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新学年茹芊回家探视灵眉两次,第二回领了雪衣为伴。纪灵眉见那女子,不过双十 年华,眉宇间竟砌着满目幽患,听茹芊介绍她的生平,更从心底慈怜她。她轻声唤她, 握她纤瘦的手腕,煲温热的汤给她。雪衣与茹芊共眠,泪滴溅到唇角,抿了下去。她与 灵眉一见如故,恨自己身如浮萍,又有这厢那院的不如意难以启齿,灵眉的疼惜,一滴 一滴聚于心底,愿加倍偿还茹芊。任韦皓她亦有幸见过,对紫频倒挑不出什么刺:许她 是外人,眼见着幸福完满的,必然不错。茹芊却是阴阳两极,对韦皓热忱如赤炼而对紫 频冷若寒冰。雪衣玲珑,时而论谈起男生,茹芊撇了唇角道: “他们?心智零乱,发育不全。自认能弹几首情歌就天下无双。切!” 茹芊如此慧丽,追逐者自众。顾雪衣堪媲美林家妹妹,其古典婉约亦是强力胶剂, 俩人一处行走,流光焕彩,成焦点再所难免。茹芊心结未解,对人森冷,众人背地暗称 “冰山”。雪衣纵然不算犀利,亦未见其几多欢颜,尾随者渐而逐散。最后竟传出她俩 偷桃之奇谣。茹芊大笑,道: “如此一生,倒也不错。雪衣,不然我们果真不事嫁娶吧。” 顾雪衣只当笑谈。她每月初,都要乘车出城去一两天。茹芊盘诘过几回,均被含笑 缄默回挡了来。这日雪衣回寝,见窗棂上一只碧玉青瓷瓶,插了几朵莹白玫瑰,尚有水 珠沁在花蕊之中,笑道: “是谁家公子的福分?居然打动冰山美人的芳心?” 茹芊一摇一摆地从床上跳下,努嘴道: “你仔细瞧瞧。” 书桌上斜丢着一张卡片,却写着顾雪衣三个大字。茹芊瞄她一眼,道: “从实招来,这位言停云,又是恁一回事?” 原来是他。有一回出城,她在公交车上见他抓耳挠腮,将衣裤袋统统翻遍,都未找 出零钱,司机一番阴雨气色,她便随手递了两元钱去。不想这男子如此知恩,竟然寻到 学校。雪衣将这情形与茹芊复述一遍。茹芊调笑道: “如此甚好。你不知他就在邻校,究竟是位有心人。面目也还清朗。” “你若欢喜,你与他知交去。” “笑话!人家寻的是你。我看他神色,八成已跌入情谷,雪衣你可得自持。” 这话真心。茹芊回想起停云,虽不是喜爱,亦算不得嫌恶。比之同龄的其他男子, 他更讨些便宜。她似觉与他相识,竟又无从忆起。犹如梦境中的巧遇,似是而是,似非 而非。 停云之后约雪衣出游。俩人漫行在校园小径,正逢槐花盛绽,一簇簇隐现于枝梢, 投下几萝鲜香。雪衣着一身蓝裙,衣袂风舞,长发覆住半边面颊,话语极谨。停云亦不 多言,随雪衣盯视被月光扭长的身影。他一回问她些话,她仰头吁了一气,清泪悄然滑 落。他再不敢多问。如此数次,周末竟像散步演习,无论晴雨。偶尔看次录像,昏暗中 眼神溜见的,竟是她神游方外之情态。待灯光闪亮,她倒似乎如释重负,急促冲着回宿 舍。停云愈发心焦,只恨自己未有通天玄能,能分辨出雪衣的思想碎片。他从第一次晤 面,便隐绰地腾生出保护欲望,但知情爱这码事,第一眼的心猿意马,是最自制不住的。 于是一直打探随了来。 他对茹芊,亦有些好感。她豪爽,干脆,直如柏竹。有时雪衣不在,他便邀茹芊去 茶吧小坐,说些无聊闲趣消磨时间。顺便探问些雪衣之事。然而茹芊所知,竟亦不过尔 尔。茹芊打趣道: “我与雪衣情同手足。你若非真心待她,我定不饶你!” 语气咄咄,停云笑道: “怎这般凶狠,我是愿保护她的。只是她秘密过多,又不愿与人述说。唉——” 这一声唉字,裹含的无奈,真情实意,茹芊尽得入耳。不禁暗自又夸赞停云。待薄 月西升,俩人辞别,雪衣仍是飘渺无音。仿佛从世上消逝了一般。 儒家曾云:天地之道,博厚高明。言停云至觉人心之道,更是悠久历远。论时机, 与顾雪衣交往已达数月,之间言语寥寥,他悟得她有千峰万仞压在心肺,然而雪衣不愿 透露,他的焦急便如失头断臂的昆虫,顾自横冲乱撞,扰得人见清瘦。纪茹芊是有心相 助,偏又使不出劲,只好一旁看得直摇头惋叹。她笑侃过雪衣几回,说她私会情郎远了 红颜,那女子一把捉住她,急道: “茹芊,可不必乱说!你知我对你的情意,纵天打雷劈亦不愿背离!有些事,倒是 不知的好。” “好好,我不过见有人衣带渐宽,动侧隐之心才来过问。你若欢喜他,便给他个交 待。” 扯上停云,雪衣立时神气惨淡,她直走到桌边立定,眼神半空飘忽。茹芊只道自个 又惹伤了她,蹦下床,拿手抚雪衣的发。低声道: “好了好了,不提罢。这般忧恼,扎得我心都疼了。” 雪衣反手握茹芊皓腕,少时调转了身,双目秋波盈盈,幽然问道: “你觉停云如何?” “比起那些不学无术的毛头小子,确实强上数倍。是可依托之人。” “可依托,”她喃喃自念,转而笑道,“确如此。我倒可以放宽一千万副心。” 她的回答驴唇马嘴甚是稀奇,茹芊还想趁热打铁为停云说上几句好话,她却躺回床 上唤她就寝。次日茹芊醒来,枕边触摸一便条,上及: 我约停云出游。要事相商,中饭请自行解决。 原来一清早清妆束发是为了停云,茹芊对着便条痴笑片刻,又浮想连翩地为他俩设 计情节,自然一路风调雨顺,两心相悦,到最后鸳鸯比翼。言停云纵使年少,难得稳重 持成,不怕日后不安享好丈夫,好父亲的名誉。这日她满心欢愉,独自逛街购物,又抽 空观赏了电影《廊桥遗梦》,其实剧中人的悲欢,到底是编导的刻意安排——为赚更多 的眼泪与票房。而她因得心情舒畅,不等散场便微笑着离开。春是初春,满树嫩俏的芽 叶已掩盖不住,纷争着从枯枝破绽而出,黄昏气息微暖,细碎的烟尘如同薄雾,环绕了 整座校园。茹芊悄声上楼,走廊内寂静一片,却有人背倚墙壁席地而坐,她好奇心大发, 凑近了看,惊道: “言停云!不是和雪衣出行么?怎地会在这里?” “我来寻你。” “出什么事?雪衣呢?”她脑际迅速闪过车祸字眼,霎时魂消魄散,“她人呢?人 去哪里?” 那男子掀眸凝视她,竟是一脸不衬年纪的沧然。 “纪茹芊,可否陪君同醉一场?我再告诉你缘由。” 酒涩苦,杯盏堆聚着。顾雪衣的邀请,自交往伊始是头一回。停云自然慎重对待, 见面,她将发髻高高挽起,修饰过的眉眼愈见迷人,话依旧少,只要他随行。到市郊一 座豪宅前,她冷然问他是否明白。言停云打趣道: “雪衣,我自会拼搏努力,前程锦绣。到时,赠于你更高标准的宅院,” 她不想他会如此作答,倒似呆了一呆。又锁了眉,狠狠一跺脚,道: “再随我来。” 到朱门之前,她嘱他躲进阴蔽处。停云自然照办。尔后,门被旋开,一只胳膊将雪 衣拽入,拖到跟前。是位年过中旬的男子,固然保养得好,也难挡渐老之势。停云刹时 感觉天旋地转,想唤又唤不出,一口气堵塞住胸口,几乎不能喘息。稍事平息,那门竟 被关上,狭缝间雪衣扭动腰肢,俩人搂抱着上了楼。 “我不知她究竟何意。” “雪衣怎能如此?”茹芊叫道,“我不信。她绝非那种女子。” “我亦不信。所以找你商量,你们情同姐妹,当能断察。” 这一顿酒于停云茹芊,均如滔滔暗箭喝得穿肠射肺。雪衣当夜未归,第二日,三日, 均未回校。一周后,有人代她办理退学手续。其时茹芊怔望来人将雪衣的行李物件一样 样收拾完毕,心中空洞洞愈旋愈大,她恨雪衣如此隔绝,竟惜与她道声珍重。又恨她平 日里叨叨念念的情谊,说什么遭受天遣之类的狠话,分明是在诅咒自己。她一面担心, 一面回顾,整日未曾进食。至晚间,茹芊盯着空荡的雪衣床位发痴,随即倒头,用抱枕 闷住耳鼻,强制自家睡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