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我梦想离乡背井远游,在那儿我既孤独又举目无亲。人们从远处向我张望,然
后离去,目光如石头般冷漠。
——艾伦·金斯堡
现在我要谈谈我的童年。像所有人的童年那样,当我是个不知钱有多重要的小
鬼时我
也天真活泼聪明伶俐玉面粉唇眉清目秀楚楚动人。六岁的时候,我甚至是个诗
人与演员。老F 的一个编辑朋友把我的梦话记录下来说要发表到报纸上,我傻笑;
老F 义正严辞地说我太小,拒绝了。老F 的一个导演朋友想让我在他的电影里演男
二十八号,我还是傻笑。老F 还是义正严辞地说我太小,也拒绝了。尽管两次能让
我出人头地的机会都让我傻笑着丢弃了。可我还是热爱傻笑,世上再也没有比傻笑
更快乐的事了。
在我七岁时,我被送进了学校。我上学的第一天,他们就教育了我,让我明白
了生活的表情原来并不只是傻笑。
只能容纳三十个学生的教室里放了六十五张桌子。于是在我上学的第一天就意
识了这个国家搞计划生育的紧迫性,必要性与重要性了。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师范刚
毕业的小女孩,教语文课,她笑眯眯地对我们说同学们好,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小学
生了,是大人了。我傻笑,心里觉得没什么意思,这话我也会说。我的同学们像在
妈妈肚子里就已经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地站起来,面带微笑地齐声怒吼:“老师好!”
这怒吼吓得我惊惶失措地软在椅子上傻笑。老师问我怎么不站起来,我结结巴
巴地说了一大堆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老师莫名奇妙地望着我,教室里传出了哭声,
声音凄厉像是一只带刺的蝴蝶飞进了孩子的喉咙。
那不是我的声音,它在我后面,我扭头看后面,在教室最后一排一个光头的小
男孩靠着散发宝石光芒的后黑板,浑身抖索,捂着脸嚎啕大哭,阳光射在纯洁的后
黑板然后反射在他的光头与穿着球鞋的脚上,焕发出彩虹一样的光线。他的身子不
在阳光里,但我还是能看见他,犹如一个喷洒橙汁的黑洞,犹如我这一代人力所能
及的恐惧,犹如我见过的所有倒立着的纪念碑,犹如孩子在生活之后被漂白粉清洗
出去的的所有天真纯洁,犹如我们浪费了无数生命所做的游戏,犹如在垒了一百层
之后被大手一挥轰然倒塌的木制积木,犹如动画片演完之后我颓唐的心情,犹如在
梦里与母亲撕打的白胡子神仙,犹如一首至今仍在唱着的甜美儿歌,犹如大街上被
警察清扫的兄长,犹如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的拒绝,犹如快乐心情快乐童年快乐生活
快乐着被他妈快乐领进这所学校里来,犹如姐姐嫁人时紧拉着你的手对你说的那句
她身尚处女时的最后一句话,犹如童年。犹如我。
如果那天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一定会走到光头小男孩面前搂住他一起哭并且
告诉他别哭了,可事实上我们都愣在了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看着那小子哭。
小姑娘老师手忙脚乱地冲到他面前像摆弄剧团木偶一样拉扯哭泣者,命令他别哭了。
小男孩哭得更厉害。声音响亮悦耳,有一万个城市在我眼中随着音乐一般的哭泣崩
塌了。小男孩抱着头大声嚎叫着“妈妈”,那个时候我开始想念老M 。我傻笑地渴
望她牵着我的手把我从这里带出去,然后绕着那些铁栅栏转圈。很长时间以后我明
白了那是厌学,可我宁愿厌学也不想厌恶生活,在他凄美的哭声里我很恶心,我开
始呕吐,我们俩像在讲一段完美的相声,声音激昂此起彼伏。
我们的同学与老师看着我俩,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小姑娘纤手一挥,说:
“同学们,咱们现在出去按大小个排队分座位,别理这两个瞎闹的孩子了!”他们
都出去了,我傻笑着呕吐,光头小男孩大哭,空旷的教室只剩下了我们。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留着光头的小男孩叫剑子,他很软弱,在我们一张桌子坐在
教室最后一排的六年里,他总让我在上课时间推倒在地,引起过无数次的轰笑。然
后老师就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让我傻笑着呕吐,让剑子大哭。那时我有一个梦想:
好好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技术,将来做个科学家,造颗原子弹炸掉这个该炸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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