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一切都在预计之中,招标结果若然揭晓,祖望羽煞而归。政办主任与他私交甚笃, 活动结束后告之祖望缘由:对方公司抢先一步递交标书,除格式内容惊人一致,还添加 了不少细则。实则是吃秩序的亏。又诧道: “你做事一向精干,怎地这次出此差漏?” 祖望原来抱恙,这一次打击,实在悒郁,倾刻间清瘦了一圈。田敏想方设法烹饪佳 肴,也勾不起他半点食欲,便陪坐着寂默。攥眉千度,幽幽道: “祖望,外面有些流言,不道该不该说。” “又是灵眉?” “呃。是孙总酒后失言,说这次胜利,全仰赖我们公司的一位女子。倒没有点名称 姓。”压低嗓子,“资料确是有一段时辰在她手里的。” 她那日与人唔面后,急忙交资料交与小冯。嘱托他如此这般。由她出面自是不智之 举,小冯得了奖金,又有日后升职许诺,自会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他一个小小文员, 要摸爬滚打多少年才能钻营得力,如今适逢一蹴而就的良机,又由总夫人亲自出马,岂 不尽心责力。当下找到灵眉,道: “刚刚沈总来电,让你落班后把文件送去他家。” 纪灵眉一片碧海心青天意,殊知其中有诈。下班后匆忙拾掇,揣着文件去挤公车。 T恰好在楼下等候,与灵眉言: “我正要去接人,不如顺道送你。” 她揣着资料,确是有些忧心丢失。便上了车,同程去了祖望家。T也不停歇,送达 后返身就走。田敏满面春色地迎接她,把着手亲密得像姊妹: “哎呀辛苦妹妹。原本是我的任务,岂料出了公司才发觉忘记取,又要急着赶去办 事,才劳妹妹送这一趟。东西就放在桌上,不放心。妹妹早早拿到了么?” “传话时就带到了。” “那便好,那便好。”田敏按心口舒气,“我不懂生意。看祖望的样子,这文件精 贵呢。” 接下来小憩。纪灵眉探视祖望,与田敏闲聊片刻。那女子常年深锁闺楼,和外面世 界似有隔阂,言谈间无不是张长李短,八卦新闻。话不投机半句多,待过得半个时辰, 她便起身告辞。 田敏计划周全。因为做戏,还叫张太配合打来电话。祖望接通,张太似有气无力地 道: “祖望嗬,身体好些没。……唔,这就好。代我谢谢你家小敏,今儿下午若不是她, 我怕是要死在家中了。……唔,没大碍,好些了。” 尔后把手中所有有关追踪灵眉的相片交付小冯,商量届时以匿名材料寄予祖望。孙 总那边早有约法三章,只等结果一出按时布署。她这一回的奋抗如同中流失舵,栖泊不 得。有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旁人看来,自觉无趣得紧。在她眼中浑不觉。棋者迷,观者 清,田敏的心思全扑腾在如何惩戒灵眉上,几乎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为了搏取祖望欢 喜。 善语见花,恶语生棘,话埋之于土,还会活成另一种生命。况且还是对家公司总经 理的醉后真言。传言扬风起浪,势如破竹。演练到最后,竟然归集成灵眉与T早有串谋, 是孙总旗下一员,被暗派来窃取商业机密。纪灵眉满腔朗星霁月,祖望亦不曾理睬。天 外风吹尘迷,他的门墙内却是一片风定月圆。灵眉思路稍转,便明了真相,她心自洁净, 无钩无刺。人活一世本来已够苦难寂寞,何苦再与谁操室干戈。只委曲了祖望,竞标失 利不说,众人尚在背后指点议论,患听谩言。灵眉一日泡茶,见祖望对着一撂相片呆定 沉思。走近一看,原是自己与T的种种交往。祖望慌张遮掩,她却“扑哧”笑了出来: “是谁这般无聊,把宝贵时日都用在追踪上了?” “灵眉,假使我查出是谁在煽动群众,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摇摇头,仍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祖望,我与你士为知己,你何须为这 小事动了肝火?” “我信奉言忠信,行笃敬。你冰心一片,与五阴八风何干。要这样诋毁你?” 灵眉道: “我自小看琼瑶小说。对一则打油诗记忆尤为深刻。那道诗道:闻道人须骂,人皆 骂别人。有人终须骂,不骂不成人。骂自由它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 人。祖望,口舌生在他人身上,我们费心累神,也不可将之缝束啊。由它去罢。”又道 : “我先与你招呼。过了这月,我便不做了。辞职报告我会晚些时候补递。” 沈祖望不想灵眉会提出辞职要求,霎时怔在那里。他右手扣击桌面,一下下地。稍 许,注视着灵眉,道: “你再考虑一下。总不至于竞标失利,便对公司没了信心?” “任妈妈身体不好,医生说可能需要住院。韦皓太忙,茹芊又还小。我得腾出时间 照顾她们。”顿一顿,“倘若都安顿了,来日你还肯收留我便好。” 灵眉的决意,一来确是任妈妈身体欠妥,怕家中无人照应。二来这一番事情,料及 是田敏的杰作。对这场无故卷入的事非,纪灵眉虚怀若谷,素心以待:自己在祖望身旁, 田敏尚要做出不知多少愚钝之事。像伊那式视婚姻为全部的女子,等同一只正在孵蛋的 母鸡,谁跨入领界一步,定要遭受啄食。立身于祖望之外,才能不被怀疑,以证清白。 不久后T 来告辞,神气沮丧。他曾与灵眉一江灵犀,到眼前,已成大海一隅,永不 回澜。耳闻那些七荤八素的传言,更是背气。他与灵眉的重逢,原是苍天赋予,被别有 用心者拿来作为经济角逐的道具——恼恨不已。灵眉正与茹芊吃饭,将河虾掐头去尾, 放在茹芊碗内。见T 的气色,淡笑道: “那些流言,不必理会。” “我明日便走。灵眉,日后如有事要寻我就打电话。号码不变。” 仔细瞧了瞧茹芊,她粉嫩的脸颊像只光洁的小苹果。T 走到茹芊左侧蹲下,轻轻搂 抱了茹芊,将脸依着她的衣襟贴了会儿。再起身与灵眉道别。她揩了手,道:我们送你。 牵着茹芊一同送他。T 拖着茹芊的左手,灵眉拖着茹芊的右手,三人寂寂同行,走得极 其缓慢。到了路口,T 松开茹芊,对灵眉道声珍重,扭头招唤辆出租,钻了进去。纪灵 眉看那车绝尘而去,忽然千万心绪堵塞了胸口,一丝丝沉郁地疼。茹芊仰起脸,天真地 问道: “妈妈,你怎么哭了?T 叔叔不来了吗?” 她自从识得T 起,从不喊他叔叔。这一次初初相唤,却在别离之后。灵眉抚摩着茹 芊的发鬓,并不答言。灯光下,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被清风拉得细长。 《警示通言》里,写唐玄宗初见李白,“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 雨”,是大喜过望之事。任妈妈卧于病榻,瞩灵眉里外忙碌,更是盲人突得眼前光的欢 悦。她不担虑自家安危,人生自古便逃不脱死难,彭祖传说,枉是美丽愿望罢了。唯放 不落的是韦皓的后半辈子。众人有意遮瞒,笑得勉为其难,任妈妈便明解几分。那女娃 善心暖语,一再强调她的病况无碍,她亦遂意配合。前日灵眉回去熬粥时,问及护士病 态到底发展到了哪步。小护士起初不愿说,任妈妈道: “你不告诉我,我亦猜到。怕是离鬼门关不远了叭。你还是与我直言,好叫我在有 限生时内处理身后事务。” 小护士耐不住纠缠,坦率言之。倒还是叫任妈妈大惊,她道: “阿姨你要有心理准备。医生说不超过两个月。然而若有坚强的意志和顽强信念, 也有可能康复的。医学上这类个例也不是没有。” 说着替她换了吊瓶退开去。 任妈妈的心底突然涌起一层层悲凄,像堆聚在荒莽辽原上空的墨云,愈来愈低,愈 来愈重,重峦叠嶂。灵眉端粥来喂,任妈妈啜了一小口,放置一边,叹气道: “灵眉,我的病我自己清楚。” 纪灵眉正摩挲着任妈妈胳臂,停住。扬起眼睫怔怔地注视她。 “妈妈说笑——” “在医院住了这许久,岂会无知无察。灵眉,妈妈知晓你良善,可是该到来的谁也 逃不离。假若妈妈在世能见你和韦皓那孩子操办家事,妈妈死也无憾。” 灵眉的泪盈在眶内,摇摇欲下。 “我亦深知叫你嫁给韦皓,是委曲了你。但那孩子实诚,交给别人照管我不放心哪。 你们这些年相处,情深义重。况且茹芊那娃娃,总要有个父亲。” 灵眉道: “妈妈,您别说了。容我考虑考虑,再与韦皓和茹芊商量。您只管安心治病。” 再与韦皓提议,勾着头,红了脸,倒似乎是她的主意等他定择。任妈妈刚找过韦皓, 一场老泪纵横,声声念念除灵眉之外,媳妇人选再无第二。也是一筹莫躇:他与灵眉亲 过兄妹,如细细斟酌,和先前为爱纵火焚身的狂热自有大不同。俩人心知肚明,平常可 使拖字诀,方能闲庭信步。这当口再不复答,便要被任妈妈归集到数典忘祖的大义言上。 任妈妈青丝灰白,遗愿如此,又岂能儿戏视之?过得一月,任妈妈已是形容枯槁,瘦如 残枝。纪灵眉着急得似万蚁噬心,莫般无奈。面对任妈妈日夜相询,无言以辩。任韦皓 更是刀山油锅内的凛凛粟粟。一日子夜,任妈妈骤然狂吐,到最后竟血迹斑斑。灵眉拿 热毛巾擦揩,被任妈妈一手按住,颤声道: “灵眉,莫叫妈妈死不瞑目!” 这四个字,仿如惊天雷击,冷冷入耳,入目,入心。她别过头去,泪湿襟衫。韦皓 呆滞一旁,亦是热泪流淌。三人如同蜡塑般闵寂了十分钟。任妈妈咳嗽起来,灵眉替她 敲摧,将心思定了又定,终道: “妈妈,我答应你。” 任妈妈气喘道: “好,好。” 她脑门一偏,竟晕厥过去。电铃促响,医生匆匆赶来。疹疗,挂针,布控心电图, 忙得不可开交。待回家中,已是薄雾清岚。茹芊居然早早起身,坐在床沿等候消息。见 到灵眉一头扎进怀里,嗔道: “妈妈我做好多恶梦。你和叔叔怎么不回家,奶奶怎么样了?” 灵眉抱起茹芊,她小小年纪,忽梦忽惊。想些许年来,她一昧埋头整理生活,受任 妈妈视如己出的优待,茹芊才能茁壮成长。现在任妈妈却要抛舍红尘,归返天国。对她 的恳求,她毫无权利说不。再者,茹芊确是需要一个安定的家,一份沉稳的爱。 任妈妈两天后清醒。已口不能言,只死死盯着灵眉与韦皓相执的手,任韦皓从裤袋 里掏出一本暗红色的结婚证来,打开,举至任妈妈眼前。她凝睇着俩人笑意昂然的相片, 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半孤形的笑容,她费力地抬起右手,指尖刚碰触到相片,忽然直直落 了下去。那个一半的笑容,也僵在面上,久而不弥。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