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生花(下) 如果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深深的恐慌和绝望中。我恳请所有 的人原谅我的脆弱,因为我毕竟是个新近失聪,丢失了记忆的姑娘。有关童年和少 年的那部分记忆就像一个从我身体里拿出去的器官一样,完完全全不再和我关联。 不过我的身体缺失了这件器官之后,就像有个巨大的空腔装满了来来往往迂回的风。 有时候我会觉得风里面漾满了旧人的影子,影子轻曼而通体透明,使我想到蝴蝶那 微微振颤的翅羽。我把手一点一点地放在身体前面的风口,然后轻轻地用小手指去 碰碰那影子的边棱,它有微微的潮湿,冰冷,像一只淋了大雨的昆虫的清凉脊背。 会有心疼的感觉,不能触碰的阴影在我的眼角,在我冰冷的体腔,按下去会觉得就 要溃陷,像个漾满疼痛的湖泊终于携着它那殷红的水漫了过来。水会从我的双耳漫 上来,我知道,或者说,一直都在漫上来,我猜测这或许是我无端地失去听力的原 因。 我不想把这些恐惧说给爸爸妈妈听,我知道他们太希望我好起来,可是终于我 还是对他们说,你们要把从前发生的事说给我,我才能好起来。爸爸把我揽在怀里, 用手轻轻覆盖上我已经损毁的耳朵。 对于我而言,没有了记忆也许比失去听力更加让我难过。因为失去了记忆就忘 记了曾经的二十一年里,所有的人给予过我的爱。那些接纳过的爱都被冲刷掉了, 于是我常常陷于无爱的恐慌里。我担心自己的脑子由于过分空白而变得麻木,因为 麻木而变得不能去爱。 我看动画片的时候,看到了《绿野仙踪》的故事。里面的方壳子铁皮人没有心。 所以他不会爱。他和朋友上路寻找他的心。我抱着腿,坐在沙发上,手指抚摸过自 己的皮肤,我感到它们就是铁皮,冰冷的,没有心脏温暖安慰的冷铁。我终于对着 无声的电视屏幕上那个滑稽的铁壳子娃娃哭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我的心。 我的爱。我现在是这样一个令人担心的女孩,我只是在一味地接纳着你们的爱,却 不能给予。 我最慈祥的爸爸看到他二十一岁的女儿坐在电视前面看六岁的时候曾看过的动 画片《绿野仙踪》,哭得这样伤心。他恍恍地站在门边,觉得又回到了很久很久的 从前,他的小女儿还只有六岁,咬着一枚清凉的糖果目不转睛地看动画片,因为主 人公的生死别离不时地掉下伤心的眼泪。他看着哭得那么可怜的她,想很快地走过 去抱住她。可是此刻他们已经是这样的遥远。 假如说那天我是一个人跑去看了电影的,那不是一个呈现于我梦中的场景,那 么我应该是去了如意剧院,在下午。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如意剧院是从来不放艺术 电影的,奇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他们不会考虑。 那个下午我在如意剧院看的是《薇若妮卡的双重生命》。 这是小间的放映厅,我坐在最后一排,脚下面踩着厚厚的瓜子壳和半截的劣质 烟。没有一盏灯,甚至没有通向安全出口的指示灯。闪烁的大屏幕上是个眼神像藤 蔓一样捆绑住我的女孩,或者说两个。昏黄的、满天落叶飞舞的场景把我提前带到 了秋季。女孩穿着厚厚长长的大风衣,微卷的短发,瞳仁格外分明。 秋天的骤然出现让我有些应接不暇。我紧紧地抱住双臂,冷。通常我很害怕电 影院的,因为没有了听觉之后,视觉就是我保证自己安全的唯一凭借,而在电影院, 在比夜色更加虚伪更加浑浊的漆黑中,我总是感到自己身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没有几个人坐在这里观看,屏幕多是暖红色,下面闪烁着白色的中文字幕。电 影里那个波兰的名叫薇若妮卡的女孩一直在唱歌,不过我听不见。她的嘴唇像盛放 的牵牛花一般有着千姿百态的美好形状,我不禁伸出手,手指在虚空的前方划过圆 圈,仿佛我可以触碰到那张嘴唇,仿佛我触碰到了那张嘴唇,就可以听到那些歌声。 ……两个薇若妮卡,一个生活在波兰,一个生活在法国。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存 在,但是谁又都感到生命中有另外一个自己存在别处。 她们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 行进着,冥冥之中却息息相连,她们触觉相通,一个被火灼伤了,另外一个也会痛。 波兰的薇若妮卡在她心爱的舞台上倒了下去,死在自己极致的歌声里,同一时刻, 在激烈地做爱的法国的薇若妮卡在情人的怀抱里流下了眼泪,她忽然感到丢失了最 重要的,在远方,未可知可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于是忽然对眼前的一切很厌弃。她 因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到恐慌。 法国的薇若妮卡继续着作为一名音乐老师的生活,她在一场歌剧表演中认识了 木偶艺人,同时也是一个儿童小说作家。木偶艺人用各种奇妙的小手段把她引领到 他的面前,此时,薇若妮卡已经爱上了木偶艺人。 “说吧,说吧,把你的一切讲给我。”木偶艺人面含微笑,充满爱意地对薇若 妮卡说。 她的一切是什么呢?正当她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木偶艺人在她的旧物里发现 了一张她在波兰时随意拍下的风景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女孩,穿着厚重的大外套, 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向镜头,仿佛看到了未来。可是那照片上的女孩,却并不是 法国的薇若妮卡。法国的薇若妮卡惊讶地看着照片上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 终于失声痛哭,她知道那个和她一样的女孩曾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并且永远地消 失了。 薇若妮卡看着木偶艺人新制的和她一个模样的木偶,她惊奇地发现,他制作了 两个完全一样的木偶。为什么是两个?她问。我在表演的时候总是很轻易就把它弄 坏了——一个坏了另一个可以替换。 木偶艺人要写一部关于两个女孩的书,他耐心地念给她听: “两岁时,一个女孩的手指被火灼伤,另一个则见火自动缩手。……” ……我一直在发抖,坐在初夏的电影院里可是还是这样的寒冷。波兰的薇若妮 卡死去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剜心的疼痛,是一种恍然大悟的疼痛。唔,她不在了。 唔,她已经不在了。 耳朵里竟然渐渐地溢满了声音,开始我不能辨别那是什么声音,因为它像厚厚 的云层一般,一浪一浪地覆盖过去。似乎是推移过来的潮声,一直漫过来盖住了我 的身体。后来潮声终于平息,水一下从中央分开,分向两边,我可以听到细微的说 话声音。是电影中的法国女孩在说话吗? 她说,你感到我了吗? 不,不是电影里的薇若妮卡,完全不是。她是一个跛脚的中国女孩,她站在法 国薇若妮卡的名字和影子下面,伸出怯弱的手指,问我:你感到我了吗?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从海底从潮声里走出来。她在我身前身后的影子里,在我 炽白明亮的眼底,在我不能尽述的所有情节碎片里。女孩赤脚,蜷曲着身体,像半 含苞的蕾,细细的一小枝,被歪歪斜斜地插在一件飘飘荡荡的堇色连身裙里面,幽 幽地跳过来。她是跳着过来的,脚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仿佛身体里的骨头都 冲撞了出来。头发从背后掉到前面,像节日的废败的焰火一样上上下下做着缺乏节 奏的惯性运动。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像断了挂线的玩偶,失去了明确的方向,摇摆不定,可是 仍是要前行。她有一张缀满水的脸,脖子特别白,而脸是淡淡的苹果色。衣服是那 样的陈旧,只有脸像是新长出来的果实一样馥郁芬芳。她的嘴边含着一个非常易碎 的微笑,在那上下起伏的跳跃中,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她的微笑一下就从嘴边掉了 下去,像夭折的蝴蝶一样,化作一阵粉屑摔碎在地上。 女孩还在以半圆形的弧形跳跃前行。电影院的光滑的地面上她像一只将死的天 鹅一样的妩媚。这是我那个生活在别处的替换玩偶,这是我那个优雅的镜中女孩。 亲爱,我的亲爱,我终于完完全全想起了你和从前的种种,此时此刻,我像电影中 生活在法国的薇若妮卡一样失声痛哭。我知道亲爱的女孩已经不在了,身体里缺失 的器官是真真切切的不在了。 我的耳朵终于被修好了,被她修好了。她叫我不要害怕,她说她在天上,在遥 远的地方,可是不管在哪里,她可以来当我的耳朵,她把所有发生的事,所有来去 过的声音都告诉给我。所以她又在这里,在我的周遭。 我坐在初夏的电影院里,在忽明忽暗的电影屏幕前和我亲爱的女孩遇见。我知 道我们本来是一起的,通在一起的,我的耳膜的另一端和她相连,我听不到是因为 她不在了。她现在坐在我的右边,坐在我的左边,坐在我的无处不在。她抚我的脸, 抚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宛宛,宛宛。这时我分明听到了。我终于 感到,一切都回来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