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难民比预计来的要快。汉口大堤决口的第三天中午,就陆陆续续有人进了浔江 城。 纪家已有了准备,藏好船只货物,航运局大门紧锁,顺风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 伙计驻进了大宅,在前后两个门上守护,以防灾民趁乱闹事。 当夜还算平静。不想隔夜清早,城门刚一开,只见城门外黑压压成千上万的人, 扶老携幼,赶着车,背着包袱,带着全副身家,等在门下。见门开了,不知谁先发 了一声喊,便都潮水一样涌进来。 浔江镇原本就不大,往来交通,以水路为主。此时水路断航,镇上居民本就颇 有些不安,待见到这蝗虫一样席卷而来的难民,无不惊惶失措,纷纷停了生意,闭 门不出,便连客栈茶楼也不例外。灾民们进了城,无处歇脚打尖,只得当街坐卧, 就着屋角房檐,勉强遮雨。一时间城中只听见大人哭,孩子闹,倒也煞是热闹。 大雨仍旧下着。本地的居民躲在家里,外来的灾民守在门外,如此僵持了两日, 人心渐渐浮躁。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纪老太爷趁着精神好,请了镇上几位德高望重的名绅,以及几位行会会长到家 里想办法,最后各人达成协议,捐输了些钱财粮食衣物赈济灾民,同时号召当地百 姓也要捐助些。这些财物汇集一起,也是不小的数目,总要有人打理分派才行。 这些钱粮财物如何收集,如何整理,如何分派,都是水磨功夫,需要有人既有 能力,又要有耐心,还要信誉好,大家信得过才行。办得好了,普通百姓才会乐意 捐赠,因此倒是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几个老爷子想了一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样统筹全局的差事,当然要本地 最有声望的纪家出面才行,然而纪府上几位管事的人,顺蓝忠厚木呐,没有魄力; 顺白又过于精滑,几个捐赞的大户都不十分放心;顺风倒是能干,但是他还要处理 航运局的杂务,分不开身。算来算去,有人提出来,纪家的大孙少爷纪川不是留洋 回来了吗? 其实纪老太爷一开始就想到了纪川。但是他不好自己提,几个人选一路否定下 来,到这里,就只剩下纪川了。一听提名,立即就有人赞同,“大孙少爷好,名正 言顺是纪家出面。既是叶家的外甥,又还是汪家未来的女婿,留过洋,见过世面, 还会办事。看看门口那条路,就是大少爷回来修的。” 众人都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老太爷就让人去请大少爷,下人去了一 会,回来说是大少爷跟二小姐出门了。去哪里了?却是不知道。老太爷脸上便有点 不自在,恒升米行的赵老板笑着解围:“没关系,这是小事,等世兄回来再说不迟。” 老太爷答应着,也不多说什么。一时散了,叫来姨奶奶,劈头就问:“川儿渝 儿这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这几天不到饭时都见不到。” 姨奶奶一愣,连忙赔笑:“只怕是去汪府了吧,锦华也好几天没来了。” “嗯。”老太爷想了想,说:“等他们回来,嘱咐一句,就算是未婚夫妻,眼 看着婚事近了,也该避点嫌。不要老没遮没拦的的粘在一处。” “哟,这是怎么了?”姨奶奶笑,“当初不还是老爷让川儿多陪陪锦华吗?怎 么这会又嫌弃了。” 老太爷轻轻的咳了几声,才说:“那不一样。那时候我看着他不怎么热心,锦 华面皮薄,不说什么。我们不能冷落了人家。现在呢,一天到晚泡在一起,就不好 了,连锦华这孩子,我也要说,好好的姑娘家,这样难免不庄重。” 姨奶奶见牵扯到了锦华,不敢再说,含含糊糊应付过去,送老爷子进了内房休 息,便找来忠伯悄悄问道:“大少爷跟二小姐究竟到哪去了?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忠伯摇头,“大清早就出去了,没说去哪了。不过应该去不远,大少爷没有开 汽车,两个人撑着伞走的,不象出远门的样子。” 姨奶奶稍放下心来,“再派人出去找。外面这么乱,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忠伯答应着去了。姨奶奶叹口气,“这两个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纪川纪渝兄妹俩个,此刻正在名医叶府上做客。 自从那一日后,川渝两个人关系越发亲密,形影不离,纪渝对于兄长尤其依赖, 无论去那里,都要在一起。所以一大早,听说纪川要去拜访叶远志,纪渝无论如何 也要跟了去,纪川禁不住她撒娇,只得点头同意。 叶远志为了应付潮水般涌来的灾民,正忙得焦头烂额,听见家人通报说纪川纪 渝兄妹来拜访,不由一愣。他们虽是舅甥关系,但因为叶紫苏的原因,两兄妹跟母 亲的娘家人总是难免生疏,从来也没有主动上过门。因此叶远志听说他们来了,颇 觉意外,忙命人请进来。自己则进去洗了手,换上常服出来,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年 轻人并肩站在会客厅里。 上次在纪府虽然也见过面,但当时人多,且因为出了决口的事情,叶远志心中 焦虑,匆忙告辞,并没有仔细见过两个外甥。此时正眼打量,只见纪川身形高大, 气宇从容儒雅,纪渝娇小玲珑,面容精致,目光灵动,男的英俊,女的娇美,比肩 而立,让人看着说不出的舒服。 纪渝眼尖,看见叶远志迎出来,笑嘻嘻上前行了一礼:“舅舅好。” 叶远志忙扶住她,“别客气别客气,到舅舅这来,就不用客气。你们兄妹两个,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舅舅了?” “我是陪大哥来的。” “哦?”叶远志望向纪川。 “是。”纪川微倾了倾身子,“我知道舅舅现在忙,就直说吧,我是来找舅舅 帮忙的。”他顿了顿,“我想请舅舅出面,找爷爷化点缘。” 这话说得连叶远志都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小家伙,脑子里面又打什么主意 呢?连你爷爷这么厉害的人物都被你们算计进去了?” “这倒不是。”纪川也觉得好笑,“我看着城里一下涌进这么难民,都挤在一 起,人多,地方小,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眼见这一天热过一天,卫生太差,难免不 出点流行病来。我是想找些消毒的药水,每日早晚洒一遍,防患于未然。” “嗯,是个好办法。怎么?要我干什么?” “爷爷身体不大好,如今家里是姨奶奶管事,可她老人家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 不肯松口……” “我明白了。”叶远志打断他,“你是想让我找你爷爷讨些消毒的药水对吧?” “是。大家都十分尊敬您,而且如果您开口,爷爷和姨奶奶定然无法拒绝。” 叶远志摇摇手,“不用那么麻烦。我这里早有准备,用硫磺煮了水,也能消毒。 你要愿意管,我给你硫磺,你来消毒,怎么样?” 纪川目光一闪,忧虑尽去,“太好了!有舅舅你这句话,我一定办好这件事。” “还有我。我跟大哥一起干。”纪渝也忙表态。 “好,好,你们两个孩子很好。真懂事。”远志越看两个人,越是高兴,眼光 中尽是赞赏,“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人给你们把东西送过去,越快消毒越好。” “这个当然。舅舅,如果您还需要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虽说我学的是西医, 这关头派不上用场,可还是比别人知道的多些。” “你这一说到提醒我了。”叶远志眸子一亮,“你们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能很 快的测出体温?” “是啊。舅舅你是想让我去测体温?” “嗯。发洪水,除了饥荒,最容易出现的疫症就是疟疾,我一个一个把脉太慢, 你要是能诊断,就太好了。” “我明白。”纪川点头,“下午,我就去。” “很好。”叶远志又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外甥,忽然叹口气,“你们都很好, 这些年舅舅照顾不到,让你们受委屈了。” 纪川纪渝料不到他突然说出这话,同时一怔,对望一眼,纪渝已经忍不住: “舅舅,我不明白……” 远志挥挥手,“不明白最好,很多事情,明白了就不好了。” 纪渝着急,“舅舅,你这不是吊我们胃口吗?” “小渝!”纪川扯扯她,冲叶远志道:“舅舅,您这里忙,我们先不打扰了, 等过两天事情过去了,我和渝儿再来拜访。” “也好。以后再说吧。你们先回去,我一会就派人把硫磺送过去。” 纪川拉着纪渝出了叶府,纪渝急得直跺脚,“哥,舅舅明明有话说,我们再问 问就问出来了,你怎么就算了呢?” 纪川忍不住笑,“你急什么?这是什么时候,那么多人,怎么说话?况且舅舅 要说的话,自己会说,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不是吗?” 纪渝想想也对,只得作罢。两个人回到家,才发觉阖府上下都在找他们两个, 不由吓了一跳,待老太爷把事情向纪川交待明白,已过了午饭时辰。他从老爷子的 房中出来,见纪渝等在门外,忙问:“怎么样,舅舅的东西送来了吗?” “早就送来了。我不放心别人接手,都亲自收了送到厨房找大锅正煮着呢。” “那就好。”纪川一笑,“爷爷让我管给灾民的赈济,今天是抽不出空来了, 别人我也不放心,你带着几个人去把硫磺水洒了,怎么样?记住,第一遍一定要特 别仔细,吩咐他们个个死角都要洒到。” 纪渝笑:“知道了。我在北平就干过这事,你就放心吧。对了,小宁儿要跟我 一起去,我带着她吧。” 纪川沉吟了一下,“也好,不过你们女孩子,要小心,人多的地方身边一定要 跟人,知道吗?” “灾民又不是土匪,怕什么?”纪渝毫不在乎,嘻嘻哈哈应承着就走了。 纪川接了差事,一头扎进帐房,各府捐输的单子已经送到,纪川跟账房上几个 先生忙了一下午,直到天黑透了,才大致理出眉目。 他放下笔,揉揉微微发酸的手腕,见几个先生早已疲惫不堪,颇有些过意不去, 知道自己不停,他们几个也不敢回去歇着,只得吩咐人把清单抄好,出了账房。 屋外冷月清辉撒下,映着地上滩滩积水,出奇的安静。纪川一愣,不由笑了, “哟,雨停了,这可真是好消息。” 账房外面早有姨奶奶房里的丫头候着,见纪川出来,忙迎上来,“大少爷可出 来了。姨奶奶给您留了饭,已经热过好几回了。姨奶奶吩咐,让你出来先去吃饭。” “好。”纪川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道:“二小姐回来了吗?” “还没有。”看见大少爷突然站住,小丫头吓了一跳。 “还没回来?”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这么晚了……,三小姐呢?跟着她们的 人呢?” “也没回来。姨奶奶已经叫人去找了。哎,大少爷,你去哪啊?” 他收住脚步,“你去跟姨奶奶说,我先去找二小姐,回来一起吃。” 纪川刚出了大门口,就看见纪宁慌慌张张跑进来,远远看见他,忙喊道:“大 哥,大哥,快去,有人在欺负二姐。” “什么!”纪川心中一沉,连忙问道:“哪里?几个人?” “就一个,在码头西边的仓库后面。” 纪川不待她说完,拔脚飞奔。他从小习武,手脚灵便,此刻心中焦急万分,恨 不得身上长了翅膀,直飞到码头去,迈开长腿,跑得飞快。 纪府离码头虽然不远,平日里马车也要走上半个小时,纪川心急欲焚,根本顾 不上理会路人诧异的目光,一路急奔,生怕去得太迟,纪渝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纪宁所说的那个仓库,平日里倒是热闹,可因为航运局关了门,这里便格外冷 清。仓库后面是一片树林,树林外面,就是滔滔江水了。 纪川赶到的时候,仓库旁边没有人,他吓得几乎无法呼吸,脑中有几秒是一片 空白,过了一小会,听见树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呼,这才回过神,不假思索,就冲 过去。 树林不密,只是疏疏落落几十株垂柳,此刻柳树早已成荫,明月初升,婀娜树 影中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打滚,另外一个人靠在树上喘息。纪川忙到跟前,看的分 明,靠在树上的正是纪渝,地上的是个男人,正捂着下体惨嚎。 纪渝听到脚步,转过头,看见是纪川,喘着气冲兄长一笑,“哥,你可来了!”。 纪川沉着脸,也不理她,大步走到地上那男人身边,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 地上拎起来,右手紧握,对准那人的脸,就是一拳。 那人又是一声哀号。 纪川恍若未闻,憋着一口气,拳头如雨点般砸下去,他自幼习武,筋骨强健, 此刻他满心怒火,手下用上了十分力气,哪里是寻常人受得了的。那人号了几声, 便没了声息。 纪渝开始还看着,渐渐察觉情形不对,走到近前一看,只见那人满头满脸都是 血,两眼翻白,早已晕死过去。而纪川尤自未觉,仍一拳一拳的往他脸上身上招呼。 纪渝忙拉住他的胳膊,“哥,哥,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纪川挣了几挣,纪渝紧紧抱住不放手,“哥,是我啊,你看看我,我没事,你 别打了,你教我的防身术,我都用上了。我踹死他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仿佛回神,狠狠丢下手中早已昏迷的那个人,扭头看着纪渝, 见她头发散乱,衣领半敞着,脸颊上还有两道血痕,不由怒火又起,本已放了手, 忍不住又回身要打,纪渝紧紧抱着他,不让他伸手,到底趁乱又踢了那人两脚,这 才罢休。 他捧住纪渝的脸,“他有没有碰你?你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很好。”纪渝不停保证,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大掌,象是要 令他确信,“我没事,真的,你不是教过我怎么对付不规矩的人吗?我学得很好, 真的。” 纪川不放心,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看她四肢身体果然没有别的伤痕,这才 放心。他之前拼了命飞奔,然后又使尽全力同揍那个人,到此时才觉得精疲力竭, 松了一口气,脚下竟有些不稳,踉踉跄跄摔倒,连带着纪渝也摔在他身上。 纪川怕她跌着,紧紧搂住她,将她保护在怀中。两个人滚落在潮湿泥泞的地上, 纪川身下是冰冷的泥水,他把妹妹固定在双臂间,用自己的体温安抚她娑娑抖动的 惊惶。两人都累的喘息不定,彼此望着,过了好一会,忍不住同时笑起来。 纪渝原本就受了惊吓,到此时才放松下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流泪。她想起 刚才的事情,不由后怕。 纪川心痛至极,捧起她的脸,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没事了,小渝,没事 了。哥在这呢。别怕。”冷月下,她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不停滚落的泪水,冲 刷着强做镇静的眸子,坚强中透着些许脆弱,让人无限怜惜。 “别怕?”纪渝一边流着泪,一边笑,“原本不怕的,你刚才才吓坏了我呢。 从来没见过温文儒雅的大哥那么发狠打人过。以后我可不敢惹你了。” 纪川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一边轻轻柔柔吻上她光洁的额头,一边喃喃的安慰 :“别怕,别怕,哥会保护你的。” 她仰起头,面颊迎向他,感觉到他的唇轻轻刷过脸上的伤痕,清凉的触感瞬间 抚平了火辣的疼痛。“我会照顾自己,这么多年,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没有人能 欺负我。”她低声说,象是在保证,又象是在安慰兄长,“看看你这样子,真不知 道是谁被吓到了。” 他把妹妹拥到胸前,紧紧搂着,借着那温软的体温,来确定她的无恙,“我可 是吓坏了。宁儿跟我说有人欺负你的时候,我的心脏都不跳了。” 纪渝抬起头,“宁儿她没事吗?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会弄成这样?不是有人跟着吗?不是让你小心吗?”到此时,纪川才有 心情追究。 原来还是纪渝贪玩惹得祸。 纪渝带着纪宁和几个家人抬着硫磺水来消毒。她记着纪川的话,对角角落落尤 其注意。可是一来灾民太多,二来下着雨,尤其角落里面,到处潮气都很重,他们 人手远远不够。纪渝是坐不住的性子,眼看着别人忙,她也不能闲着,就分派着纪 宁和自己也提了桶去洒硫磺水。倒是把兄长嘱咐的,身边要跟着人的话抛到了脑后。 灾民本就人多,又都拖家带口,挤在巴掌大的地方里,动动手都要打着人,他 们洒硫磺水,就不免惊动一大批人,到处腾挪,给他们让路。如此一来,就颇有些 混乱。没多久,纪渝就跟纪宁走散了。 开始她也没在意,后来天色渐渐黑了,也不见同来的人,才有些慌张。但仗着 自己从小在浔江长大,各处都熟悉,仍有些托大,一个人也不知怎么,就晃到了仓 库这边。当时天已经黑了,她见这里荒凉,也不大敢往里走,正准备离开,忽然听 见女子呼救,那声音还颇像纪宁,当下也不犹豫,就往里闯。 果然看见纪宁被一个男人追着,绕着柳树乱跑。 纪渝平时最见不得女孩子受欺负,一见这架势,也不多考虑,冲过去顺手一抡, 还剩下的半桶硫磺水就全都浇在了那个人的头上。 那人卒不及防,被淋了一身,不由张口呜哩哇啦大喊,纪渝一怔,这才明白原 来那竟是个日本人。更加恼怒,扑上去就用脚踹他。纪宁得了空刚喘了几口气,看 见姐姐又跟那人缠斗上,吓得手足无措。 纪渝冲她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人?” 这才有了纪川在纪府门口碰见纪宁的那一出。 纪川听到这里一愣,松开妹子,走到那人身边。 离开了兄长的怀抱,突然间的空虚让纪渝一愣,强大的失落感一瞬间将她笼罩。 她看着纪川,见他从那人身上搜出一封用信。他看了看,不明所以,对她道:“是 日文写的,如果宁尘在就好了,他不是懂日文吗?” “厄?”她有些恍惚,没听明白他的话,心中笃自留恋他温暖的怀抱,不明白 自己是怎么了,眼睛盯在他的身上,怎么也挪不开。 纪川再翻,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他把那封信揣到衣袋里,向纪渝伸出手,“走 吧,只怕姨奶奶他们已经着急了。” “哥。”纪渝可怜兮兮的叫了一声,却不说话。 “怎么了?” “我冷……” 纪川这才发现两个人都是一身泥水淋漓,此时虽然天晴了,湿气仍重,又是在 夜里,的确很有凉意。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头,有些心疼,便伸手拉过她,将她搂 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纪渝绽出笑容,重回他的怀抱,那温暖让她安心。她偷偷伸出双臂,环住他的 腰,整个身子,密密贴合住兄长。 纪川一愣,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只静静用臂膀包容她,宠溺的任她予取 予求。 江风渐起,空气中潮气浓重起来,迷迷蒙蒙的雾气逐渐将两人包围。 纪渝将头埋在兄长的胸口,聆听着他胸腔中血脉流动的声音。她喜欢闻他身上 淡淡古龙水的味道。她知道那是法国的一种时尚,中国人却不大明白。这是个小秘 密,她知道兄长涂古龙水,虽然极淡极淡,若非两人紧贴,根本不会察觉。她喜欢 这样靠近他,嗅着这气味,仿佛分享着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小鱼儿。”不只是将他们与外界隔开的雾气,还是她身上传来的馨香,令纪 川的一时有些恍惚,一声呼唤脱口而出。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又不知该说些 什么,张了张口,又叫了一声,“小鱼儿。” “嗯?”四目相对,她水汪汪的眼中泛起笑意,“怎么还叫我小鱼?我长大了。” “为什么不能叫呢?”纪川提她撩开额头上被水雾打潮的发丝,“小鱼儿是我 心中的至宝啊。” 她却不答,环在他腰后的双手紧紧揪住他的灰布长衫,两人紧贴,她饱满的胸 脯与他健壮的胸膛密密契合。纪川一愣,尚未纪退开,她突然踮起脚尖,飞快的在 他唇角印下一吻。 “小鱼!”他本能的揽紧她,脑中一片空白,一切理智都在那瞬间消失,只余 下一丝惶恐的快乐,在她火热的注视下飞速孽生。 “你在干什么?停下来,快停下来。”他的抗议软弱无力,仿佛身处在一个巨 大的漩涡边缘,漩涡的中心是快乐,他却不得不极力逃避。 他的小鱼并未停止。她的柔唇轻轻点点,在兄长一双薄唇上不断亲吻,留下了 丁香般的气息,缭绕在两人鼻端。 “小鱼,”纪川面红心跳,捧住她的脸,身心被一种全然陌生的悲哀笼罩, “小鱼!”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唤,手下的粉颊滚烫,一双氤氲的眸子勇敢的回应着 他的注视。她抱住兄长的左手,轻轻拉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的吻着她的掌心。 一股无比强烈的电流从她的唇下直通他的心房,激起他灵魂深处的震荡。他按 捺不住,着了迷似的朝她俯下脸,颤抖着,在她面颊上的伤痕上,印下自己的唇。 她揽住他的颈子,颤巍巍的在他耳边吐息,“哥,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纪川整个人突然一抖,猛地抬起头。迎向他的那双水眸中有着难以描述的情绪, 是激情,绝然,欢乐,还是迷乱?月光下,那清泠的目光如两道寒冰刺痛他的眼, 利刃般的在他心上划下一道血痕。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心底深处一声清脆的碎裂 声。 纪渝不给他机会思考,紧紧攀附着他,她的气息拂上他的颈子,激起阵阵颤栗。 他的呼吸逐渐沉重,热血在周身奔涌不息,全身感官变得无比敏感。怀中那具温软 的女体突然玲珑有致起来,欲望卒不及防的降临。 他忽然全身剧烈颤抖,无以名具的恐惧控制了他的身心。 紧咬着牙关,他的双手变揽为推,用尽仅存的气力,猛地将纪渝推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纪渝一惊,她怔然,看清兄长倚着老柳树,全身抖的象风中 的枯叶,连长衫的衣角也被掀起层层波纹。 “哥,你怎么了?” 她要上前扶助,却被他竖起的手掌当开,“别过来!”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如同濒死的鱼儿,在垂死挣扎。他被自己吓坏了,究竟 是怎么了,他竟然会对自己的妹妹产生欲望,那种男人只会对女人才会有的欲望。 他绝望的看着妹妹,突然间仿佛天地不再,他的世界瞬间坍塌,他从小相依为命的 妹妹啊,为什么他会对他产生那种罪恶的感情? “哥?”纪渝盯着他逐渐惨白的脸,象是突然明白了,不期然,眼泪就涌上来, “哥!”她又唤了一声,上前一步,伸出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碰我!”他如触电般躲闪开,避开她受伤的眼神,颓然跌坐在地上。 过了很久很久,当他将所有激荡的心情逐渐掩藏,缓缓抬起眼,才发觉妹妹愣 愣的站在原地,竟丝毫没有挪动过,一双明眸凝视着他,目不转睛,目光中的悲哀, 伤痛掩不住她心底的迷惑。 他扭过头,“别这么看我。” 她不答,依旧盯着他看。 他跳起来,走到她的面前,怒气冲冲,“你看什么?你到底在看什么?你是我 妹妹,我的亲生妹妹啊。我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我们这么做是逆伦!” 纪渝浑身一震,眼泪落下来,她语不成声,“可是我喜欢你啊。” 纪川象是被什么击中了,胸中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终于,他长叹一声,“走吧,家里的人都等急了。”他伸出手,想替她试去泪 水,手到中途,又收回来,紧绷着,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回头看,见妹妹垂着头,跟在自己的身后,倔强的咬着唇, 用手背擦着眼泪。 他面无表情的回身,迈开步子。他感觉到象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头,他每走 动一步,心就剧烈的被绞一下,那疼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他要借着聆听身后细 碎的脚步,才能勉强支撑。 短短一程的路,象是要走天长地久。 “大哥,二姐,你们在这里啊?太好了。” 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同时抬头,看见纪宁匆匆迎上来,“大家都急死了。爷爷打 发了全家的人找你们,我担心你们只怕还在这里,就过来看……”突然发现两个人 的脸色不对,她收住话,愣愣的站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纪川挤出一丝笑容,“我们……没事。你二姐受了惊,你陪陪她吧。” “二姐你还好吧?”纪宁绕过他,奔到纪渝身边,“哎呀,你身上怎么这么冰? 大哥,二姐是不是病了?” 纪川慌忙回头,正对上纪渝抬起的脸,那张精致倩巧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脸 色白得吓人。他动了动手臂,终于淡淡说道:“只怕是着凉了,我们快回去吧。晚 上风大。” 纪宁扶着纪渝在前面走,纪川跟着,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孩,一般的衣着,都是 两条大麻花辫子,发丝在风中零散的飘着,渐渐的,两个身影合到一处,化作那个 灵动活泼,巧笑倩兮的女孩。他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寒意从心底泛上来,一寸寸, 一丝丝,逐渐将他缠绕,包裹,他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和他的小鱼儿,是再也 回不到从前了。 找不到纪川纪渝,姨奶奶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让老爷子知道,只用话搪塞着, 悄悄打发人去找。纪老太爷什么样的人物,上下人等的脸色心思,一眼就能看穿, 也不动声色,坐在花厅里等着。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不管姨奶奶怎么哄,就是不动, 最后终于发了脾气,“你们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明白?我的自己子孙我还算 得清。人都找不到了,我怎么睡得着?你们要真孝顺,就快去把两个孩子给我找回 来!” 这下众人才不敢再说什么,纷纷去找人。 正忙乱间,听见有人回报:“宁少爷来了。” 姨奶奶正心思烦乱,没有反应过来,“哪个宁少爷?咱们家不认得姓宁的。” 那门上的伙计有些尴尬,挠挠头,说:“姨奶奶,就是二小姐的那个朋友,跟 二小姐一道从北平来的啊。” 话还没说完,有又一个伙计飞跑着过来,“姨奶奶,姨奶奶,大少爷和二小姐 回来了。” “啊!”姨奶奶坐不住了,“在哪里?” “在门外面。” 纪渝远远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人,脚下一顿,本就白得吓人的脸色,越发透明起 来,月光下,竟似连血管经脉都能看见。 宁尘转过身,看见他们,愣了一下,“你们这是打哪儿来?”一口脆蹦京片儿 竟听得纪川格外心惊。 宁尘又打量了以下几个人,“这是怎么了?这么狼狈?”他走到纪渝身边,脱 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将她揽在怀里,托起她的下巴,皱着眉头,“有人欺负你 了?” 纪渝垂着眼不去看他,头一偏,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 宁尘抬头看纪川,“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纪川负手而立,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藏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直至指节 泛白。 这时姨奶奶也已经带着一群人迎出来,匆匆奔到纪川跟前,“哎呀,你怎么一 身的泥水?脸色这么难看?” 纪川勉强扯出笑容,“没事,小渝她……摔了一交。受惊了。” 纪宁倏的回头,看着兄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纪川很有力的回视她,目 光中绝望的悲哀让她心中一动,想了想,终于沉默,什么也没说。 纪渝由始至终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玉人一般静静任宁尘把她搂在怀中。 姨奶奶叹了口气,“快回去吧,身上都湿了,别都着凉了。宁尘啊,真不好意 思,一来就让你赶上这乱局面。” 话还没有说完,里面一个丫头飞跑出来,“姨奶奶,不好了不好了,老太爷晕 过去了。” “哎呀。”姨奶奶再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往里面奔,一边不忘吩咐,“快去请 叶先生过来。” 纪川不及多想,也飞快的往里面去,穿过人群,脚步突然一顿,看见叶紫苏静 悄悄立在人群后面。 “川儿,快来,你好歹是学医的。”姨奶奶在前面催促。 叶紫苏看着儿子和众人一起慌慌张张向后院跑去。 大门口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下宁尘怀里搂着纪渝,慢慢从外面进来。他抬起 眼,对上叶紫苏的目光,点点头。 叶紫苏轻轻道:“送到她屋里吧。一会也让大夫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