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和气致祥,乖气致异”,此治家国之通则。田敏与沈祖望少年交好,顺理成章结 为秦晋,本该是白头和美,偕老终身。那时日家境贫寒,两人相互扶持,彼此依靠,好 容易打下江山,事业蒸蒸日上。田敏专职做起太太,在家相夫教子,时日渐久却莫明其 妙心生惶恐,觉得祖望有所变化。他若公事繁杂,不回家吃饭,她便直感他是在和情人 相聚,找个托词敷衍她。越想越要打电话给他,时有逢着祖望在开会的,问她有什么事, 又期期艾艾地应对不出。祖望很是不悦,数落她: “没事别总烦我。我身为公司经理,自当起表率作用。你怎么反倒拖我后腿?” 她只顾讨好地笑着,转身盛汤给他。然而下一次,照常心神不宁,非要检阅祖望行 踪。久而久之,他便也懒得解释,干脆一听到她的声音唔一声就搁落电话。田敏梳妆, 镜中妇人微微发福的脸蛋,仿佛饱含甚多凄怨的眼眸,都叫她惊心动魄。她是不再年轻 了,女子过了四十,正恰好一朵牡丹开到颓靡,挣扎着要渗出点颜色,都是有心无力。 不比男子,正是精神充沛,集睿智与成熟一体之际。她每每回顾过往,都引发无限感慨, 父母原是不赞同这桩婚姻的,嫌弃祖望贫寒,又过于年青,是她坚持不懈,必要时绝食 以示决心——方才勉强同意。她是做出多大的牺牲,才换来今天的一切。到如今花容渐 褪,他却显现出视若无睹的脾性来。每日和她相对的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还要嫌她烦 心。张太太有一回来做客,说到祖望,再三提醒她要小心警惕: “他现在公司也上了规模。钱也有了。难免招蜂引蝶,现今外面的那些女孩子,可 不比我们当年,个个都修了狐媚术的!田太太你可得当心点。” 她心里七上八下,故作镇定地替祖望辩护。 “他不会,就是工作忙了点。” “哎哟,正是有你这种太太,才纵容了那些在外面偷腥的臭男人!当初他选择你, 无非一来因为你漂亮,二来他自己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今时不同往日,我说你怎么这么 不开窍?到时候人家欺上门来,可别指望着负心汉能站在你这边!” “那如何是好?” 张太太是有名的悍妇,据说她丈夫给她管得服服帖帖,可见治家有度。田敏原是极 不赞成她的做法,认为和身份有碍观瞻。祖望也很厌烦她——说她是披着华美皮袍的街 头泼妇。然而此刻,想起祖望的冷淡,对她不禁拜服到五体投地。 “你呀,要牢牢抓住经济大权。男人有钱就变坏,千万不能给他们经济上的支援— —还不都贴了狐狸精身上去了?再来,看紧他,要知道他时时刻刻在做些什么。还有, 小秘书千万不能是年轻貌美的,最危险的就是这个秘书,天天粘在一块,还怕他不变坏?” 田敏谨遵师训,铭记于心。问祖望索要钱财,他有些讶异,还是依言行事。她自觉 有点尴尬,讪讪笑道: “我是为你好。你们男人花钱难免大手大脚,我先替你存了。每月的零用留给你。 要是急需要用的,通知一声,我打到你卡上。” 再是查岗。她不比张太太,每次查岗均能巧立名目,听上去是一个好老婆在关心丈 夫,嘘寒问暖。她往往听到祖望淡漠的声音后,自己反倒慌了神,好像鬼鬼祟祟在做什 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支支吾吾地,愈发叫他不喜。她也想半途休止,奈何这种偷窥的情 绪,就如同吸毒上瘾一般,越陷越深,欲罢不能。祖望最是烦她如此,他不解释,她便 愈发坚定信心,查检简直成为每日必修之事。 至于秘书,原先确是她疏忽。急忙补充观察,心神俱乱,那秘书不仅长得漂亮,连 语气亦是柔软甘甜,十分完美。田敏劝说祖望重新招募,理由是那女孩子太过妖娆,于 公司形象不符。祖望先是置之不理,被催促得急了,愤愤道: “你只管做好你的家事。这般闲嘴饶舌作甚?和张太太离得远点,免得近墨者黑。” 他一番无心言语,端端正正刺中她心,他已为了不搭界的女人来训斥她了。张太太 所言极是,算起来祖望与那小秘书相处的时间,竟比她还要多。她是决计不肯撒手的, 对于婚姻,她是保护者,是合法的妻室。任何人都不能掳掠祖望,鹊占鸠巢。 田敏既然觉着自己行为正确,更打点精神,步步亦趋。终于一次旧话重提,得罪了 祖望,他索性住到公司。她在家蹲守数日,更胡乱猜忌,也寻了去。那女秘书正好为祖 望清理文件,祖望趴在桌上睡着,外衣滑落到地上,她拾起挂在椅背上,小小的一个动 作,叫田敏妒火中烧,不分青红皂白指着秘书的鼻尖就骂: “你这个小狐狸精,害得我家庭不和。想抢我的男人,告诉你,没门!” 女秘书年纪尚轻,未涉尘世,听她一遭痛斥,早已晕头转向。正待辩解,“啪”一 个脆生生的耳刮落地开花,脸颊火辣辣地疼。只捂住脸庞,呆怔地看她。 祖望也被惊醒,执住田敏的手臂,阴了脸道: “你干什么?非要弄得鸡飞狗跳吗?” 田敏这一招,本是张太太绝学。当日教授于她,说是不到危急关头不得使用。也有 些发懵自己的举止,然而祖望的态度,好比一副催化剂,将眼泪鼻涕一同催发,又觉委 屈的当是自己,他却胳膊肘向外拐,正是他有外遇的明证。——哭道: “沈祖望!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日我与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无情 无义统统忘记了!今日你竟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骂我???你巴望我死,好,我就死给 你看!” 她一头往墙上撞去。也不是真心寻死,只是吓唬他。料想他一定会被吓得收心转性, 好言安慰,她也好就势找个台阶。岂知祖望正在气头上,对她这番哭闹上吊的办法不甚 其烦,当下朝门外走去,怒道: “你要去死,随便你。我真是烦够了。” 最后还是小秘书清醒过来,一把拦住她。她抱着田敏的腰,也泪水涟涟: “大姐你别这样!我和沈经理,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我有男朋友的,你若寻死, 倒叫我怎么辩清啊?你看,这是我朋友的相片!” 田敏收住步伐,转身望去,果然相片上的男孩子眉清目秀,十分俊逸。也就拍拍手 收了眼泪道: “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丢人现眼。” 她只怪旁人不告诉她真相,未想过自己疑心病重,才导致祖望离她越来越远。和张 太太汇报,她的说法却又是完全两样: “哎呀田太太,我说你真是单纯哪。随随便便弄一张相片就可以唬住你了?我倒是 听说那个小秘书,非比寻常呢。你也不想想,只是普通员工,他犯得着和你呕气不回家 么?又怎么会连你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 “不过话说回来。像这样没凭没据的,就跑到祖望公司大闹,也确实欠考虑些。他 死不承认,横竖都是你不对。——男人嘛,都要点面子的。快回去给他赔个不是,再从 长计议。” 她此刻六神无主,听得风便是雨。便听从张太太建议,买了滋补炖品,回家煲汤。 祖望出乎意料地倚在沙发上,极是困倦的模样。见她冷冷瞟上一眼,也不说话。田敏忐 忑不安,乖巧地坐在他身边,轻言细语道: “祖望,累了吧。我去给你做点营养的东西。”见他仍闭目不理,停顿稍即,又道 :“今天是我不好,不该胡乱猜疑。那是因为我太在乎你了。我们夫妻这二十几载,你 知道我有多辛苦。天天守着家门等你回来。”她越说越悲怆,止不住抽抽噎噎起来, “你一天到晚只顾着工作,哪里知道我的感受。” “好了。”祖望烦躁地挥手,“人家都已经辞职了。你还要怎么地?小敏你从前不 是这样的。又体恤又善良,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越孩子脾气了。以后我再招秘书,就招 个男人,你总放心了吧?” 沈祖望的话,仿佛一贴狗皮膏,暂且消除了田敏的神经失常。哪知这回招募,他竟 又失言,招中的女孩子,虽不是艳光四射,却另有一种干净和朴素的神韵。听说是祖连 介绍的,那也未必。——祖连是他的兄弟,拿他当幌子,还不是小菜一碟?田敏四下查 问,得知灵眉带有一个孩子,略略定心。但是张太太另有高见: “哎呀这怎么成?有个孩子,又没有成婚,更糟糕!这孩子哪里来的?不见得是她 一个人就能开花结果的吧?那孩子的爸爸为什么不出现?说不准就是因为这女的道德败 坏,不小心给怀上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种。没有办法,只好躲在这里!” “祖望说她是异乡人。应该多照顾。” “诺!”张太太翘起嘴唇,“看看!还不危险?田太太你得看着点,这男人啊,你 抓得紧,他才不会泛其他心思。” 张太太的高谈阔论,令田敏精神再次高度紧张。上一回吃了“证据”的亏,这次再 不可重蹈覆辙。张太太牵线介绍的那个私家侦探,看上去倒是挺灵活的小伙子。当下碰 头会面,开出支票,将情形嘱托一遍,请他代为监视祖望的一举一动。数周过去,祖望 与灵眉均无可挑剔之处,田敏一面欣喜,一面又有些奇怪的失落,仿佛他们如此清白, 那钱倒花得冤枉了。 青是瓷青,白是象牙白。青的是镶滚碟沿的一溜丝边,白的是碗壁的底色。 大多数人的婚姻,仿若围城。一脚踏进,便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欲挣脱,极亟费 力伤神。待另一只脚迈入,那门便“匡当”一声自动合闭。庭院深沉,之前的离别怨恨, 从此江南歧路洛阳城。也有欣喜复加的,守着四方天井自娱自乐,感慨天作良缘,修得 千年共枕,理当“坐结亦结,结尽百年月”。 言子归婚娶曾颖寒,介于二者之间。灵眉正是昨夜明月,本该隐退到江山之外,奈 何“拔心草不死,去根柳亦荣”。她的影像音容,常在梦境萦绕,连理所望,断弦今轻。 颖寒温柔体贴,日日如常。倒叫他莫名地生了歉仄,愈发要对她刻意恩爱,那边老人看 在眼里,喜在心上。进一步催促他们早日续添香火,子归思忖如今家成业立,也是时候 了却父母心愿。缱绻缠绵静等结果。然而三年均无所出。去医院检查,才知是女方出了 问题:她不可生育。曾颖寒乍受打击,痛入骨髓,大病一场,顷时消瘦了两圈。子归握 了她的手道: “不要紧。没有孩子,我们可以领养一个。” 他心里亦十分难受。但面对颖寒,不得不强颜欢笑。想得多时,倒渐而真正放开, 觉得领养孩子,亦不失为一条直通大道。于是待颖寒病愈,俩人去福利院领个两岁的男 童。长得恬静秀气,甚合颖寒心思。带去见过父母,都交口称赞,便安顿下来,给他取 名叫言停云。停云初时安扎,觉得生分。慢慢融入到子归一家,数月后已俨然是不可分 割的至亲血脉。子归与他嬉闹玩耍,偶尔感怀灵眉,已是回看天际下中流的一份静默了。 此刻灵眉,过了频望烟霄的苦楚。生活淡然如水,滴落无声。她埋头苦干,甚得祖 望赏识。她对他亦怀有一份欣赏,欣赏他的从容睿智,机警干练。然而这种欣赏,只是 同谋共事的一类惺惺相惜,如同刀客与剑客之间英雄投缘的知交,与感情全然无关。她 听祖连说过祖望的一些旧事,对田敏的猜忌任性感到惊诧。他们曾经艰难坎坷获取的爱 情,居然只在凄惶的境况下能绽放奇葩,尽显芳泽,一旦条件改观,却引发种种矛盾。 然则她非局中棋子,不知黑白布阵,唯有对祖望尽量敬而远之,以免错足踏入他的圈子, 身陷囫囵。 沈祖望的赏识,带有些微的关切,灵眉像一叶柳絮,飘荡尘缘,偏又静坐如石,看 不出沧海桑田。她的宁静,让他感觉安然。倘若可以,他想听听她述说自己的故事—— 他没有异心,只是想象个老朋友般关照她。祖连闲谈中也说过,灵眉是让人看到一眼就 想要去保护的女性。那种怜恤,有别于爱情。他的爱情,只燃烧过一次,在他年青的时 候,对象是妻子。他还想继续燃烧,她却三番五次地熄灭了他的热切。 纪灵眉这些日子颇感不适,无论走到哪里,都觉有人跟踪。有一回她故意加快脚步, 在街道拐角处猛一回身,那人却又急匆匆地从她侧身疾行而过。灵眉不免暗笑自己草木 皆兵,不过是平常的相遇,她是太过疑虑了。 这晚落班已是月色轻砧。祖望提议要送灵眉回家。她谢绝道: “算了吧。也不算远,我搭公车便是。” “此时哪还有车?”祖望抬表看看,笑,“怎么视我洪水猛兽一般?刚巧顺路,又 不是特地送你回去。你这样推脱,倒叫我汗颜了。” 灵眉推脱不得。再争论下去,只怕会引起祖望误解。也就道谢,与他一同下楼。刚 到车边,忽然被台阶绊碰,一个趔趄,身体失去重心,向祖望怀中跌去。祖望搀扶起灵 眉,他的眉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俩人会心微笑。——他与她,无语言的交集,竟由这 个小动作,读懂彼此的友爱。 车到家门,互道晚安。祖望看灵眉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阖闭的门槛,满心喜悦。这 喜悦,盖因“知己”二字。背后是槐树,风掠过处,哗啦啦地,唱起细小的歌谣。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