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日日月月,通通以分秒而论。言子归的等无限延期,茫茫回头望,伊人在水一方, 烟雾飘渺。某日黎明梦见灵眉,她金光蔽体,朝他微微颌首,道: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子归百思黯淡。曾颖寒的殷勤体恤,明摆着除却巫山不是云。他软硬兼施,她自巍 然。灵眉不见生,不见死,虚空旷劫,更让他左右为难。酒后和朋友相谈,均劝他怜取 眼前,莫待无花空折枝,意思鲜明不过。家中电话几次三番,也不知何人走漏风声,父 母由关切慰问渐次转向扶持颖寒。他母亲抱孙心切,一次游说之后,竟抽抽嗒嗒地哭泣 道: “我们年事已高,怕活不了多少日头。灵眉一走就是一年居多,你莫不是还要空等 下去?叫爸爸妈妈怎么能安心而去?颖寒人品又好,又尽孝道,上回你爸腰腿疼痛,还 特地托人带了张按摩椅来。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你好歹也给人家回个话,别 好生生地耽搁了人家姑娘的终生!” 又道: “灵眉如若已嫁了别人,你这样等下去,有何意义?安心成家立室,也好叫我们两 老早点抱孙子。” 言子归有苦难言。腹背都是替颖寒鸣冤叫屈之人。他那微薄的一丝希望,由片成点, 由点成线,大小正适合灵隐山头的那一线天,且时日愈久,愈有合拢的趋势。曾颖寒笑 意盈盈,绝口不提将来,更叫他内疚十分。灵眉走后一年零九个月零三日,子归突然感 冒,引发肺炎,迫不得已再次入院。相思泛滥成灾,连身体也一同作对。颖寒喂他服药, 又炖了银耳莲子,捣碎了吹凉了放入他口中。她眉宇忧虑,却小心陪着说笑,讲了单位 一些琐事,看天光韬暗,从皮包中取出一只相框来,摆在床头。他斜眼看去,却是灵眉 旧颜。颖寒笑着,道: “我知你心中惦念。便自作主张取来。单位那边,已替你打过招呼。你什么都不用 担心,只管好生休养就可以。” 接连数日,她都如同赶场。清晨买了早点放在他身旁,中午落班后送来午餐,晚上 更是挖空心思为他改善伙食。子归见颖寒日渐清癯,只连声道无需如此。她灿烂一笑, 回道: “是朋友,都会这么做。” 同病房的大姐,对颖寒赞不绝口: “小伙子你真好福气。女朋友这般漂亮又懂事。我丈夫每次回家,都看到她在楼下 小店吃面。怕是为了陪你,推延吃饭的时辰。” 他悍然一惊,颖寒每晚离去,均在十时左右。子归心中慢慢涌上热流,这夜不再寂 寂无声,听她说话,偶尔也插上一两句。月色镀在她的双颊,浅浅微醺。子归握了她的 手,问: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礼物?等我病愈,可买来赠你。” 颖寒摇头笑道:“我又不缺什么。倘若说是礼品,不如你早早健康起来。” 他将她的手再握紧一些,艾艾道: “这些时日,辛苦了你。” “子归你今天怎么了?尽说些奇怪的话。” 他沉吟片刻。一手把颖寒拉近,一手反扣了灵眉的笑容,盯着她的眼睛,朗朗道: “诸事因果。颖寒,我不能误了你的终身。” “我没有计较过。你找再多理由也不能轰我走。” “我的意思,是希望,诺,”他指住汤罐,“能不能喝一辈子你做的汤?” 星宿急转。幸福裹着风呼啸着直冲当面,曾颖寒立在大大的迷宫里,一时间头重脚 轻,待反应过来,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抽出双手,临窗而立,子归正纳闷间,她又擦拭 了泪水,静坐他旁,努力平稳了声音: “子归,别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会认真的。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言子归定下主意,反而不再怅然。他与灵眉过去种种,都被框架在记忆之中,铁板 钉钉,已是昨夜长歌。横瞧竖看,颖寒确有过人之处,对自己尤其千依百顺,她像含在 牡蛎其内的珍珠,不掸掉沙粒,是容易错失的。和氏璧纵然美玉无瑕,非常人所能拥有。 灵眉在心目中位置至高,早超越一般神祗,不能携手终途,只怪他尚未达到要求。颖寒 无辜,何以要被祸及?她一颗真心,全无私念,正是他对灵眉的翻版重现。疼痛相惜, 便也逐步相知起来。 十月一号,正是黄道吉日。天高云淡,花香遍径。颖寒身着莹白的婚裙,挽了子归 的手,婷婷袅袅,缓步轻移。酒席内衣香鬓影,热闹非凡。——正是林可喜结良缘之处, 子归有些许恍惚,想到曾执了灵眉的手,求她下嫁。她却含泪凝噎。此际昨日重现,事 事依旧,唯佳人不再如故。又凝视颖寒俏丽容颜,暗自微笑。世事无绝对,他当日怎知 今时,会和这个女子白头相依? 人群纷扰,凌婉却自中钻出,与子归道: “言哥哥,恭喜你。我以为表姐会嫁你呢。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话锋一转, 赞美道:“这位姐姐很漂亮。” 颖寒含笑道谢。闻言却自“格登”愣了一下,灵眉的近况,约略只有自己知晓。偷 眼望子归,果然一副焦急模样,暗想这事,仍不能告于子归。快乐来之不易,她不会自 毁幸福。哪怕天下人皆唾弃,亦要把秘密绑上重石沉入海底。 “不要着急。灵眉总会有消息的。”她安抚道:“子归,我们该敬酒去了。” 迅风驾舟,千里不息。纵帆不收,载胥及溺。曾颖寒岂不知理。奈何为情所迷,就 像被灌下毒药,奋勇当先,再无道理之事,都因了爱字,变作不可不为而无所不为。要 瞒住事实,更在情理上表现出众。新婚不过几日,言子归说要只身看望灵眉父母,宽慰 老人,曾颖寒未曾阻拦。只浅浅道声早些回来,由他前往。子归越发觉得妻子善体人意, 宽宏大度,真正秀外慧中,满怀欢喜,前途一片明朗朗起来。 纪灵眉这一晌,工作分外卖力。一来这份差使得来不易,二来精神上亦有寄托,将 心思集凝在做事上,可填补时间罅隙,不再多思。“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 她闲看花落,卧听潮涌,心境与前些时日,又有变异。子归的面庞渐而消隐,茹芊占据 越来越多的空间。做女人已然失败,于是更在母亲这环上加倍努力,好在茹芊除却身体 稍弱,却是乖巧伶俐,人皆所爱。灵眉的个性,本是沉着娴静,喜欢将一切打理得紧紧 有条,正适合辅助左右,祖望对她也是赞不绝口。 茹芊三岁时,灵眉思乡情重,如酒一日醇似一日。她自己养育女儿,知晓血脉相通 的亲缘,更体会到父母遥望的苦楚,下定主意回家探望。正逢佳节,灵眉粗粗拾略,携 着茹芊便回了故乡。数年未得音讯,如今女儿突然冒出,两老激动得泪水涟涟,张罗着 杀鸡宰鸭。灵眉见母亲华发丝丝,父亲额纹屡布,却喜庆得像孩子一般——心里一酸, 抢过锅瓢道: “妈,你们歇着吧。我来动手,这些年,委屈了你们。” 此时茹芊被冷落在一旁,只呆呆地注视着陌生的外祖父母。灵眉母亲电话通知亲眷 齐来聚首吃团圆饭,回头发现尚有一个小不点儿,又惊又奇,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茹芊奶声奶气地答道: “我姓纪,叫茹芊。你叫什么名字?” 她瞪着溜圆的大眼睛,一副天真神气。 母亲困惑地转问灵眉: “怎么,你嫁人了?怎地不把他领回家来?”见灵眉沉吟,又问茹芊:“小茹芊, 那你爸爸呢?他怎么没来?” “爸爸是什么东西?” 灵眉大窘,拉过母亲一旁,附耳低声道: “他出车祸过世了。” 她自不愿说出这孩子是子归骨肉,千思万想,方才编出一套谎言应对。在路途中推 敲N 次,觉得无误,拿来搪塞。好在双亲正是大喜过望之时,也未加追诘。席间皆尽须 欢。餐毕灵眉倚在阳台上观望远山灰黛,新月如钩,似与昨日无所差池。物是人非,当 日曾想茹素礼佛,暮鼓晨钟,却还是少女初涉情伤,与今日凄寂,又有大不同。凌婉和 茹芊玩击掌游戏,笑着调侃道: “表姐,我倒觉着茹芊像一个人。” “嗳?” “像言哥哥。眉眼特别像。” “子归?”心唐突突地一跳,捺住了颤动,微笑道:“他可还好?怕是成婚了吧。” “表姐原来你也知道?去年十一结的。过不得多月,就随新娘回乡了。今年还把言 伯伯言伯母也接了去,估计不会再回来。那个曾姐姐,还挺漂亮。听说脾气也好,倒是 十分登对。” 她一颗心泛了波纹。然而细小,一圈一圈地,像是被银针轻搅。沉寂下来,又默默 然。子归去了外省,这一生,也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倒也好,免却她偶尔的怀想,只要 他幸福,孤凉是无所谓的。 灵眉道:“好好地,茹芊怎么会像他去?” 凌婉嘟着嘴轻声道:“可我就是越看越像。对了,言哥哥曾四处找你呢。” 灵眉不再答辩,她听凌婉言语,很是怅惘,更痛定决心,要将茹芊身世瞒到密不透 风。月缺花落本自然,灭由己之心,无非妄之求,她理该恬淡,静然受之。 姻缘天定。人海里擦肩,说不得就是将真心错过。相爱如何?不比朝同餐,晚同衾, 如鼓瑟瑟的相伴。无怪人歌,天荒地老只是传说。星星如火,闪亮了一个一个的希冀, 又一个一个地幻灭。 及至春假过去,灵眉再全部身心扑入工作,愈加发愤尽瘁,祖望笑言她是拼命三郎, 言辞间自有疼惜,灵眉谨记祖连的话语,与他始终留守距离。祖连的画廊生意清淡,也 时时来探视灵眉母女,此即,任妈妈早把茹芊当作亲孙女看待。灵眉于得失间,觅到另 一种真情温暖。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