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己长大了的项链(下) 纪言在第四天的下午终于来了。他非常疲倦。他说他去看段小沐了,然后他走 近我,又开始了对迷途羔羊的呼唤: “你知道吗?段小沐和你不一样。你弄伤自己的手臂,可是你立刻会被送到医 院,接受治疗,你不用去做什么活,你现在躺在医院里无可担心,并且很安全。可 是你知道你的任性和野蛮给段小沐带来多少麻烦吗?她离了右手,根本连走路也不 能,她需要自己养活自己的,可是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了。你要害死她吗?” 他很激动。我被这些话逼得缩在床头的一角。我想这就是他的立场了。段小沐 是使他疼惜的姑娘,段小沐是使他怜爱的姑娘。他不允许我这个凶狠的姑娘来伤害 她。我感到了我是多么地孤立,仿佛全世界都是和段小沐站在一起的,世界正是恍 恍惚惚的一片。我记得三天前的纪言还在这个位置,把项链给我套上。他还充满温 情地撒了一个谎——不管他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说这项链是我六岁的时候丢弃的。 可是现在,他去见过段小沐之后,就完全地变了。于是我又挣扎着把自己的凶狠从 心里掏出来,重新挂上脸庞: “是啊,我就是想害死她的啊,你忘记了吗?我六岁的时候就想害死她了。这 是我一直的梦想啊。” 他又心软起来。因为我能通过他的眉毛判断。他的眉毛像毛笔字“一”那么平 直。他对我心软的时候,他的眉心会把两只眉毛拢在一起,眉尖上扬,非常惋惜, 非常心痛的模样。我早已认得这模样。他把我从布满蜘蛛网的教堂里放出来的时候, 他看见我把玻璃插进身体的时候,他坐在我的病床边,把项链给我带上去的时候, 我都能看见他这样姿态的眉毛。我正是在他每每流露出来的这种表情里,判定他对 我还是有爱的。这听起来很好笑,杜宛宛对全世界都充满敌意,都充满戒备,可是 我怎么能单凭他的眉毛就相信了他呢? 纪言忽然站起来,把我的蜷缩着的腿拉直,然后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 “你们真像,那天我看见段小沐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姿势,不过她是被大雨淋 着,旁边也没有你这么多鲜花。你比她要幸运。” 他顿了一下,又说: “这次你好了之后,必须跟我去见段小沐。”他的话没有商量的语气。他似乎 很自信我会遵从他的命令。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来反抗他的命令了。我就不再说话了。 渐渐平和的两个人,中间暂时没有了恨和怨。只是好好地这么坐着,想些各自的事。 后来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一次竟然没有噩梦来袭,想必是我蒙蒙中知道 纪言一直坐在我的床边没有走。 傍晚的时候,哐啷一声,唐晓推门而入,我惊醒了。纪言还坐在我的床边,天 已经完完全全地黑了下来,我看见他夜色里青蓝色的影子笔直而略带哀伤。 唐晓冲到我的床边,我看清楚了她。她今天穿得格外好看。是一件我没有见过 的新裙子。中间长两边短的玫瑰紫色的丝缎裙子,上面是一件海军领的白色紫色相 间的衬衫。头发刚刚卷过,褐色的卷发软软地碰撞着海军领,比这一季的芭比还要 动人。可是唐晓看起来精疲力竭。她显然不在一种开心的状态中。 “今天早上不是说好参加下午的露营活动吗?怎么什么都不说,就不去了呢?” 唐晓指的是学校每年秋季的露营,晚上还有篝火晚会,男孩女孩们都会疯狂跳舞。 “临时决定,不想去了。”纪言也不回头,淡淡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这个下午你就一直呆在这里吗?”唐晓怒气冲天,她早已 失去了平日的优雅,大喊起来。 “是啊,不喜欢那个露营和晚会,就到这里来了。”纪言理所应当的语气更加 激怒了唐晓: “你在胡说!你是一心在想着她吧!” 唐晓的手指向我。我忽然像变成了被捉住的偷情女子一样,仓惶地抬起头看了 一眼纪言,他正微微一笑,毫不介意的样子。是这样的吗?纪言为了守着我,错过 了露营和篝火晚会。坦白说,这是一件令我动容的事情,潜意识里,我希望唐晓说 的都是真的,尽管这样确实伤害了唐晓。 而唐晓,我非常敏感地感觉到她对我已经很不友好了。在她的话里,她已经用 “她”这个词代替了“我姐姐”这个词。有很久,她都没有用从前时常挂在嘴边的 “姐姐”这个词了。 我在他们的争吵中没有说一句话,我忽然看见这个气急败坏的唐晓,害怕起来。 我一直都那么随意地对着她发火,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歉意,然而现 在,我却不知怎的充满了愧疚。我忽然可以容忍她发任何脾气,允许她说各种狠话。 我忽然觉得她很像我,从前是像我小的时候讨人喜欢的娇俏模样,而现在变成了像 如今的我一样暴躁刻毒。我心里的害怕缘自一种恐慌,我在想,连唐晓这样一向温 驯的人都变得凶狠起来,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温驯的人了,全世界的人都将像我一 样恶劣而无药可救。多可怕。 僵持,可怕的僵持。在病房,在幽怨的女孩和令她着了魔的男孩之间。 终于,唐晓最后说: “纪言,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在门外等你。”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纪言暂时站在我身边没有动。我们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忽然纪言就笑了 起来: “看着她那么生气,我觉得她和你越来越像了。” “她喜欢你喜欢得发烧,得病了。”我接着说,我想唐晓发生变化完全是因为 她的深情得不到纪言的回报,她就再也不能安守了,她开始跳起来,努力用自己的 手去抓,去抢。 “是吗?”纪言患得患失地说,“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你别再来看我,好好地和唐晓相处。就是这样,皆大欢喜。”我坐起来,把 枕头放在背后,有气无力地靠在上面,冷冰冰地对他说出这个我认为最佳的解决方 案。 “非得这样吗?”纪言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软弱,他褐色的眼瞳里有着令我不能 割舍的忧伤。 “非得。”我坚定地说,“有关段小沐的事我不想再提起。我想我们两个人还 是互不干扰为好,我不会回去看她,除非你告发我,我被迫回去。” “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纪言大声说,我的不讲道理使他变得愤怒,“如果 我要告发你,何必等到今天呢?” 纪言腾地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了。他最后的动作绝望而气馁。这使我相信,他 真的打消了带我去见段小沐的念头。 房间里很安静,走廊里却不是。我听见唐晓激烈地和纪言争吵着,过了一会便 没有了纪言的声音,只有一个女声像剪刀一样,切割着这平静而安详的大幅夜幕。 那之后果然纪言没有再来探望我,唐晓也没有。只有我的妈妈,拿着一些乳白 色的鸡汤,在黄昏的时候轻轻敲开房间的门。我睡在能看到窗外的病床上,在这个 秋天的最后时光里,我终于可以停歇下来好好想想这些事。 一直以来,我都像在飞快地奔跑,后面有人追我一般的,我不能喘息地奔跑着。 我为了摆脱而奔跑,为了躲避笼罩在我的上空的阴影而奔跑。 纪言的话,不管是不是真相,都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段小沐,她和我有着 相同的触感吗?她可以和我同时异地感受着冷暖,痛痒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被照片上她的那双动人的眼睛所吸引。也许别人看到那双眼 睛觉得它和常人并无异常,可是我能感到,那是一种天生用来注视我的目光,就是 说,那像一种语言,只有我能看懂,明晃晃地闪耀着,竟照亮了我阴翳的额角。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