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评《大红灯笼高高挂》(3) 颂莲为了回击在背后利用雁儿的卓云,将雁儿违背家规、僭越辈份私自点灯 笼的事情当众揭发,雁儿 被罚跪在雪地里直到她认错为止。雁儿梦想当姨太太,表面上似乎违背了等 级秩序,实际上恰是响应并维 护了家族法建构的竞争激励机制,所以处罚并不重。只是单纯的她太迷信规 训机制的奖励,拒绝认错而丢 掉了性命。惩罚同样以一种昭彰的仪式出现,但根据对制度的冲击和影响不 同,惩罚有了明显的程度界分 。家族法的精密和严厉又在此显山露水。 在这个竞技场上败得更惨的是三姨太梅珊。上天福佑,梅珊生得一子,身份 自然高贵许多。可她偏偏 不知足,与医生偷情。这直接冒犯了家长的尊严,破坏了家族的伦常秩序。 她所招致的后果是被秘密地处 死在陈家阁楼屋顶一间长年用大铁锁封住的黑屋子里。梅珊死于家族的私刑, 但这次反而没有张扬,而是 在冬日微曦的凌晨,一群黑衣人悉悉索索地冲进梅珊的院子,将她封堵口鼻, 五花大绑,迅速地扛至楼顶 的黑屋内吊死,然后这群人又迅速地消失了。一切是短暂的,隐秘的,没有 任何残迹可供人探寻。只有关 于黑屋的神秘传说在支支吾吾的闲言碎语中若隐若现。 两种惩罚的方式截然不同,而在此关注梅珊的死或许更有意义。在这场隐秘 的私刑中,家族法以另一 种手法实现了规训目的。虽然家族以“礼”的名义“忌讳”谈论死人屋的事 情,没有公开的惩戒仪式,但 在实质上煽动着死亡以及死人屋的神秘传说弥散于家族的每个角落。梅珊受 到的私刑在家族成员的窃窃私 语和联想中张牙舞爪,甚至还被想象出更加清晰生动的细节。“刑不可知则 威不可测。”这种展示的效果 不仅非常有效,而且巧妙地保证了仅在家族范围内传递家族法的信息,既避 免了招致国家干涉,又构成足 够的威慑和控制。由此,我们似乎隐隐感到家族法与国家法之间达成了一种 默示的共谋:国家放任了家族 的自治,默许家族法出于对家长权力的维护而私自执行死刑,而不会主动追 查一个妾室的死因;而家族法 限制了消息的传播,避免了衙门和氏族之间正面的制度性对话,默契地回应 了国家默示的授权。从梅珊的 死,我们或许可以看到国家和家族是如何完成各自的治理目标的。 宗族法下的女人们 颂莲说:“这是个不把人当人看的地方。在这里,人和鬼就差一口气,人就 是鬼,鬼就是人。”在整 部影片中,所有女性的命运无一不是悲剧。在以繁衍子孙、维护封建家长权 威为基准的宗族法和权力的运 作机制下,家族法的运作机制就只将家长和男性成员视作主体,而其他人都 沦为与物件、牲畜类似的客体 地位。可是,女人们为了更好地生存,又将如何应对? 大太太采取容忍的态度,变得麻木冷漠,整日安心念佛。二太太卓云则选择 在制度内投机,用不正当 手段破坏竞争机制赋予的平等机会,排挤竞争对手,试图实现资源独占。然 而她失策了,只要有充足的资 源需要并且能够支撑制度的运作,家族法会鼓励新的竞争者进入,陈老爷不 是又娶了年轻貌美的五姨太吗 ?二姨太在自作聪明的阴谋诡计里徒劳忙碌,她不仅活得卑贱,而且愚蠢。 所以,她们都不能对宗族制度 造成破坏,只是勉强存活,但根本不能奢求人格尊严与自我。 梅珊是片中我最喜爱的人物,因为演员何赛飞的艳而不俗,更因为梅珊是所 有女子中最具有自我意识 和独立意识的一个。她曾是京城名旦,那时的戏剧艺术虽然是男人们的消遣, 她却似乎在戏剧中探寻到自 己存在的价值,戏剧给她惨淡的生活带来慰藉。她以一种无奈却悠然的姿态 接受了命运,恰如她独自在灰 黑的楼顶轻曳水袖,婉转而歌。细细想来,这已是难得的心境。梅珊并不迷 失在这富豪之家的点灯、捶脚 的争斗中,她试图活得更自我,努力营造一个自己的世界,比如采取在旁人 看来很“另类”的“室内设计 ”——在房间里挂满脸谱和戏服。她反抗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控制,并且选择 了“独自去偷欢”—— 是看透,是挣扎,是追寻,也是嘲讽。倘若不被发现,她甚至可能生下别人 的孩子,这无异于逆转了宗族 法的操控,是对整个宗族法大大的嘲弄。但宗族法规制之下的竞争也必然包 含着监督,梅珊偷情被发现想 必是迟早的事情,到那时她所面对的,就必然不是跪雪、封灯那么简单了。 或许可以将上述分析更进一步地类比、推广开去,小至一间办公室,一个企 业,大至所有的非民主社 会。《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妻妾们的争斗或许有了有趣的对应,我们或许会 看到类似的权力运作机制之下 相似的人们的生存形态。随着从身份到契约的演进,可以直观在法律制度取 代宗族法之后,个人的命运有 了更多可掌握的机会。但是规训与惩罚,激励与竞争之下的奴性、红眼病、 窝里斗的劣根性是否仍将如影 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