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夜未完成的结合仿佛在乐忍与写意之间造成了裂缝,他们都不愿说破,却是 更努力想维持这段感情,有点讨好、有点巴结的对待对方,一样是相敬如宾,但是 他们心底都知道那个感觉不一样了。 两人之间仿佛少了那么一点点的亲昵爱恋,又多了那么一点点该死的客套生疏, 爱情好像酒一样,就在一夜里变了质,由甜转涩,再变成酸,最后,难以入喉。 日子也就在情感与理智拔河僵持不下中度过,才半个月,两人都瘦了,尤其又 以写意最为明显。 写意本来就不胖,纤细的体型又少了点肉,与先前浓情蜜意时小妇人的姿态相 比较,顿时显得憔悴消瘦了不少,精神也差了。 尽管如此,写意还是舍不得乐忍,她傻气执迷的相信他们只出了一点小小的问 题而已,很快就能解决的。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渐渐逼近同学会的日期,写意看着上面回复的日期已 过, 主办的May是也打过不少通电话留言问她究竟参不参加,她才拿着邀请函敲敲 工作室的门,打断乐忍的工作。写意努力漾着微笑,柔声问道:“忍哥,星期天同 学会,你陪不陪人家去?” 乐忍好生为难,他实在不太想出门,也不太想与她的同学们见面。 写意那票同学他都见过,她后来会变得那么爱玩,从一个清纯可人的邻家小妹 妹摇身变成火辣性感的尤物,也是她那些同班同学带的,一天到晚找她去那些声色 场所,大家穿着打扮都是种追求时髦光鲜,男朋友一个换过一个,只看外表样貌帅 不帅,家里有不有钱,管他脑袋里装的是墨水还是浆糊…… 用膝盖想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在她那些同学眼中,自然是不及格的,那他又 何必自取其辱呢? “怎么不说话嘛?”写意晃晃他的手。 乐忍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他不想批评她的同学,但也无意上门让人羞辱。 “你到底陪不陪人家去嘛?快给人家一个答案嘛,不然人家怎么写回函啊?” 写意嘟着红唇,很是为难的蛾眉轻蹙。 “我不知道那天有没有空。你也知道,过几天就要开始录音了。”乐忍只能这 样说,他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包括他自己。 写意握着他的手,很体贴的朝他微微一笑,“没关系,工作重要,同学什么时 间都能见的。”她知道他不想去,也听懂他的想法了。 她体贴的话语与态度反倒让乐忍有些歉疚,“对不起……” 写意并无不悦,美丽的脸庞仍是挂着温柔甜美的笑意,“别这样说嘛,我不喜 欢听到你说‘对不起’,我们是最亲的人呀!” 她的话听在乐忍的心中很是感动。他们的确是最亲的人,最亲近、最亲密、最 亲爱、最亲昵的人。 他情不自禁的吻吻她的粉颊,眼底溢满着与他阳刚外貌不搭的款款柔情,“写 意,你真好。” 写意试着想再扬扬嘴角一笑却无法做到,不可否认,她是失望的,她其实也很 想见见老同学们,也想让老同学们分享她的喜悦。 乐忍看着她,看出她的失望,这些日子来她的消瘦,再加上她脸上的落寞,看 得他心疼不已。 他抿抿唇,半晌才道:“写意,我陪你去吧。” 写意还愣了会儿,才灿烂的笑了,抱着他的颈项送上香吻,“谢谢你!” 乐忍看着她,突然想起他已经好久没在她脸上找到这样由衷的笑意了,近来她 虽然还是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可爱,却总在他回眸一瞥时,发现她出了神不知在想 什么,眉宇之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忧愁。 只要她快乐,陪她参加同学会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她快乐就好。 写意的唇边泛着掩不住的笑意,眸子也漾着喜悦的光彩。 看着她,乐忍不禁出了神。她的快乐与否好像变成他的责任,他的肩上多了沉 重的负荷,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沉重,却少了应有的甜蜜。 写意这才想起,“忍哥,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乐忍摇摇头,“别担心这个,我会处理的。” 写意轻吻吻他的唇,“忍哥,那你先挪挪看,别勉强,真的不行就算了。”她 还是先顾全他的工作,不想为了自己的事影响到他。 乐忍何尝不懂得她的好,当下拨了电话联络,硬是将星期天空了下来,整个工 作行程往后顺延,改成再下个星期一才开始录音。 “忍哥,谢谢你。”写意很是感激,顺势倒在他的怀中。 写意靠在乐忍的身上,乐忍的肩膀一沉,沉得他几乎抬不起肩,他突然发现爱 情好像已经走到了只剩下负荷,却又贪恋过往的甜蜜,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他俯首,想好好地看看她,想好好地吻吻她,却蓦然觉得虽然她还在他怀中, 可是他们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了。 ??? 乐忍既然已答应了写意,便无论如何都会陪她参加同学会,尽管他并不是真的 那么乐意,答应陪她去不过是想让她开心而已。 写意倒真的是挺开心的,几天前便兴高采烈的挑着衣物、配件,还研究怎么化 妆、用什么颜色,完全把这个同学会当件大事来办,连本来与室内设计师讨论两间 房子重新装修之事也暂时搁置下来。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乐忍却怎么都热络不起来,只能当成玩偶般让她替他 穿穿脱脱、配衣服。 终于到了写意期待的日子,她像小学生要郊游一样,前一日翻来覆去、兴奋得 睡不着,隔天一大清早就起床打点,替他配了一整套的衣裤鞋袜吊在衣橱的门把上, 自己便忙着其他的事,一会儿整理长发,一会儿在脸上涂涂抹抹增加色彩,一会儿 拿着一对对耳环比照着衣物。 乐忍向来沉默寡言,但他用心在看,看着她忙进忙出,脸上随时挂着由衷的笑 容,不禁心一动。这样活力十足的女孩才是他爱的写意。 他喜欢这样的她,也习惯这样的她。 十五年来他习惯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像只小鸟儿般快活,尽情翱翔展翅于宽 阔的天地,嬉戏于枝头林梢,轻盈的跳跃,偷悦的与同伴共欢唱;然而,现在的她 却像只被关进笼子里的小鸟儿,有着最好的饲料食用,有着最细心的主人照顾,还 有一片屋顶替她遮风避雨,让她冬暖夏凉,可是她却不快乐了。 她不快乐了?! 这句话化成了大锚,重重地捶在他的心上,顿时他疼得几乎就要死去,耳边只 有那一句话不停、不停的重覆着——她不快乐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试着努力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从哪一天开 始的。 眼前映照出她日渐深锁的眉宇、她不再含笑的明眸、她偶尔出神时的落寞、她 变得太过有礼的言行举止…… 好像一切就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他都看到了,却刻意的忽略,当作没看见, 然后,忽略也变成一种习惯,他还一直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一觉睡醒,便会 什么事都没有了。 驾车前往同学会的途中,写意雀跃得坐不住,眼眸漾着浓浓的笑意,叽叽喳喳 地说个没完。 这样的她,乐忍数不清有多久没见到了。 他们没迟到,但走进包下的餐厅时,里头已来了不少人,一群人围成几个小圈 忙着叙旧,见写意到来,大伙儿立刻涌了上来,热情的呼唤着她的名,一时之间整 个餐厅中净是一声又一声的Cecilia、Cecilia…… 同学就是同学,友谊就算长久未联系,也只会累积下来,再次见到时,还是一 样的深厚,甚至还多了份想念。 写意笑着与同学们打着招呼,脸上灿烂的光华是乐忍睽违许久的,他不禁看得 发愣、看得出神。 她笑逐颜开的举起与乐忍交握的手,想把他介绍给她的同学们,将他们的恋情 公诸全世界,然而,乐忍却松开她的小手,她惊慌失措的望着他,他的脸上却没有 一丝表情,不着痕迹的默默走开几步,才一会儿便被挤到外围,离开她的身边,远 远地看着她。 写意的心狠狠一沉。他让她觉得他们根本就不该在一起,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 的人,他们的恋情是可耻的。 但写意就是写意,骄傲的她还是很努力的控制着情绪,不让她的伤悲流露,就 算眼眶之中已泛着泪光,像是只要一个不小心,随时都会掉落狂泄,但她依然强忍 着泪水,在转瞬间漾起美丽的笑颜,挥去心底的阴霾,似是无事般的周旋在同学间, 夸张的笑语着。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此刻她的心有多痛,每一抹笑容都变成了细针,一针、一 针的扎在她的心上。 “哟,写意长大!”其中一个同学笑着探出头,尖尖的手指还不忘戳戳她,声 音也拉得又高又长,引来众人的注目。 “小安!好久不见了!”写意惊喜的笑着,一把抓住小安的手,两个女孩笑闹 的抱在一起。 “好想你喔!”小安高兴地说着。 两个年轻女孩又亲又抱了好一会儿,写意才问道:“对了,怎么突然说我长大 了?什么意思?快从实招来!” 小安笑嘻嘻地瞅着远方的乐忍说:“因为你现在不会以貌取人啦!” 她们向来都是习惯这样的玩笑,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然而乐忍却听到了。 写意惶惶然的转过头,想告诉他别在意,并给予他一点信心,她知道他就在那 个方向,她感觉得到他就在那里,她也看见鹤立鸡群的他,只是,她突然觉得他好 陌生,他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乐忍自卑的低垂下头,双手交叉紧握,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冷眼旁观着写 意被众人捧在手心,她一向都是群众间的焦点人物,他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她 离他这么遥远。 写意突然好想离开这里,任性的甩头就走。她已经不想管同学们会怎么想,不 想管同学们会不会担心……做人好难,是谁规定她一定要戴上这个面具的?她可不 可以不要?她可不可以不顾一切的冲出这里?她可不可以不必明明不开心,还得佯 装她很快乐?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她的脚跟才挪动些微,还没来得及夺门而出,便被自门口簇拥而来的人群挡住, 教她无法脱身。 “来迎接我吗?”讲师自人群中走出,笑咪咪地说。 “Sam! ”写意扑进当年最疼她的讲师的怀里,与他紧紧地拥抱着,却只是因 为她脆弱得需要个怀抱靠一下。 乐忍看见他们亲密的拥抱,他的喉间像卡了根刺,扎得他很不舒服。 Sam见了她眼中的泪水, 微挑着眉,直看进她的心,说道:“虽然我们很久没 见了,但看到我需要这么感动吗?” 写意苦涩的微笑,口是心非的说:“是呀!你不知道我这么想你吗?” Sam倒也没拆穿她的伪装, 掏了张名片,在上头写下几个数字塞给她,“想我 就打电话给我。” 写意感激的微微一笑。幸好她还有朋友。 也许她永远不会打那支电话, 但是她很感激在这个时候,Sam让她感觉到温暖 与支持。 毫无预警的,乐忍突然站了起来往外走,因为他再也没有办法忍受写意与别人 亲昵的相拥。 写意愣了愣,随即跑步追了出去,留下一屋子错愕的同学们。 ??? “忍哥!”写意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抓住乐忍的手,惨白着脸问道, “为什么突然跑掉?” 写意本身就美艳夺目,急迫间也没顾及其他,热闹的街道上她这么一抓一问, 顿时引来不少人的注目。 乐忍抬起头来,瞥见四周停驻的人影。他们的眼神他太熟悉了,带着好奇、不 解,还有绝大多数的鄙夷,他们都怀疑着他与她怎么可能是一对,像他这样的人怎 么可能拥有她…… 转瞬间,他的不舍被羞愤掩盖,他老羞成怒的甩开她的手,别过身,径自前行, 不理会她。 写意又追了上去,满腹的委屈与气恼交杂。她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事不能好好说, 他这样掉头就走算什么? 乐忍跨着大步,急忙想离开这里,离开那些异样的眼光,忘了娇小玲珑的写意 在后面追赶得有多辛苦。 乐忍匆匆地进到停车场上了车,默默地坐在车内,等待她的来到,却足足等了 十余分钟,才远远见到满头大汗、一张小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地扶着墙慢慢地走来。 他心头一惊,连忙下车搀扶她,关心的问着,“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写意将手抽回不让他扶,自行上了车,一声也不吭。 她倒也不是身体不适,只是一个平日运动量不大的人突然激烈跑步,总难免会 有些不习惯的难受。 乐忍见她不语的硬生生抽回手,显然是生气了,他也就不再多言,发动了车子, 往回家的路上驶去。 车行了好一会儿,写意平息了紊乱的呼吸,才没头没尾的开了口,声音冷得快 结冰,“你如果不想陪我来,你可以直说,我不会勉强你。” 乐忍的嘴唇数度开了又闭,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就 这样作罢,没有说话回应。 “为什么突然躲到旁边去?握着我的手很可耻吗?见不得人吗?”写意还是冷 冷地说着。 过了半晌,他才蓦地说:“我只是个局外人,插不上话。” 写意冷笑了声,微挑着眉,“那你突然跑走,也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局外人, 插不上话吗?” 乐忍认识写意十五年,见过她各式各样的模样,无论是发叹、娇媚、甜美、可 爱、温柔,他全见过了,但他从未见过她似今天这样冷酷的神态,他知道这次她真 的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生气。 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有错,他是不该突然离开,这样的举动真的太不成熟,也 很不给她面子,可是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很痛苦,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他还是没有 办法面对外界给予的无形压力。 见他沉默不语,写意更是一肚子火都冒上来了,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这么生气过, 不禁怒目相向,沉声道:“你这样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事都要我猜,我又不是 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顿了顿,乐忍才接着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写意没好气的别开脸,“好,那我请问你,你今天在生什么气?为什么整个晚 上黑头黑脸的?谁得罪你了?” 乐忍又沉默了,脑海里闪过那些轻蔑的神态与言词。 “为什么又不说话了!到底谁得罪你了?”写意气得捶打双腿,忘了她的腿也 是有血有肉,也是会痛的。 良久,他才低低地丢了句,“他们只是说实话而已。” 写意轻蹙着细眉,“谁?什么时候?说什么?”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乐忍自卑的咬咬下唇,继续说道,“只是有的人用 嘴巴说,有的人用眼神说。” “什么东西不是第一次了?”她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说什么,气也消 了大半。 乐忍苦笑,“你都没看见、没听见吗?” “到底是什么?你直说好不好?我不想一天到晚都在猜东猜西了。”写意也有 丝不耐了。 他自嘲的说:“就像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美女与野兽’、‘癞虾蟆 想吃天鹅肉’……诸如此类的话。”他以为自己可以说得满不在乎,可是他还是很 在意的,不然心头也不会狠狠地揪了一下。然而写意却不解的望了他一眼,“别人 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过得好就行了,你理那些闲言闲语做什么?”她不 是没听见别人这样说过,只是她根本就不觉得那是个问题,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乐忍僵硬的扯扯嘴角,有些无奈,有些自卑,但绝对一针见血的说:“因为你 不是我,所以你才能这样说。” 闻言,写意的心头一凛。或许他说得对,因为她不是他,所以她可以一副不在 意的样子,可是他不能。 乐忍苦涩一笑,“怎么换你不说话了?” 写意轻轻地说:“也许你说得对,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我没有办法了解那种感 觉。只是……” “嗯?” 她转过头直直地望着他,“只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在意别 人说什么?” “因为他们没说错。” 他的外貌他自己清楚,但由别人的嘴里说出,便像是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警 告着他——他们不配! “那又怎么样?相貌如何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重要的是内心,不是吗?”写 意还是不能了解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 “如果你不在意,为什么那天说到万一女儿相貌像我,你的反应会是那样?” 乐忍冲口而出,语气也差了,颇有指责的意味在其中。 “我……”写意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有口难言”的痛苦。她没有那个意思呀! 为什么他要这样曲解? “难道你不也以为我们其实不配吗?”乐忍咬着下唇问道。 写意愣愣地望着他,许多话梗在喉头,就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好一会儿,她 才说:“你觉得我是那样想的?” 乐忍没有回答,却也是另一种回答了。 写意回想着过去,终于了解他会突然态度大变的原因。难怪到后来他越来越不 愿意与她一同出门…… “为什么你不相信你自己?也不相信我?我真的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吗?”她 细声的问着。她的努力真的不够吗?他看不见她的改变吗?她很努力的改变自己, 为什么他感觉不到呢? “我怎么能相信自己真的拥有你?”乐忍反问。 “是因为我本身让你不能相信?还是因为别人的言语?”写意两眼无神的望着 远方,唇瓣紧抿着,声音中透露着绝望。 乐忍又沉默了,她却仿佛能了解他的答复。 接下来的车程便在静寂中度过,他们各自怀着心事,气氛沉重且低迷,没有人 再开口说话。 直到回到家,他们一前一后的进了屋内,还是没有出声。 即使不用再面对外面的世界,不用再面对外面的人,乐忍却不能安心,他的城 堡似是在这一天瓦解了,不能再保护他,他不禁惶惶然,强烈的不安全感仿佛预言 着将会发生什么。 他心慌意乱,几乎坐不住,想出声打破这个僵局,但迎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 他又退缩了。 写意看着他。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也许她真的还不够了解他,她不懂他 的慌乱从何而来,他不是最沉稳的吗? 他们面对而的坐着,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能这样静静地望着对方,任由时间 一分一秒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