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速之客(上) “啊!” 这个傍晚段小沐正在靠窗子的床边给裙子绣花。她的身边堆满了要绣花的麻布 裙子。忽然她感到正在穿针引线的右手臂一阵刺痛。她起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把右手臂抬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任何伤口,连一个针眼也没有。 然而右手臂却越来越疼,越来越重,抬也抬不起来,而且仿佛是在流血一样发出汩 汩的声音。 灯光渐渐在段小沐的眼睛里簇成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光晕,膝上的裙子和手里的 针线也不再清晰,只有手臂像一个出风口一样,涌出了身体里的所有生气。段小沐 在昏过去的前一刻,闪念般地想到: 亲爱的宛宛,一定是你受伤了,是不是? 夜晚那个推门进来的不速之客是小杰子。他敲了很多下门,可是没有人应声。 他就推门进来了。这里已经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房间里亮着灯,段小沐就斜躺在 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 睡着了?小杰子凑过去,看着倾斜地躺在床上,熟睡状的段小沐。 这是第一次,小杰子看见入睡的段小沐。这也是第一次,他好好地,认认真真 地看看她。她没有架着她那黄色漆都掉光了的笨拙的双拐,她没有像只企鹅一样晃 晃悠悠地走路,此刻她只是平躺着,在祥和的静态里。他也第一次发现,段小沐已 经长大了。她不是小时候,纤细得可以忽略的段小沐了。她不是一枚邦邦硬的大头 针了。她还是很瘦,也不怎么好看。然而奇怪的是,她凹陷的双颊却带着冬天在火 炉边烤过的暖红色,颈子长而纤细,她就像浮在水面享受阳光的天鹅。而且这十多 年作为一个教徒的清静生活,使她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层浓密的亮色,像是镀了阳光 一般光艳。 他看着她,这是第一次,他发现她是一个有看头的女子。 他走近了她。他看见她薄薄的连身裙里伸出来的纤细的腿。她的右腿格外纤细, 弯曲着,藏在左腿的下面,宛如一个初长成的丝瓜般害羞。他把右手放在了她的左 腿上。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向上移动,一直到右手隐没在她的裙子里面。是此时此刻 的小杰子因为想起了8 岁那年他将手伸进她的裙子里,覆盖在她干瘪的小腹上,而 重温了这个动作呢?还是他只是随着慢慢爬上来的直觉而这样做的?不得而知。可 是可以看出,这个时候的小杰子是有一点动情的。他现在面对着一个无比善良的女 子,善良的女子从13岁开始不断地施恩于他,她的善良终于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 使他记住了一点。他的动作很轻,甚至为了避免手心那些粗糙的褶子碰着她,他用 了他的手背。他似乎是第一次懂得为别人着想了,他不想吵醒她。 随后小杰子就站起来了。他是一个不大需要爱的人,他也不喜欢享受什么爱。 何况面对的又是段小沐呢?这个有着大头针一般滑稽的形态的病态女孩。 爱情这回事对于小杰子这样的一个人来说,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枯燥而乏 味。他更加喜欢堆砌麻将那样有节奏的活动,或者打扑克的时候甩牌的快意。他来 是有重要的事情的。没错,钱。他盯着段小沐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叫醒她了。 这个时候他当然已经不是抱着不打算吵醒她的好意了,而是他觉得,根本没必要叫 醒她。多次来借钱, 他已经对于那个抽屉的钥匙放在哪里了然于心。所以他的下 一个动作就是走到书橱的旁边,拉开最上层的玻璃,然后从一个小铁盒里拿出了钥 匙。他走到抽屉跟前,打开。 钱,钱。 他站在抽屉旁边犹豫了一会儿,他在考虑他需要的是多少。 自然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他不再犹豫,拿起了所有的钱,一分不剩。他关上抽屉,把钥匙放回原处,然 后他带着钱走了。 段小沐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右臂仍旧是疼。她把膝盖上的那条裙子拿起来又 放下,拿起,放下,却终究一针也缝不上去。右臂一次又一次,像失去重心的木偶 一样,重重地跌下去。 好几天过去,手臂仍旧疼,段小沐只好把急着完成的那些裙子送了回去,她猜 想自己几个月恐怕都不能做这工作了。而且,她也不能上学了——她高中毕业之后, 没有考上大学,可是对于继续读书的强烈渴望,使她决定暂时在一个自修班读书, 明年再报名参加考试。 现在她连自修学校也没办法去了,倘若是寻常人的手臂不能抬起,即便去了学 校不能写字,可是终究能去听课的,可是段小沐就不同了。她的手是用来架双拐的, 手脚并用才能完成走路的动作,因此现在她是连走去学校也不可能了。 阴雨天气连续三天,段小沐都只能呆在家里,坐着,躺着,念圣经,读读书。 第四天的时候有人敲门。 来人是以李婆婆的儿子——小茹阿姨的叔叔为首的几个李家的亲戚。不知道为 什么连李婆婆葬礼都不出席的他们忽然就找了来。和蔼温驯的小茹阿姨不在里面。 这几个人都没有和悦的颜色,个个气咻咻的。李婆婆的儿子和死去的李婆婆一点也 不像,他是个粗声音大力气的中年壮汉。他说他最近刚从外埠回到郦城,才知道母 亲死去好多年了,而段小沐现在住的房子是李婆婆生前留下来的,当然应该归李家 的人所有。他来的目的正是要回这房子。 “你要搬出去!越快越好。”吼叫。 段小沐用左臂撑住身体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总是知道她的命运是多舛的, 不一定什么样的惨事正从前方迎面走来,可是她却从未想到过她竟然连这房子,也 要失去了。这间屋子,是李婆婆的,也是她的,是她和李婆婆共同的家呵。离开这 里,那么她将再没有任何归属。她一直都在悬空中,漂流中,可是这里,可是这里 收留了她,成为她十年以来的家。她不能,不能失去这个属于她的小小井底。要知 道,有些井底之蛙尽管面对的是头顶的一角天空,它也是满足的,因为对于它来说, 再没有比这更安静的安身之处了。 “求求你们,让我留在这里住吧,我不能离开这里。求你们了!”段小沐从小 到大还是第一次这样乞求,从小到大她总是遭遇到突如其来的灾难和变故,所有的 事情都由不得她就已经像定时炸弹一样爆炸了。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有挽回的 能力,她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也要留在这间屋子里。 “不行,这房子是我们家的。你这是耍赖啊!”他不依不饶。段小沐看着他, 他怎么会是李婆婆的儿子呢?他的眉眼间的凶气正是李婆婆生前最厌恶的。 “这房子请留给我,你们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段小沐觉得自己可怜极了, 仿佛是沦为一只争抢骨头的狗。可是就是变得再委琐,再卑微,她也要这间房子。 “还有一个办法,你付房费吧。每月一千块。” 他显然是讹诈,段小沐很清楚,这间简陋无比的旧房子怎么值得花一千块。可 是段小沐觉得只要能留在这房子里就好了,多少钱都是值得的。和李婆婆同住过的 这间房子,现在对于段小沐来说,已经是无价之宝。 “好吧,一千块。” “那么好,你听好,明天一早我来拿钱,如果没有,你立刻滚出这间房子!你 可要明白,很多人要租我这房子呢!。”男人得意的样子使他更加丑陋了。 他们走了。 段小沐坐在床上,仰望着窗子里看到的一角天空。她缓缓地移到书柜旁边,从 牛皮纸信封里拿出钥匙,再挪到那只抽屉前面,打开,这个时候,她才惊异地却发 现一分钱都没有了!发潮的抽屉里完全是空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只死去的蛾子 的尸体如茶叶末一般贴在抽屉的一角。 段小沐猜想一定是小杰子来过了,在她昏迷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对他的一切都 能感知,可是她还是不能让自己恨他。她只是想,小杰子一定又遇上麻烦了。她竟 立刻为他担心起来。段小沐倒吸了一口冷气,空荡荡的抽屉里传出了带有尘灰味的 回声,一遍又一遍地响应着她。 次日一早李婆婆的儿子就闯进来要钱了。 段小沐恳请他再多给她些时间,她一定筹到钱。那男人冷冷一笑,反问她是多 少时间。段小沐认真地算了一下,就算她的手臂下周能好,她要再去服装厂要裙子 来做,裙子全做好怎么也要一个多月,然后送去,等待那里的人检查验收,最后再 通知她去领工钱,这些怎么也要两个月。 “两个月。”段小沐坦白地说。 “两个月?少废话!我明天就要租给别人!” 段小沐还是不断地恳求,那男人也不理会她,甩手就夺门而出。不过多久,就 有四个壮汉门也不敲就冲进来,打开那些橱子柜子,把里面的东西大把大把地扔进 他们带进来的几只大纸箱里。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把所有的东西装进了箱子里, 然后其中两个把箱子搬出去,另外两个走到段小沐的床边。其中一个像拎起一只猫 一样把段小沐从床上抓起来,夹在胳膊下面,然后向门口大步走去。另外一个从床 边上抓起段小沐的两根拐杖也跟着向门口走去。段小沐没有喊,她感到她的身体像 一条落网的鱼一样是横着的,她眼睛里的世界也是横着的,她的心脏在这种横向的 运动中像一只铁钩一样,从体内反抓住她,捏她,挤压她,她就要像萎败的花一样 缩成一团了,再没什么汁水。 那人把段小沐放下来的时候,这女孩面色煞白的,眼睛紧闭。她被放在一只大 纸箱上,听见哐啷一声,有人已经用新的一把大锁锁上了她家的门。然后那几个人 都撇下她和纸箱子,走了。 纪言看到段小沐的时候,段小沐蜷缩着身体躺在大纸盒子上。夜晚的西更道街 开始下雨,窄窄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连平时停在弄堂里的自行车也一辆不见了。 雨越来越大,灯光被雨滴击得四溅,唯有段小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只已经被雨水 浸得柔软而凹陷下去的纸箱子上。 纪言怎么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他只是在杜宛宛把玻璃尖刀插进身体里之后, 立刻想到郦城西更道街的段小沐也会遭受同样的疼痛。他当然清楚段小沐离开手臂 是连行走也不能的。所以他必须尽快赶回郦城,因为段小沐根本无法正常生活下去 了。于是他把杜宛宛送去医院,立刻回到郦城。相较杜宛宛,段小沐更加需要照顾。 他却没有想到,段小沐就躺在露天的街道上,大雨的天空下。 纪言把段小沐背去了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她被住在里面的老修女们安排在教堂 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她发烧,昏迷不醒。吃了药以后还说着“让我留在这间房子里 住”的胡话。 纪言在大家熟睡的夜里,又去了从前的幼儿园。秋千像从未停歇过一样地仍旧 在蒙蒙的雨中荡悠。纪言恍恍地觉得它摆动得非常厉害,摇啊摇,就摆荡到了秋千 事故发生的那天。他回忆起当时杜宛宛非常痛苦的表情,他回忆起她那么害怕他地 跑掉了。甚至那件事情以前,一个夜晚,杜宛宛自己在秋千上一边荡一边哭泣。其 实那不是纪言第一次发现她在秋千上哭泣了,之前有很多很多次,她都失神地坐在 秋千上哭泣。那天她甚至把她最喜欢的五彩珠子都纷纷地从秋千上抛弃了,她对他 说,有魔鬼。他也想到,前些日子,他去红叶谷找到画画的杜宛宛,设计把她关进 那间黑漆漆的教堂里,然后他用残疾的段小沐的照片来刺激她,希望她在巨大的负 罪感之下,能够正视段小沐的存在,并且能够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忏悔。他永远记得 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所看到的段小沐哀怨的表情。最后他也想起了杜宛宛握紧玻璃茬 就插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完全像对待仇人的身体一样虐待自己的身体。纪言这时才 明白,杜宛宛原来也同样地一直受着苦。她原本是一个乖顺的女孩,然而段小沐的 出现,使她遭受了很多的痛苦,她感到杂音和心绞痛都困扰着她,而她又不理解这 是怎么一回事,她只好用她自己的办法来抵抗这种她所认为的侵犯,她最后终于决 定根除这个带给她痛苦的人。她做了,可是自始至终,她都很害怕,她逃走,想当 一切都过去了并且永远不会回来。这些年她过得提心吊胆,敏锐而多疑,她一直担 心段小沐来找她复仇。纪言又想到段小沐,她和杜宛宛完全不同,她从小就没有爱, 却是伤害不断。她从小就有心脏病,她知道自己是个病人,所以她对耳边的隐约声 音,只是当作一种病症。而后来,她信奉了基督,这使她凡事都会去想好的一面。 所以当杜宛宛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的时候,她觉得这是一种恩赐,这是上帝的安排— —杜宛宛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她心心相印的小姐妹。她当然不会怪杜 宛宛,她只是怪她自己,她自己使杜宛宛承受了无端的疼痛。所以在段小沐心里的 信念不是复仇而是道歉,补偿。 纪言忽然想,不知道躺在落城医院里的杜宛宛的手臂怎么样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