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教堂抑或鬼城堡(下) 我于是就打开了它。里面有一叠照片。我拿出来,借着灯光看。 女孩的照片,从7 岁到19岁。还有她和纪言的合影,从小女孩到妙龄少女。 7 岁的照片上,我能清晰地认出,那个女孩就是段小沐。7 岁的她,面容和我 最后一次见到的她毫无分别,狭瘦的脸,灰紫色的两腮。眼睛里的东西即便是在照 片这样的静态下,也能看出来是不停流动的,像两个很轻易就能溺死人的漩涡。然 而照片上的她还是和当年的她有分明的不同——照片上的她架着双拐,歪歪扭扭地 靠在纪言的身上 .我终于悟出纪言让我看照片的用意了。我明白过来,段小沐架着 拐杖是由于我在那次摇秋千的事件中, 弄断了她的腿。纪言让我看这些的目的是 让我认错。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并未感到愧疚。因为我始终认为这是一场彼此对抗, 彼此争斗的战争。 那么战争的双方都要承担战争的后果。须知这些年来,我的心 绞痛和我的幻听从没有离开过,何况她也同样把右腿的疼痛施于了我,不是吗?为 此我放弃了舞蹈。也就是说,这个魔鬼,她从未从我的身上走开。我们已经是两败 俱伤。 我心里乱得很,只好接着看照片。 八岁的段小沐换了一身衣服,还是架着拐杖,站在纪言的旁边。 九岁,十岁,每年一张照片,唯见段小沐换了衣服,不变的姿势,不变的拐杖。 十八岁的相片上,段小沐坐在台灯前,正在缝制东西,——她手中捏着的那个 小东西正是纪言的书包上挂着的那个小玩偶。原来是她绣了送给他的。 直到19岁的这张,段小沐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模样,单看这一张,我已经不能认 出她。她看上去仍旧是个病态的姑娘,苍紫的脸色,狭长的脸庞,没有一点水分的 头发,可是她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瞳里聚满了夏夜的萤火虫一般的光亮,眼 底是沉静的褐色,看上去好比有一条深深的大道在眼睛里面,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 源,非常引人入胜。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在谁看来,都是美好以及可以信赖的,你 无法把她和魔鬼联系起来。 此时我已经坐在了教堂的地上,那些照片颓然地散落在我的腿上,以及地上。 我的手里始终拿的是那张她19岁的照片。我犹豫不决地一次一次地把手抬起来,仔 细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像深深庭院里的馥郁芬芳的紫罗兰一般,明媚的香气把 整个庭院里的阴翳都压下去了。她的样子已经完全颠覆了我心里原先那个魔鬼的形 象。 我想夜晚已经到了。可是我无法确定。这教堂不能透进一丝的外面的光,只有 遥远的顶子上挂着一盏不断有灰尘抖落下来的灯。教堂的夜晚格外可怕,我感觉那 个叫耶稣的人在走近我,他的身后好像还跟着很多的人,我是平躺在地上的,他们 凑过来,像围观一个病人一样地围住我,观看着我。他们也许是切开了我的心脏, 我的心脏肯定是黒了去,烂掉的——此时我的心脏又疼了起来。我仿佛感到身体里 的部件都掉了出来,我是空心的,我是穿透了的。声音也像穿了线的风筝一样,被 遥远处的人牵动着,从我的两只耳朵中间飞来飞去。我终于,掉下眼泪来。 纪言,我如何能不恨你呢?你将我关在了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将我投入黑穴里, 用她的照片来刺痛我,我现在仰面向天,却不敢睁开眼睛,那明晃晃的教堂吊灯下, 我仿佛被它罩住了。我在它的炽烤下,已经是风干了的。 整个夜晚我都被关在这如洞穴如坟墓一般的教堂里。我没有力气再去门口叫了, 我只是躺着,听我的腕表嘀嗒嘀嗒的,像山洞里的泉水一样流淌出去,我真的要干 涸了。 门再打开的时候是次日的清晨,我感到曦光泼洒在我整个冰冷的额头和面部, 像是要浇醒这个昨夜酩酊大醉的酒鬼。可是我仍旧不动,平躺在那里。我能感觉到 有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细碎而小心,不睁开眼睛我也能够判断出那是纪言了。 纪言在我的身旁坐下,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也不开口,还是这么躺着,我手 里捏着的是段小沐的照片,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如果有的话,我也许还会把那 张照片捏碎了。 纪言把我扶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软软的,仿佛已经不能坐起来——他只好用 手在后面撑着我的背: “对不起。把你关起来这么久。” 我把手里的照片松开,忽然间有了一股很充足的力量。我突然举起手,一个耳 光扇在纪言的脸上。纪言没有理会我这只打他的手,也没有理会他红透了的半张脸。 他只是拣起那张照片来,然后缓缓地说: “跟我回去见小沐,好吗?我把你领到这间教堂里是希望你在这里反思你做过 的事情,希望你在这里忏悔,然后你能回心转意,跟我回去见段小沐。” 我摆脱了纪言那只在我身后支撑我的手,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教堂的大 门走去。这是鬼房子,我得立刻出去。 我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堂的门。站在荒芜的山脚,却看不见前行的路。 他很快跟上我说:“跟我走,我带你下山。” 我重新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走进房间,我就看到了坐在书桌旁, 神情不安的唐晓。我按下心上的火,一头栽在自己床上。可是没有几秒钟唐晓就站 起来,走过来,在我的床边坐下,头探着看着我。她小声试探着问: “姐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你,你,整夜都和纪言在一起吗?” 我再也不能忍受她这样的提问。我猛然坐起来,几乎是咆哮地说: “你究竟想怎么样呢?你既然那么在意我是否和他过了一夜,你干什么还要告 诉他我在哪里呢?” 她低头不说话,等我又躺下恢复了平静,她才抽泣着说; “姐姐,你可知道,他的任何要求我都无法拒绝。”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