衣裤走出了家门,这是他的习 惯,就是每天早上都要跑步三十分钟。 以往他就是在小区跑,今天他开车来到了老城区。这是一个没有草坪的足球 场,坐落在老城区的一条主要干道旁边,四周是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修建的建筑。 他穿着短衣短裤在足球场旁边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着。 健身房有跑步机,可以保护膝盖不受冲击,免去受到伤害,他想,现在的人 就是锻炼也是那样脆弱。他喜欢在硬地跑步,也从来没有受过伤。在硬地上跑步, 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跑步。对长跑有兴趣,还是父亲教他的。那时真是累得想到 去死,后来身体越来越强壮,他也在其中体会到了它的益处。这样跑步是枯燥乏 味的,是需要有毅力的,他后来的那些韧性无不来自于这样的跑步之中。跑步的 时候,脑子里面是一片空白的……真的想做到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在跑步的进行中,他下了决心,要和黄宇飞战斗到底。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