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千上的谋杀事件(下) 张悦然 我没有过多久就恢复了知觉。我躺在秋千旁边,头磕在秋千上,额角出血了。 我的眼睛的余光感到有一个人在我的旁边是纪言。天! 怎么会是这样,纪言他应 该目睹了这一切。我想他应该是在参加韵律操的中途返回,因为惦念着我这个忽然 头痛的小朋友,他好心地决定回来看看我。我不知道他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脱 离了队伍,跑回了幼儿园,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看见了一些他不应该看见 的事情。他看见这个一贯温柔可人的杜宛宛凶恶起来,她在杀人,充满预谋的谋杀。 我看见纪言用惊恐的表情看着我,他站立在我的跟前发抖。我忽然非常憎恶他,他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呢?他的出现显然已经使我对他的友好情谊在顷刻之间化 为乌有。我发现他非常慌张,仿佛肇事的是他自己。他满脸都是汗,用痛苦的眼神 看着我。我想他是吓坏了,他并没有那个曾安慰我说帮我驱鬼的纪言那样的勇敢, 我忽然为他的胆小感到可悲和鄙夷。 他慢慢地把目光移向躺在秋千前方的段小沐。她躺在距秋千很远的前方,一动 不动。我摇晃地站起来,右腿剧痛。我一点一点移动,我的整个身体仿佛不是我自 己的了,它似乎完全散架了。我来到了段小沐的面前。她蜷缩着身子,紧紧地闭着 眼睛。血已经铺张地流了一地,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干瘪的虾米。她是魔鬼吗?强大 的,邪恶的,加害于我的魔鬼吗?忽然我感到很迷惘。 她是死了吧。我的神经忽然收紧,不能思考了。死了啊?我慌忙退后几步,绕 开她,一瘸一拐地跑向幼儿园的大门。 “你为什么要害她?”身后的纪言忽然大声喊住我。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坚定, 虚空而毫无力量。我回过身,看见他已经跪坐在段小沐的身旁,用他自己的格子小 手帕盖在段小沐不断涌出鲜血的额头上。我轻蔑地笑笑,好吧,全世界都是偏向她 的,我的爸爸和纪言都那么在意她。我更加不后悔我所做的事。我继续一颠一颠地 向大门口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再次回头,我看见纪言望着那么多血害怕地哭了, 他慢慢地扶起段小沐,拖着她向幼儿园的睡房走去。我的心又痛又乱,不知道此后 还将发生些什么。我只是随着直觉,随着潜意识,很快很快地跑回了家。我把自己 藏在被子里,一层又一层的汗不断冒出来。忽然,我掀开被子,审视着自己,因为 我疑心那不是汗,那似乎应该是血!它们滚烫滚烫的,从我的额角,右腿不停地涌 出来,我想我肯定是要死了,我浑身都在痛。这就是魔鬼的威力,她把这生死的折 磨也施与了我。 我病了,被送进医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发烧,不断地有汗涌出来,可是我 觉得似乎是血要流干了。我总是听见纪言在隐隐约约的梦里斥责我,他说: “你为什么要害她?” “她是鬼,她是鬼!她弄坏了我的耳朵和心脏!她还要抢走我的爸爸!”我在 梦里大喊。 我的病持续了大约一周才好,这是个怪病,因为医生们都检查不出我是哪里出 了毛病,我看起来浑身上下都是好好的。段小沐没有死,她长时间昏迷在医院里。 我对幼儿园的阿姨们说我那天很早就离开了幼儿园回家休息,所以我并不知道段小 沐出了什么事情。阿姨们都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她们断定段小沐是自己贪玩荡 秋千,跌了下来摔伤的。我不知道纪言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没有向阿姨们说出他 看到的一切。我没有再见到纪言,我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我需要感激 他么?感激他的袒护?还是我应该表露出万分的惭愧和悔恨?可是这些我都来不及 细细想了,我心里害怕极了,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情不能隐瞒多久,倘若段小沐醒过 来,说出一切就完了。所有的人都不会再喜欢我,我将像一只被揭去羊皮的狼一样, 被永远地驱逐出绵羊的队伍。眼下我必须赶快逃离郦城,不要让他们再找到我。 还好,那时候暑假已经来到了,这一年我们都从幼儿园毕业了。我坚决不肯留 在郦城读小学,哭着闹着要离开这里。我举出种种郦城不够好的理由,我说去落城 的表妹家时,看到落城的玩具商店是多么大啊,落城的儿童乐园是多么好啊。我不 要不要,再也不要留在这破烂的小城市。爸爸妈妈都很无奈,但是他们太宠爱我了, 恰好我的爸爸有个可以去落城工作的机会,于是我们家就整个迁移到了落城。从此 我离开了郦城,和所有的小朋友们不告而别。 段小沐肯定没有死,而且醒了过来,这个我能感觉到,因为她的声音还在。我 总是担心她有一天会忽然来找我,蓦地出现在我面前,和我面对着面,向我索命。 我在内心深处承认,我所做过的,的确是一场谋杀,而段小沐应该已经死了。她因 为是个魔鬼才能不死,延续着生命,但是她一定会记下这一笔,我曾杀过她。 一个魔鬼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复仇?我用那之后的十几年来思考着,等待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