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杀(上) 小杰子是在天黑下来的时候悄悄又回到医院的。他并没有走远,他是要回来的。 他从窗台看到里面没有灯光,猜测段小沐应该在睡觉,没有其他的人。于是他 轻轻地潜进段小沐的病房。他打开灯。 段小沐没有睡熟,感到了耀眼的灯光,就睁开了眼睛。 “小杰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看到他就微笑着,支撑着坐了起来。 小杰子一步一步走向她,他的表情像森然的白骨,带着彻绝的寒冷。他一步步 走向她,终于有几个字从他的牙齿中间蹦出来: “你为什么还不死?” 段小沐扬脸看着他,看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的眉眼,不应他。她被吓坏了,她 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和思维。 “你早就该死了。你活着只会拖累人。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你 呢,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大头针!你是个瘸子啊。我来照顾你只是因为我和杜宛 宛说定只要我来照顾你,她就跟我好。等你死了,她就跟我走!现在你懂了吧,你 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杜宛宛其实早和我在一起了。” 她一动不动。 “你听懂了没有?你傻了吗?你被骗了,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杜宛宛早就和我 在一起了。她已经和我上了床!”他看见她迟缓的表情,于是他又说了一遍,声音 又提高了。 段小沐听到这句话,一行清冽的眼泪流淌下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满眼却都 是放弃了挣扎的杜宛宛,平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像一只扭曲的口袋似的打开着, 独自吞下所有的苦痛。不,不,不要。段小沐拼命地摇着头: “是你逼她的对吗?以此作为交换,所以你才会来照顾我,对吗?” “我没有逼她,她很自愿。” “为什么?小杰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么多年的努力, 为什么我换不到你的一点真心?”肝肠寸断的疼痛,那么多年的付出可以结束了, 无果而终。眼前的男子是铜的是铁的,她试图温暖他,用了十几年,可是他身体里 流淌的血液还是冰冷的,冰冷,就像她将要去的地方一样。 段小沐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凄绝的眼神。这是多少年以来,一种一 直跟随着段小沐的表情,在她每次面临灾难,在她每次置身绝境的时候。 三岁的段小沐,在母亲死于意外事故之后,出现在电视台的屏幕上,一双茫然 的大眼睛,那个时候她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六岁的段小沐,坐在火箭般抛向天空的秋千上,忍受着心中波翻浪涌的疼痛和 杜宛宛对她的欺骗,脸上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十四岁的段小沐,向李婆婆做最后的道别,风吹动了李婆婆身上盖的那片白布, 她看到她已经没有血液流动的干硬的手臂,脸上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终于又走到了绝境。段小沐感到这一次当她再次来到绝境面前的时候,已经千 疮百孔。童年和少年时候的坚忍已经全都耗尽了。没有更多的可以支付。 多么短暂的幸福,多么残酷的真相呵。 她感到终于走到了尽头。一个不能再越过的绝境。那些已经渐渐远离她的疼痛 在这一刻全都回来了。所有的疼痛,像越聚越多的蜜蜂,一起踊过来,一圈一圈地 缠住她,仿佛结茧似地把她困在了狭促而无法呼吸的壳子里。或者不是蜜蜂。是蝙 蝠。很多只,黑色的,衔住她,张开翅膀,把她带上了天空,飞去一个没有尽头的 隧道。她和她曾经所有的念念不忘,都被洋洋洒洒地抛上了天空。在这曾生活的城 市,终于不再有她的痕迹。一切都被抛向天空,就像十四岁那年她被李婆婆的儿子 赶出了李婆婆的那间小屋子,她的衣服,水杯和所有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被扔了 出来。她被隔绝在了那间她赖以生存的小屋之外。而这一次,这一次她被隔绝在了 这个城市之外,人间之外。 宛宛,此刻你在哪里?是否也感到了疼痛?我知道,是这样的疼,像是被揉碎 了,像是被紧紧地捏在没有缝隙的大手里,渐渐失去了所有承载的水分,变成一把 风干的粉末。对不起宛宛,我又把疼痛带给了你,但是我想,这将是最后一次。再 也没有疼痛,我们就像两颗连体的樱桃,我是溃烂的我是破损的。对于你而言我是 溢满疼痛的发源地。现在上帝把我剥离了,我们彻底分开,没了我的你也可以和所 有的疼痛绝缘。何尝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呢? 小杰子看到她躺在白色床单上,做着最后的挣扎,他要置她于死地,他仍旧在 说: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希望你活着,你怎么还不死?”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希望你活着,你怎么还不死?她抽搐了几下嘴角,头像被 炸开了一般的,这句话一直在她的耳边如一架直升飞机一般地起起落落。眼前的事 物变得越来越模糊,焦黑色,全都像长出了毒蘑菇。喉咙却像是被封得严严实实的 洞口,没有一点声音可以逃逸出去。 渐渐地,飞机毒蘑菇都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她不再有丝毫的挣扎,完全舒展 地躺在这张承接和目睹过多次死亡的医院病床上,白色的床单如硕大的叶片一般托 着她,这迅速消亡的花朵。她所有记忆中的东西正在疾速地流失。渐渐不再知道自 己曾爱过谁,和谁有过不分开的承诺。她渐渐都忘却了,嘴唇边挂着一个夕阳西下 的微笑,平静地谢幕,天鹅躺在再也没有疼痛的水面,像一朵睡莲一般优雅地入梦 了。 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再也没有人会嘲笑她是个孤儿,是个跛子,再也不用为了 心脏病的事情忧心——多少年来,段小沐几乎每天都会想到,自己将死于心绞痛, 像条虫子一样蜷缩成一团,脸变成苍紫色,抽搐着抽搐着就死过去了。她今天终于 可以安心了,原来只需要这样短的时间,就可以穿过这一切,再也不用受苦。她的 离去,也意味着杜宛宛得到了释放。她那可怜的小姐妹,日日夜夜都守在她的病榻 边,还为了能带给她最后的欢愉,把自己送给了不爱的人。这个小姐妹身心备受的 煎熬,此刻都可以结束了。让她回到她的爱人纪言的身边吧,让以后漫长的岁月填 平所有凹陷下去的伤疤,让所有的,都呼啸而过吧。 让她好好地去见亲爱的妈妈,去见慈祥的李婆婆吧,——她们拿着最暖和的毛 衣和最华丽的旗袍在天国等着她,还有还有她无所不能的在天上的父。也许见到他 们会先好好地哭泣一场。因为她太久太久都没有好好地哭泣一次了,她一直宽容地 接纳着这个世界给予她的一切,纵使她不爱的,纵使她想要抗拒的,她都接纳下来, 并感恩,相信这样的安排肯定有着它的道理。可是现在她真的要卸下来这一切好好 地休息了。 已经没有丝毫疼痛了,再也没有疼痛。她看到天使们已经来到病房的窗户外面。 他们来接她了,绯色的脸颊比所有黄昏的彩霞还要好看,眼睛比玻璃弹珠还要浑圆 剔透。此刻他们正把脸贴在窗户的大玻璃上,一丝不苟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他们 大约是在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刻把她带走。多么奇妙,她现在是闭着眼睛的,平躺, 可是她能够感到窗外的精灵在迎候着她。她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可是她知道她在渐 渐把手伸向他们。 就要去了吧,我们的小沐,就要被接上去了吧。她敞开身体,等待着被带走的 一瞬。她以为自己已经心无杂念,专注地等待着那一瞬。可是忽然,她的身体抽搐 了一下。空旷的脑海里飞进了一只鸟,它低低地盘旋,飞进飞出。哀伤的鸟,凄厉 地鸣叫着,嘴里衔着一缕未消尽的记忆。这仅剩的一点无法被揩尽的记忆是有关小 杰子的。他仍旧出现,仍旧不断地涌上来,哪怕是在她弥留的时刻。她用尽最后的 所有的力气,缓缓地睁开眼睛,最后一次看看他。 小杰子正要走,背离段小沐而去,不顾她的死活。她用最后的力气看着她的爱 人走了,她爱恨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大步走了,他不会对她有任何怜悯任何不舍。 他不会记得10岁的时候他们玩“捉媳妇”的游戏,他轻浮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 她恐慌地看着他,她从此幻想以后做他的“媳妇”。他不会记得,他在每次激烈的 “奋战”之后去找段小沐,段小沐给他细心地包好伤口,心疼的表情比自己受伤难 过许多倍。他不会记得,赌博输掉了所有的钱,段小沐架着双拐歪歪扭扭地站在乌 烟瘴气的屋子门口,怯怯地和债主说话,最后带走他。他也不会知道,是因为他拿 走了她所有的钱致使她被赶出了她唯一可以落脚的小屋,变得无家可归。他更永远 也无法体会,她对他的爱是多么深沉。纵使是走到了这一刻,他要她死,她就要死 去了,她也无法对他怀恨。她把最后的一丝力气用来再看一眼他。她的目光落在他 的右手上,此刻他正甩开他的右手背向她走去。她想抓住那只手,她是玩偶,那是 一生都牵着玩偶的挂线的手。千丝万缕的线终于都断了,他的背影,像隐没进无边 的茂密森林里的树,消失在涨满整个森林的浓烟和暮霭之下,没有给她留下一片叶 子。 她用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来看他一眼,所以她再也没有力气把自己的眼睛合上。 她不得不跟上天使的脚步上路去了。回身去看冰冷的手术台上自己的躯体,——她 已经轻轻地收敛了呼吸。 段小沐那个茫然若失睁着眼睛的表情,被永远地留了下来,挂在她的脸上,像 一扇半掩的窗户,呼啸的风可以从这里经过,从这里到那里,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 界。 35. 说再见,我的亲爱 我知道那不是一场完全意外的猝死。我知道的,小杰子去见过小沐,他一定告 诉了她所有的事。 那一时刻我正和纪言站在幼儿园的高草里。我们面对着面,我的脚是踮起来的, 也许下一刻就向他奔了过去。秋千已经被这蓬勃的草包围了,它再也不能飞上天空 了。所有的这些都老了,都不能再回去了。也正如我也许可以跑到纪言的面前,但 是我们却跑不回从前的光阴里。 时间最好可以在此刻停止。我和纪言就站在这里,我们不远不近,不用道别不 用回首。 可是我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竟然连站立也不能。我跌倒在草地上。比从 前任何一次心绞痛都更加严重,像是有什么无比锋利的东西在我的心上打洞,一排 一排一串一串地打洞。绿色的高草和我的纪言都在眼前消失了。我像是被提了起来, 飞向漩涡般的黑暗隧道。仿佛每一次心跳里,那些冲进心室的血都变成了黑色,浓 烈的沥青般的黑色,它们是如此粘稠。已经不能再流动。渐渐地,它们在我一起一 伏的呼吸中降温,板结,铺展在血管壁上。 草丛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纪言在向我奔跑过来。我已经不能开口对他说话, 我的声音被那些疼痛紧紧地拘住了,无法得到释放。我是想说,一定是小沐出事了。 我可以看到,她此刻正在疼痛里挣扎,她的内心很痛苦。那一定不是一种简单的生 理上的痛苦,因为我隐约听到她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