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鬼亲临的童年(上) 有些小时候的事情它们总是在。它们在,它们追着我跑。这个时候我的耳朵里 就会响起一些风的声音,有时候有人的言语,女孩的喘息,叹气。还有头发断裂的 声音。多年,这些声音一直和我一起,我已经确信,它们对我并无恶意,然而我仍 旧无法对它们释怀。就像善良的鬼们仍旧得不到人的喜爱。 我已经不能准确地说出幻听这种病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了,而我的耳朵又在什 么时候被乱七八糟的声音缠绕住,仿佛是从小就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傍晚的 时候能听见风和潮汐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海仿佛就在我的脚下,然而我妈妈却说我 们的城市离海很远,她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领我去看海。有的时候,我在吃饭,便 能听见我之外的另一个咀嚼的声音。那细碎的咀嚼声伴着我咽下口中的鱼和蔬菜, 还有的时候甚至有喝汤以及汤匙碰在碗上的声音。我妈妈常常看见我拿着汤匙发呆, 她看见我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可怜的女人,她一直都认为是她做得食物 我不喜欢。 夜晚也许有哭泣的声音,甚至在我已经入睡之后,那声音像一扇缓缓打开的门 一样一点点开启。我坐起来,坐在黑暗的不见光的房间里。门仍旧是关的,可是哭 泣声已经溢满了我的耳朵。女孩子的压抑声音像忽然坍塌下来的一朵云彩一样压住 了我。雨滴淋湿了我。我盖着厚厚的被子却感到滚滚而来的寒冷,我在山洞吗?我 被围困或者捕捉了吗?这些对年幼的我来说都像空白而光滑的墙壁一样无从攀援, 我无从知道这些声音后面隐藏着什么。 还有唱歌,有的时候无端地唱了起来,仍旧是哭泣的那女孩,我猜测,她唱起 歌来。我记得我第一次听见歌声的时候我跑进浴室把自己关起来,我在这小小的空 间里努力地听那声音。我揪着自己去听清那首歌。可是我仍旧不知道那是什么歌。 零碎地哼唱反复而毫无秩序,有时候还夹杂了咳嗽。我把浴缸里灌满水,然后不停 地把水撩起来,企图用水声掩盖这声音。可是那歌声似乎是在我的身上,水声在外 面,根本无法打败它。我恐慌极了,是什么样的魔法施于我身上?我脱下所有的衣 服,希望能找到那个无法再隐藏,落荒而逃的鬼。我一件一件地抖落我的衣服,然 后把他们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歌声还是继续。最后,我赤裸地仔细地审视着镜子 里的自己,恶狠狠地说,看你往哪里躲。小小的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浴盆深处, 不断地用水淹没自己,清洁自己,我害怕极了,我觉得我再也洗不干净自己了。那 个下午,我不停地洗澡,仍旧没有洗去那不成曲不成调的歌声。 还不仅仅是声音。我总是感到心慌,我无法分辨是那些奇怪的声音使我心慌起 来,还是心慌和那些声音根本是两回事。有的时候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形并 不是发生在我奔跑,上楼梯或者其他剧烈活动的时候,而是发生在一些我安静的时 刻,甚至是我端坐在桌前看一本连环画的时候。我蓦地感到无法呼吸。一种连根拔 起的力量,从我的内心深处像个气旋一样地散开,一圈一圈向上顶起来,简直要把 我整个人攫起来了。我那时候还太小,几乎不知道哪里是心脏的位置,我只是感到 里面疼,整个里面,疼得绞作了一团。我捂着胸口蹲在地上不能站起来。 在一次心绞痛中,我忽然从滑梯上跌下来,我的膝盖破了,血水渗出来,裙子 也脏了。小朋友把我送去了医务室。我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治疗床上,心绞痛就像 一只暗自充气的气球一样慢慢胀起来,还有一种零星的呻吟声伴随而生。那呻吟声 不是我的,我的嘴已经被我紧闭得不留一丝缝隙,可是身体中还是有一种呻吟声游 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在代替我哀伤。医务室的阿姨给我 包扎了伤口,叫我以后要小心。我看着她,她三十多岁,搽一点白白的粉,绾一个 温柔的簪在头上。她俯身向我的时候,她身前的听诊器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我 的眼睛花了,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 “阿姨,你用你的听诊器给我听听这里好吗?”我用手胡乱指了一下身体,因 为我根本无法确切说出这个疼痛的位置。“你帮我听听,看看我身体里面是什么东 西在动?” 她诧异地看着我,问:“小朋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告诉阿姨。” “你帮我听听罢。”我执意说。阿姨就戴上听诊器,在我的身上听了一会儿。 她笑眯眯地说: “是你的心脏在里面动呀。” “那它还是好好的吗?它没有生病吧?”我焦虑地问。 “它好好的呀,你也好好的。”阿姨拍拍我,肯定地告诉我。 在幼儿园期间,医务室每个月都给小朋友们检查身体,尽管每次检查之前我都 有些忐忑,然而我得到的答案终归只有一个:我健康极了。 那时候我曾企图把这些告诉我的妈妈。我想就算我是糟糕的背负着鬼的女孩, 我的妈妈也总能救我的。她那么善良,也许她用嘴巴亲亲我就好了。或者是我的爸 爸,他的眼珠总是能照亮所有暗晦的,他把目光探测到我的心里一定就能把那鬼揪 出来。可是就在我要说出来的时候,我却听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幼儿园的梅姐姐讲 的。她是照顾我们的阿姨,她在所有阿姨里面年龄最小,圆脸,喜欢穿粉红色条绒 裙子,绑两条麻花辫子在胸前,像个娃娃。我最喜欢听她讲故事,她讲着美丽的故 事的时候总是会自己陶醉地笑起来。不过那个午后她讲的故事让我一直不得平安。 她说每一个小孩,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她在天空中远远地看顾着小孩,小孩就会平 安长大,长得像天使一样好看。天使教给小孩该怎样去爱,去给予。 如果小孩被 大麻烦缠住,天使就会飞过来,俯下身去把小孩衔起来,带他离开。 “呃,如果,如果看着小孩的不是天使呢?还会是什么呢?”我忽然打断没有 讲完的故事,插嘴问道。当时所有的小孩都围坐成一个圈子,在午后的院子里安静 地听故事晒太阳。谁都没有注意到,忽然突兀地站起来提问的我,带着六神无主仓 皇无助的表情。那还只是初春,可是我不停地出汗,我的毛衣都湿透了。梅姐姐看 着我,她很久都不说话就看着我。这个时候我又听见了那些来自其他地方的声音。 我听见有跑步的声音,女孩大口大口的喘气。我觉得我就要断掉了,然后倒下,我 身上的鬼就会走出来,踩住我,这里所有的人从今天起都会知道我身上有个鬼。 “如果没有天使,那和小孩在一起的就是魔鬼!”梅姐姐加大了说话的声音和 力度。“那么,小孩将长成一个丑陋邪恶的人,和魔鬼一样。”她的神情像个惩恶 锄奸的女英雄,她仿佛说着说着就要站起来,把身上带着魔鬼的小孩捉出来。 一切终于都得到了证实,原来,原来我是魔鬼一直照看的小孩,所以我耳朵里 有奇怪的声音,所以我身体里有波浪腾涌的疼痛。在梅姐姐把我看穿之前,我赶忙 掩饰好自己,缓缓地重新坐下,身子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膝盖——我担心鬼会从我 的胸腔里走出来,所以我这样就可以压住她,不让她跳出来。 “如果你们遇到魔鬼照看的邪恶小孩,你们要躲他远些,他会把你们带坏的。” 梅姐姐补充说。她这次说话是从来没有的凶狠。她要所有的小朋友都记住这些话。 我是其中一个,我坐在他们之中,我环视四周,看不出自己和他们有任何区别。 然后我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永远永远不要让他们知道鬼的这件事情。永远,我都 要看起来和他们一样。没有人发现,那天听故事的小孩们都散掉了,我才离去,没 有人发现,我浑身是潮湿的,身体是冰冷冰冷的,可是却仍旧在不停地出汗。 从此我放弃了向别人倾诉的念头。就这样坚持下来,谁也不说,我要把那所有 的所有的声音都吞下去。哪怕所有的声音都膨胀,把我变成无可救药的胖子,哪怕 所有的声音都变作可怕的虫子,把我吃空,把我变成壳子,我也决然不把那些声音 放出来。时间和忍耐总会让我在慢慢长大之后有足够的力量来赶走那些声音。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