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烟灰的地平线触角一直探测到黛青的天际,“轰隆轰隆”的声响压制住所有轻微的 举动,灵眉在浑噩之间勉强吃过点心,看过杂志,将目光游移到大片的田野里。 她此行是去游玩的,却心思懵懂,越了站也不觉晓。待过得数站台,始感有误,急 急跳下车,给唐倩倩打电话,说临时有事,不能如约。 她站立之处,离家已是千里之遥。看起来倒是个清雅小镇,高低栉比的房屋,干净 齐整的道路。正值黄昏,所有喧嚣繁杂都被夕阳溶解,独余安宁。空气里回旋了淡淡的 菜香,灵眉有瞬息星移物转的目眩,似乎重新站在少年的位置上,背了书包步履匆匆往 家赶。 又想到子归,她此次出游,未留过只言片语。他若是回家,是否会寝食难安。—— 然他杳如黄鹤,飞去不返,千载万载坐等,也都是空。她鼓起勇气,再拨子归手机,这 一回,竟是她的号码欠费。 灵眉怏怏而行,在陌生而熟稔的小镇一隅,宣传栏里贴满了花色广告,她漫不经心 地一一带过。记下其中的一间房屋出租的地址,乘车前往。 迎接的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妈妈。彼时她坐在古槐下剥豌豆。灵眉的出现让她甚感 欢喜,牵了手絮絮叨叨地领灵眉看房。 “这本来是我儿子住的,屋子不大,就是地方偏僻,比较安静。你喜欢的话,住下 吧。房钱也不必着急付。我年纪大了,只想找个人陪,不至太寂寞。” “您儿子——” “坐牢。为一个妖里妖气的女孩子,唉。” 往事不堪回首。谁的过去不是五色斑斓,做人要懂得适可而止。换一个城市居住, 摒弃掉往日旧事,于她,于T ,于子归,都是最好的交待。 大愚者,终身不灵。灵眉的最好,顾自而言。她坚强面对这些时日,强撑硬挺,一 则认定自己历经磨折,二则子归从未离散——怎样都无缺依靠。而变异风起云涌,待统 统都迎面砸过,方感浑身疲软,像服食过十香软骨散一般。她以往得而不喜,却不能失 而不忧。忧虑过度,提了最后一口气,用作逃避。她曾设想千万因由,又一一否决。忖 想她负子归在先,子归即便做出任何事情,都有道理。 她不知子归此际,身在病榻。适巧苏醒,眼帘映照四面素白。他的眼睛被过强的光 线刺痛,闭起。再睁开,微小的浮尘粒子之中,端正地洋溢着一张浅笑盈盈的面庞。他 于记忆里仔细搜索,张了口,却唤道: “灵眉。” “曾颖寒。我们曾同窗过两年的。” “我如何会在这里?” “我那天路过小巷,见你躺着。满脸是血,起先没细看是谁,只想着要救人。呵, 不想救的竟是你。” 他记起来了。那夜他遭遇突袭,被人劫持。正在给灵眉发消息,脑袋上“咚”一声 闷响,金星四窜,人事不知。 子归四下摸索,空无一物。讪讪半晌,黯然道: “我真是傻。他们怎会给我留下手机?”转念问,“可这住院的费用——”收了后 半句,改道:“谢谢你。” 曾颖寒还是读书时的模样,短发,白净的娃娃脸。她轻笑答道: “什么谢不谢的。都是老同学。还以为你醒不来呢,昏睡那么久。好在没有大碍, 我可安心。大夫说再调理两天,即可出院。” 言子归心系灵眉,得知自己昏迷多日,借了电话联系。家中无人,手机换号,他愈 发焦急,不知出何变故,跳起来便要求出院。临走前,和颖寒互换了号码,一路风尘仆 仆到家。物物皆昨日,灵眉的衣裳相片,甚至日记都还健在,唯她的人,像从来都不曾 出现过。小心翼翼地挂到灵眉父母那儿,她母亲温和地问他,几时和灵眉回乡。子归一 眼窝泪水,潸然落下,强忍着编个理由搪塞了去。团在沙发上,千丝万缕理不出头绪。 左手边一本日历,他拎起看,在原本归期的这一日,被红笔画了圆圈。又瞥见自己留的 信件,好生搁在桌上。等你回来四字,如同雷电霹雳,击中心脏,一阵阵抽搐,疼到麻 木。 孙大圣出世前,“山中无甲子,寒热不知年。”言子归寻找灵眉,更是朝夕连环, 度日如年。他想方设法,觅到珠迹马迹——唐倩倩声称灵眉中途变卦,线索中断,微小 的一丝希望都被连根拔除,愈为彷徨。他从未如此无助,灵魂从躯体里抽空,前方淼渺, 一派空蒙。曾颖寒的问访也无瑕相顾,事实上时间悠闲到无处搁放,可仿佛就是太满溢, 反而映验物极必反的境况。颖寒见言子归蓬头垢面,硬逼了他理发剃须。他也就木偶般 一一照做。她又押送他回家,拧着眉道: “子归,你我同学一场。再大的困难,你都能坚强面对。缘何这样气馁?她若放不 下,迟早会回转,她回来了,见你这副模样,又会如何作想?爱情总不能换成饭吃,还 是调整好精神,边做事边等候吧。” 子归埋头踢脚边的石子。 “我这次来进修,顺便看你。子归,男子应望得长远些,青山如不改,绿水方常流。” “你不必多言。我只想安静几天。” 几天被无限制地延期,曾颖寒几乎每日都来观望子归,帮他收拾屋宇,做饭煮菜。 时日久长,子归愧意丛生,劝她不必费神照料,她摆手道: “等你完全康复。” “我已无碍。” “等你这里,”颖寒指一指他的胸口,“都缝补无痕,我才能安心。” 他一腔感动扼住喉咙,谢意不及表达。从来对灵眉,都只管付出,未求回报。忽然 冒出一位女子关怀,更情绪翻腾——然她究竟隶属红颜,亦只是红颜,限止于高山流水 的交情。 曾颖寒苦口婆心略见成效。言子归调整心性,重回公司报道。一边等灵眉消息,偶 尔陪同颖寒逛街购物。工作业绩滑入轨道,买办荤荤素素的菜食,算作庆贺。他坚持下 厨,说是为了感谢朋友的谆谆教导。灵眉的回转竟偏偏在这刹呼叫——电话响动,颖寒 接听,喂了几声,那端却无声无息。依稀有人在匀称地呼吸,她念头徒转,一手捂住听 筒,喊子归: “子归,可能是她!” 子归一把扔掉锅铲,三步并两步地疾跑过来,哪还有人在倾听?惊乍的喜悦顷刻霜 结冰冻。 “对不起,她误会了。”颖寒歉疚十分。 “不关你事。若真是她,不该这么快挂断,她理当听我解释的。也许,只是打错了。” 话虽如此,他仍盯着电话半晌,这通无音电话,好比一块飞来奇石,沉甸甸地压在 心坎。纪灵眉曾在日记里写,缘是虚无的尘,荡到谁的眼里,便作小驻,待又一次风起, 也跟随移居。世界没有永恒。——她倒似乎,早看得通透,将宿命钦定。 确是灵眉。她在小镇住了些时日,谋求到一份打字的职务。清晨出门,傍晚归宿, 倒也平静。只是常不自觉地掉入到回忆里,她的丰容盛翳,子归的呵护关切,仿佛是光 年之前的事。但还是鲜活。她做不到去留无意,鼓起勇气,不想听到的竟是陌生的女子。 子归发生何事,之间她思索N 多,现在完全和那个女子划上等号。山重水复,事实清明。 不复有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纠结多时的答案:是子归被她伤透心肺,另寻了一处温柔 慰藉。 也罢。佛语讲求因果循环,果有报应。T 是她命中的橄榄枝,跨不过,拾起便逆转 了她的一生。雅典娜,本是偏爱战争的神明。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