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劫不复的伤(上) 当我后来又想起这段重新回到郦城的日子时,我常常觉得那种相聚的欢愉是多 么地短暂,无论是和纪言,还是和小沐。很快我就像踏上在大水中将沉的木筏,每 时每刻都是这样的不安。我常常做很短很短的梦,比一朵昙花的时间还要短:梦里 小沐紧闭双眼,她激烈地挣扎,像是被人压住了胸口。她像一只搁浅的小鱼一般地 翻腾摇摆。我觉得她就要死掉了,就要死掉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明明知道小沐的病情好转了。当我从医生 那里知道小沐不会有生命危险,正在渐渐康复的时候,我是多么开心。我幻想着她 可以以现在的速度康复起来,那么不久就可以动手术,她可以变成一个正常人。可 恶的心脏病再也不会困扰她和我。然而小杰子始终是我的隐忧。他一次一次地发脾 气,跟我说他再也不演下去了,他要带着我离开这里。他不能接受小沐病情好转的 现实,这无疑意味着他还要留下继续照顾小沐,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恨不得小沐 马上死掉,他便彻底解放了,他以为那样他就能带着我走了。 我是多么地厌恶他,多少次,在他冲着我发火发牢骚的时候,我都想结束我的 忍耐和妥协,对着他大喊出来,告诉他,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喜欢的是纪言,我 讨厌他!可是那样他一定会丢开小沐再也不管。小沐刚刚好转的病情肯定会恶化, 那么我的恶梦就会变成现实。所以我不能掉头就走。所以我唯有忍耐着小杰子,几 乎已经到了对他百依百顺的地步。这样的日子对于我,是完全看不到尽头的,像是 一根越绷越紧的弦,每时每刻都有一种要离弓飞去的感觉。纪言是迟早会发现的, 我难以想象当他发现的时候的表情。他会不会听我解释,他会不会相信我,相信一 切只是我不得已的一场戏。他会不会原谅我,带我离开。 太多的困惑围绕着我,我想我就要不能坚持了。 然而就在纪言从落城取衣服回来的第三天,他照旧在清早来看小沐,站在门口, 和管道工轻轻地说话。可是这一次我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唐晓。我久 违了的表妹唐晓。她紧紧地跟在纪言的身后,像离了他不能生存的寄生动物。她瘦 了很多,穿黑色的吊带衫和一条绣满藤蔓的牛仔裤,看上去清新极了,不再是从前 那副泄愤似的妖艳。她手里抱着大束的紫色勿忘我,有点怯怯地看着我。我不见她 的这一段时日,她又成长了,现在更加妩媚动人了。我不禁感慨上帝的偏心,给我 的青春是这样的短,仿佛此刻我早已跨入了冬天一般漫长无边的中年。我在迅速的 老去,在迅速的失去水分和热情。可是唐晓却仍在一种给人欣慰的上升过程中,坦 白说,看到她还是使我有些感动的,因为她使我知道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小沐的 病,因为这一段纠缠不清的假扮与矫饰而黑下去,世界还在别的地方放晴着,阳光 还是照旧射在唐晓的额头和肩膀,只是我已经感觉不到。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地睡一觉,吃一餐了。甚至没有好好的抚摸自己的肌 肤,好好地看看镜子。 当然,再看到唐晓,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她和纪言站在我们的房间中 央亲吻。房屋里新鲜的夏日青草味道,抖动着的,被情欲撩起的窗帘轻轻扬起。他 们站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在阴暗下面,一切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万里无云之下。那 一刻我感到他们是本应在一起的,而我是多余的,我是应该动身离开的。于是我决 定离开纪言。那也是后来为什么我来了郦城,再后来和小沐团聚。 不知道是否应该对唐晓心存感激,如果不是她对他的一吻,我也许根本不会回 到郦城,根本不会回到小沐身边。如果我没有回到小沐身边,一直到小沐病情恶化, 离开人世,我们都不能再相聚。那一定是我终生的遗憾。 可是也许我也应该记怨唐晓,如果不是她的一吻,我不会来郦城,那么我永远 都不会和小杰子相遇。那么我永远都不会跌进现在这个无边的泥沼里。 “唐晓。”我唤着她的名字,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爱恨交加。我相信血缘可以 是比其他任何一种感情都更加的无需道理无关理智。夏日的和风吹起了她额前的碎 发,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上苍,赐给我一个如此可爱动人的表妹。 她走到我面前,很快地解释到: “纪言给我打了电话,我忍不住就来了。” 一句话令所有人都瞠目。我转脸看深深地看了一眼纪言,他仓惶的表情像一只 没有来得及躲进地洞的鼹鼠,恰好被我捕捉。我感到一阵心酸——这些日子我整日 都守在病房里照顾小沐的起居,几乎没有一个时刻可以和他好好的独处,他寂寞了 吗?于是他打了电话给她,他对她诉说他的苦闷。她怜惜了心疼了她赶来了。是这 样的吗,她其实一直都隐没在他的生活深处,等待着一个重新突透出来的时刻。 现在这个时刻来到了吗,我是不是,是不是应该退场了呢? 我知道情人之间不应该有这样的猜忌,多么伤人。可是我无法自控,我一旦想 起这些,绝望,悲哀,猜忌就像连绵不断的云霞,一点一点晕染开,覆盖了我的整 个天空。 我对着唐晓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从她的手里接过那捧浓艳而拥挤的紫色花朵, 转身去换摆在小沐床头的大束开始枯萎的百合。我左手拿着花瓶,右手拿着这束勿 忘我,从唐晓和纪言的身边擦过,走到外面的走廊去——我发现唐晓那只背在身后 的手,是微微曲着的,纤长的食指向后伸直,轻轻地勾住纪言的衣襟。我别过头去 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水槽边,旧的百合还没有完全枯萎,微微泛黄的 边缘卷曲起来,像是想要保护好自己。我把它们从浸着的水中拎出来,犹豫了一下, 就把它们扔进了水槽旁边的垃圾篓。新的花朵趾高气扬地入住八角的长颈玻璃花瓶。 花朵如人,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