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赵达萱进得门来,正和母亲说话的王怡起身问了爹爹好。赵达萱问他:“学校 还没放假,你怎么就回来了?”王怡说:“县府要我去接任清泉乡的乡长哩!”赵 达萱听了一惊。他想:这世道。官府腐败,匪盗猖獗,搞得民不聊生,你好好的书 不教,从什么政呢?思杰进入黄埔,参加北伐,投身革命,却不明不白地把命送了, 我这块心病还没放下,你叉跳上国民党这条船。你去当乡长,为虎作伥,弄得不好, 又要惹上一身臊,这是为的哪一起呢?赵达萱思前想后,拿定主意,要劝阻王怡。 他问道:“你教你的书多好,当个小学校长已经够体面的了。你还不到而立之年, 这父母官你当得了吗?” 王怡听了没有马上回答。他将这个差事答应下来,就客观方面讲,是马棒棒的 赏识。马棒棒看得起他的才,说他熟读经书,文思敏捷,吹、打、拉、唱样样来得, 会处事,有人缘,当个小学校长埋没了人才。他是想在玉带峰地区为自己培置势力。 由于他的荐举,县府只好委任;从主观方面讲,他是在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他看 不起国民政府,讨厌那些地方官吏,但又不想像他哥那样投身于丁农革命,他要活 得轻松一些。他体贴生父,看重家业,心想坐在乡长的位子上,可以为经商的父亲 护航保驾,可以使继父母扬眉吐气,免受别人欺负。 王怡从小性格开朗,但城府极深,心里在想什么,从不外露。他听了父亲的话, 过了一会儿才说:“听说是马棒棒和黄老先生荐举的,我左思右想,不好推辞,上 任后,凡事小心就是,请爹爹放心。” “你继父母同意吗?” “他们同意呀,只是要我来征求你们的意见。” 赵达萱知道是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王怡吃过午饭后回到了老鹰岩。王圣清想到王怡结婚两年了,媳妇的身子还没 有动静,便对王怡说:“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不方便,要有个人照应才好。你把秋兰 也带去吧!”他老婆听了说:“那不行!你呀,尽出馊主意!”王圣清拉下脸来, 瞪了她一眼:“哪么是馊主意了?”他老婆“嘻”地一声笑了:“你想孙子想疯了 是不是?她已经有了哩!‘,王圣清恍然大悟,多年来心里一块石头掉下来了,他 眼一红,差点流出泪来,说:”这就好,这就好,菩萨长了眼啊!秋兰不去,秋兰 不去!家里条件好些,我听你的!“ 王怡回到张秋兰房里,讲了刚才的情景,问:“秋兰,你的想法呢?”张秋兰 说:“你巴不得我不去是不是?” “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妈怕你在那里不方便。” “那也是,我没经过这事,肚子越来越大了,还是家里好些。 哎!我就是对你不放心啰!“ “都当乡长了,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若是小孩子,我就放心了哟!” “你啊!不要昕到风就是雨好不好?”说着笑了起来,并凑过去抱着她的腰说 了些好听的话,张秋兰抬起手来用食指在王怡的额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清泉乡地盘不大,有两个弯,两个坪,两个大山坡。北面大山坡是东山的一部 分,山坡之东有个樟树坪,山坡之上有个茅草坪,茅草坪之东有个夹山冲。夹山冲 是省间通道,人烟稀少,是棒老二拦路打劫的地方,非人众不敢路过。南面大山坡 与桑田县接壤。两个大山坡之间有一条小河,小河绕着一座小山转。山外的叫前河, 山内的叫后河。前河、后河地势比较平缓。乡公所就设在前河小街上的一幢木楼里。 那天,许正奇带着王怡来到了乡公所,乡队副及各位保长在门外鼓掌相迎。王 怡中等个头,修平头,微胖,是个近视眼,身着青色便装,脚穿布鞋。许正奇介绍 说:“这位是新任乡长王怡!”说罢轻轻地拍了几下手掌,大家也跟着拍了起来。 王怡笑了,自我介绍说:“我原名赵思怡,生父赵达萱。后过继王家,继父王圣清。 我小时曾在清泉乡的凉伞岭、鼓锣台跟黄老先生读过书,也算是本地人,各位不要 客气!”大家又鼓起掌来。保长王道百笑着说:“你还记得我吗?”王怡仔细看了 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师兄王道百!道路的‘道’,千百的‘百’。现在 你当保长了,混得不错嘛!”王道百笑了,和王怡一起读私塾的一些情景又浮现到 了眼前。他拉着王怡的手说:“你那时曾以凉伞岭、鼓罗台为题作过一副对联,我 还记得是:凉伞千年照我。鼓锣一鸣惊人。现在果真一鸣惊人了啊!”王怡接着说 :“那是黄老先生给逼的,见笑了啊!哈哈哈……”他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年轻些的保长笑了,几个年长些的见他年纪不大,却气度不俗,出口不凡,内心里 已有几分佩服。 王怡上任后一连几天没有在乡公所里住。婆媳吵架吵得不可开交的,因田土纠 纷打得头破血流的,都见不到他的影子。乡队副张大成只好该应付的应付,该挡驾 的挡驾。王怡今天到这个保,明天到那个保,要保长陪他到处转。遇到熟人家接亲 的他既是客人又是响手,遇到熟人家死了人开道场的,他既是作吊的,又是给道士 敲锣鼓的。遇到读书人,谈起诗文来,劲头更足。他喜欢讲笑话,但笑里藏刀,你 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才知道自己挨了骂。那天到了王道百家里,王道百设宴款待。 席间,王道百提议:“请王乡长讲个笑话如何?” “好!”大家拍手赞成。 王怡一笑,说:“那我就讲个笑话给各位助兴吧。有一天。村东头一个大户人 家的看门狗三十华诞,羊吃了酒回来碰到了猪、马、牛、驴,那猪见他走起路来歪 歪倒倒,停下来时,一条前腿还不住地扒着他那垂下的胡子,便问:”羊啊!看你 那得意的样子,又遇到了什么好事?‘羊说:“村东头那老狗三十寿庆,热闹着啦, 你们不知道?’猪说:”知道知道,我们正邀着去吃酒啦!‘羊说:“那快去啊! 还等什么呢?‘马说:“我们都还没有个名儿,去了怎么上账呢?,羊说:” 急有什么用,你们分头去找啊!昕到了合适的词儿认了不就行了?’牛说:“要得, 要得。‘驴也马上表态:”只好这样了。’于是那猪、马、牛、驴就各自找名儿去 了。一会儿都回来了。牛说:“我到北坡上的一个院子里,听一个秀才在讲《诗经》, 讲的《王风十章》,我就叫王风十章吧。‘猪说:”我到前河见一户人家在作道场, 那道士在念《道德真经》我就叫道德真经吧。’马说:“我到后河见一户人家在整 祝米酒,门额上贴着‘百世齐昌’几个大字,我就叫百世齐昌快吧。‘轮到驴了, 它先哼哼了几声,然后说:”我从山下跑到山上。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那怎么办,我叫什么呢?’马想了一下,向大家提议说:“怎么办?我们是伙计邀 全了,总不能把你落下吧,依我看,人名都是三个字,我们的名儿都有四个字,不 如我们都把头一个字给驴算了,你们说好不好?‘猪、牛齐声说:”好!’于是那 马就拍了板:那好,‘驴的名儿就叫王——道——百!“’王怡说罢,在座的大笑 起来。王道百开始时不以为然,听到那个”百“字,才恍然大悟,一下跳了起来, 骂道:”好个王怡,你真缺德,你是在骂我啊!' ,王怡笑着说:“小弟遵旨助兴, 说得不好,请王保长海涵。” 王怡在各保转一圈费去了半月时光,和保长们混熟了,和甲长们见面了,接触 了各阶层的人,对清泉乡的地理环境、人情世故和经济状况已成竹在胸。各阶层人 对这个乡长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他年轻有为,有本事,没架子,善交际,和他 在一起有滋有味。 王怡回到乡公所后,召开了保长会,议了三件事:一是兴办小学堂,二是清查 田亩,三是组建保安队,一上任就点起了三把火。第一把火兴办学堂,老百姓没说 的,按乡公所规定每亩交一百文,额外捐款一块银元以上的还将大名刻在石碑上。 到十月底,小学堂就落成了。第二把火也烧得不错。由各保甲按户清查,粮、税按 核定亩数计算。清查结果田土面积有增无减。乡里上交县府的粮、税仍照原定田亩 数不变,这样乡公所办公经费就多了些来源。第三把火也烧得恰到好处。王怡将保 安队由原来的十二人增加到二十人,枪支由原来的两支增加到了四支。保安队由乡 队副张大成带着天天操练,不久又派张大成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去县府汇报情况, 找马棒棒联系购枪事宜,他要尽快打开局面,不能让人看不起他。 傍晚时分,一个长得干瘦、人称边眼瞎的人急忙走进张家寨汪二杆子的家里, 神秘兮兮地说:“爷!四个生意人住进了樟树垭客栈,我侧面打听到他们是云鹤县 的皮货商,到湖滨做成了一笔买卖后回家去的,住下后吃香的喝辣的,怕是有点油 水哩!” “有担子吗?” “两副担子。” “何时起程?” “听其中的一个说,明日歇天脚,后日起程。” “知道了,怕有变动,你再去摸一下,要尽快向我报告。” 这个边眼瞎是汪二杆子安插在客栈里的伙计。他做得很卖力,有情况都如实报 告,汪二杆子信得过他。边眼瞎走后,汪二杆子拉上门,去了隔壁郑青云屋里,两 人小声说了一些话。汪二杆子最后说:“这活他妈干得,你跟老子按计行事,今晚 去邀几个弟兄,准备明日清早动身+ 具体时问等我通知。”郑青云点了点头。 晚餐后,边眼瞎还没有过来回话。汪二杆子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急得像狗子 过不得河一样,左也不好,右也不好,于是骂道:“这个狗娘养的,怎么搞的,好 歹要有个话嘛!”就在这时,边眼瞎摸了进来,见汪二杆子不高兴,便说:“二爷, 那伙人主意还没拿定,有的要歇天脚,有的又不愿歇脚,没有定下来时,我不好回 二爷的话。他们前一会儿才搞定,还是明朝走。”汪二杆子说:“行!你快去把郑 青云给我叫来!‘,边眼瞎扭头就走了。 汪二杆子把人分成两股,中饭后分头出发,先后赶到宜华春来旅馆住了下来。 有个诨名叫推屎甲的跟汪二杆子住一间房。汪二杆子洗脸时,推屎甲问:“二爷! 这次到哪里干活?”汪二杆子说:“跟着走,不要问。”推屎甲是第二回干这活儿, 不知深浅,他要有个底,便趁着泼洗脚水的机会到楼下去找表兄郑青云打听。他走 进郑青云的住房问:“青哥,明日到哪里干活?”郑青云向他“嘘”了一下,小声 说:“你怎么不懂规矩,不当问的不要问嘛!这次要去夹山冲,你不要对伙计们讲, 快同去睡吧。” 这时,张大成到宜华出公差正好住在郑青云隔壁的房里。他晚餐后见来了六个 陌生人,很少说话,鬼鬼祟祟的,已有戒心,正在房里关注动静。忽然听隔壁房门 有说话的声音,便将耳朵贴着板壁听。听了郑青云的话,他惊了一下,嘴巴一张, 险些“啊”出了声。不懂门道的听了无所谓,张大成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夹山冲 是个狭长的谷地,两边是长满茅草的山包,周围没有人烟,是通往云鹤的必经之道, 历来是个杀人越货的去处。张大成知道问题严重,趁人不注意时悄悄溜了出来,连 夜赶回前河,将情况报告了王怡。 王怡想了想,对张大成说:“你先召集保安队在乡公所集合待命,安排两个弟 兄去黎家垭望风,看有没有客商路过,再安排两个弟兄去茅草坪观察动静,搞清情 况后,迅速抄小路向我报告。”张大成走后,王怡在办公桌上拿几个茶杯摆来摆去, 思考着具体的围捕方案。 汪二杆子是个有经验的棒老二,他熟悉夹山冲一带的地形,也知道这是官府重 点防范的地方。他要他的伙计们两人一组乔装打扮成过路的、砍柴的、赶场的,先 后于辰时前后越过了黎家垭,经过夹山冲向南北街方向奔去。王怡和张大成带着保 安队分别隐伏在夹山冲大路两边山岭的草丛里,见先后几个人匆匆而过,又不见客 商,便没有引起注意。张大成眼看未时将过,有些沉不住气了,便对王怡说:“莫 非那些货商不走这里?”王怡说:“从宜华到这里五十里地,早在申时,迟在酉时, 不要急。‘’就在这时,去黎家垭望风的保安急奔而来,张大成从草丛中站起来摇 动头巾,那保安爬上山岭对王怡说:”有两个商人打扮的加上两个挑担的共计四人 离这里还有十来里地。“ “他们后面有尾巴吗?” “没有看到。” 王怡觉得奇怪了:那伙土匪没有跟在后面,难道也埋伏到两边山头上了?不可 能嘛!他们既不在后面追,也不在这里设埋伏,难道作案的地点不在这里?不在这 里在哪里?在前边,前边是茅草坪,那里人户较多,也不可能嘛!张大成见王怡被 这突然的情况难住了,便提议:“是不是我带一部分人到茅草坪去?”王怡说: “不行,那是些玩命的人,我们力量分散了难以对付,我们就在这儿,来它个守株 待兔!” 王怡盯住进夹山冲的路口,注意着路边的动静,心里拿定主意:这一带如果没 有土匪埋伏就派人跟在客商的后面,见机行事。若有埋伏,便任其先动,自己再来 个“黄雀在后”。片刻之后,王怡见横冲西头尘土高扬,一马飞奔而至,便和张大 成速下山头,见是去茅草坪的保安。那保安急促地报告说:“狗日的土匪抢劫了茅 草坪的一个杂货铺,还放了一把火把那个杂货铺烧了。”王怡听罢,脑子里一闪, 骂道:“好狡猾的土匪,跟我玩声东击西的把戏。”于是速命这保安带着马迅速隐 人山头,不能让马发出嘶叫声。自己和张大成到了山后下令做好围捕准备。 也是无巧不成书,这里王怡刚安排就绪,东头便出现了皮货商一行人的身影, 西头也走来了汪二杆子的人。他们三个人背着袋,一个人挑着担,两个人空着手。 两行人刚一碰头,汪二杆子拔出短枪,大喊一声:“不许动,知趣就留下钱财马上 滚,不知趣,老子就不客气!”那皮货商突然受到惊吓,手腿发颤,跪下哀求说: “好汉饶命! 好汉饶命!这点钱财是养家糊口的,多少留点给我吧!“郑青云也拉上枪栓吼 道:”你他妈少废话!弟兄们!跟老子搜,谁他妈反抗,老子就一枪崩了他!“ “叭!叭!”就在这时王怡扣动了枪机,两边山头上潜伏的保安队喊着“缴枪 不杀!”向抢劫处冲了下去。张大成眼尖手快,一枪打中了郑青云的右手,另一个 土压也被击中了右腿。汪二杆子见情况突变,一边开枪还击,一边指挥弟兄们向东 边撤退。他们抢占了一个山头,伺机接应两个受伤的弟兄。王怡和张大成指挥保安 队紧追不舍,抓住了两个受伤的土匪,缴了一支短枪。汪二杆子见只剩自己的一条 枪,敌不过保安队,便对三个弟兄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狗日的!撤!”于是狼 狈逃窜,进了深山老林。王怡考虑,我们虽然人比土匪多,但环境起了变化,不宜 再战。于是叫人押着两个土匪,下山回乡公所去了。 吃罢晚饭后,王怡先提审了那个年轻的土匪,得知头儿是张家寨的汪二杆子, 郑青云是他的副手。接着提审了郑青云:“你叫什么名字?” “郑青云。” “嗬!名字取得不错啊!不过你一个当土匪的,能青云直上吗?” “栽了就趴下,栽不倒就上去,你不也一样吗?” “你这人气魄还不小啊!家住哪里?” “张家寨。” “你张家寨的人,怎么抢到我这里来了?” “干我们这行的,哪里好干就在哪里干,夹山冲这个地方好嘛!” “你们要在夹山冲抢客商,先到我茅草坪抢劫商店,还烧毁民房,这也太不给 面子了吧!” “二爷想把你们的人引开,这有什么奇怪的?” “在我地盘上抢客商不行,抢老百姓更不行!” “你想怎么办?” “这要看你了!” “我不依你呢?” “那就毙了你!” “你是个当乡长的吧,你上上下下还能从张家寨飞过去,你就不怕栽到我兄弟 手里?” 王怡是个很自负的人,听不得这些逞强的话,见郑青云到了这步田地还要威胁 他,便上了火,对张大成吩咐道:“把他的衣服扒下来!”郑青云的上衣被扒掉后, 王怡见他手臂上有个梅花印记,心里一惊:这是一股有组织的惯匪,还真马虎不得 哩!于是大声说:“先抽他十鞭子,然后把他关起来!” 午夜过后,乡公所附近传出了一阵枪声。次日,人们听说是土匪郑青云逃跑被 开枪击毙。 王怡在清泉乡乡民中名声大振。 午后,一个山民打扮的人走进了赵家,喊了声“赵老板!”赵达萱从柜房里走 了出来,见来人陌生,但态度友善,遂请他坐下,递上茶,送上了一束叶子烟。来 人坐下后,接下茶,辞了烟,见旁无他人,便说:“赵伯伯!我是当年赵团长的部 下,叫张维成。贺军长要我先来看看您,大队伍路过宜华时,他要和您见上一面。” “喔!”赵达萱听了这话,想到思杰的死,想到那个解不开的结,心里很难受,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稍后才问道:“贺军长还好吗?” “好,只是常年在硝烟中转来转去,辛苦得很啦!” “那是的,唉!” “贺军长知道赵团长的事后,心里很难受。他要我对您说,赵团长是好样的, 是被错误处理的,是我们上面出了些问题,请您老人家节哀,多多保重。” 赵达萱听到“错误处理”这几个字后,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张维成接着从衣 袋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了过去,赵达萱双手接过来,打开一层后,见还有一层,他 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东西,他的手在发抖,心在剧烈地跳。当一张字条展现在他眼 前的时候,他认出是思杰的笔迹,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透过模糊的视线, 他看那字条: 爹:由于敌众我寡,儿率余部撤去洪湖,云鹤根据地丢失。由于上面某些人的 思想误导,儿因此即将离你们而去,也许以后能予洗白。我党的方向是正确的,儿 投身革命,已将一切交给了党,死不足惜,唯望诸亲正确对待。祖、父辈养育之恩 未报,诸弟手足之情未尽,甚憾。玉蓉勤劳贤惠,可敬可怜,宜为其改嫁。 儿思杰 赵达萱看完信,满脸都是泪水。他大体上明白了儿子的死因,佩服他的大义。 他擦了擦眼泪,拉住了张维成的手:“谢谢你。”“他是我敬佩的人,为他送信是 应该的。”张维成还将赵思杰托付遗书的经过也说了,赵达萱一边听一边想着当时 的情景,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赵伯伯!请保重,我还要去办理筹集粮草的事,不能久留。” 张维成辞行后悄然离去。 三天后,红军来到宜华。各乡农运骨干在张维成的指导下已经串联好,区乡要 员们躲的躲了,藏的藏了,老苏区又开始活跃起来。 红军来到宜华的当天,王道百来到乡公所王怡的住处着急地说:“你还不走啊?” “为什么走?” “红军来了,能有我们的日子过?” “没事,你不与红军为敌,你不欺负老百姓,你为红军筹粮、捐款,他们能不 欢迎?放心吧,一切我来安排。”王怡前天因妻子张秋兰坐了月子,回家途中看望 生父母,知道了红军即将路过宜华和大哥的有关情况,思想上已经有了准备。 王道百信得过王怡,遂说:“我听你的。”王怡点了点头。这些年来,在如此 复杂的社会生活中,王怡走的是一条自己的路。他所追求的是他和他的亲人怎么过 得顺当些。舅父受人欺,他愿意过继去支撑那个家,生父经商,他想为他护航。马 棒棒要他当乡长就当乡长,但他当乡长不是为马棒棒,而是为自己。他赞同共产党 为工农的主张,大哥当红军他支持,但他自己又按兵不动,坚持父母在不远游,他 觉得这样合乎中庸之道,没有大的风险。他见王道百信了他,便要他次日到宜华通 过父亲与张维成接上头。经商量,由当年的农会骨干牵头在红军大部队路过清泉乡 时设立接待站,供应粮草,并开展募捐活动。几日后,红军开赴桑田路过清泉乡时, 一切安排有序,打造了一个好的过路环境。为防范那些盯着他的人,王怡自己并没 有公开露面。 次年三月初,清泉乡国民小学举行了热闹的落成庆典,乡政府设宴款待了各保 保长及捐款大户。餐后,王怡邀了几个会打锣鼓的朋友在学堂前摆下场子敲打了起 来。王怡在这一带是颇有名气的鼓签子。 鼓签子一拿到手里,便眉飞色舞,浑身起劲。班子凑齐后,王怡说:“今日是 喜庆之日,不许打错,谁错了晚餐谁请客。”王道百等相互看了一下,答应了下来。 王怡双手握着鼓签,摆开了架势,王道百几个人都把双眼紧盯着鼓签子,看他如何 发眼(即发端)。土家族锣鼓的段子很多,怎么个玩法,全看发眼的。若是凑上了 几个老手,发眼的鼓签子一动,便没有了停息,常常要延续个把时辰。王怡不慌不 忙,将右边的鼓签子在鼓边上一敲,大家便知要从“风车”起眼了。这个段子刚完, 王怡用鼓签在鼓面上划了一个小圈子,又接上了“泽起泽起卜起卜起咣,泽起泽起 卜起卜起咣,以咣以令咣,哒,卜起卜起咣……” 的欢快调子。这个调子将近尾声时,打钹打锣的又将双眼盯紧了鼓签,看又要 转什么调儿,丝毫马虎不得。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王怡的板眼也越来越多,一 会儿来个快调,一会儿又来个慢调,快调犹如千军万马上阵,慢调好似月下轻歌曼 舞。不到半个时辰。打二钹的王道百已是汗流浃背,有些招架不住了。王怡见状, 便发了个慢眼,节奏一下缓和下来。王道百边打边用左手臂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望着王怡笑了一下。王怡见他好笑,心里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有你忙乎的。 于是又连续发了几个快眼,似风驰电掣一般,王道百一钹没有跟上去,便乱了套。 王怡趁机收了眼,呼了一口长气,说:“王道百啊!今日晚上,该你请客哟!”王 道百叹了口气说:“王怡啊!你今日又在作弄我,放烟幕弹,搞突然袭击。你狠, 我请你们喝酒!” 就在这时,一个身装中山装的中年人提着公文包从人群中走向王怡,自我介绍 说:“鄙人姓江,是县府派来的承审员,有事相告。”然后递交了一纸公函。“王 怡不知,未能远迎,失礼了!”王怡看过公函后表示了歉意。“不客气。”江承审 员说。 王怡将县府江承审员请进了乡公所接待室,吩咐上茶,然后说:“江承审员, 请讲。”江承审员说:“有人到县府说你判案受贿、私购枪支,是怎么回事?请你 谈谈,好吗?”王怡一昕。不慌不忙地说:“购买长枪四支确有这么回事,是前不 久我派乡队副到县挨户团,经马团长批准后买来装备乡公所保安队的。凭这几条枪, 我上个月还在夹山冲搭救了两个皮货商,抓住了两个持枪的抢犯哩!”江承审员听 了很感兴趣,说:“请王乡长说说好吗?”王怡遂将前后过程作了汇报。江承审员 听得笑了,向他伸出了拇指。接着又问:“那受贿的事呢?”王怡见他听了枪的事 后已改变了那审案的派头,心里本已缓和了一些,又听到问受贿的事,他不高兴了。 情绪刚刚露头,他又想到姓江的是上头派来的,没有必要去硬碰,便缓和地说: “没有啊! 我到这里任职还不到一年,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哩!“江承审员说:”告状 的说涉及到一个茶园的官司。“王怡一听到茶园官司,便恍然大悟,随即说:”哦! 我明白了,提到茶园,这受贿的罪名就有点边儿了,你听我告诉你吧。“王怡心里 紧拉的弦一下松了下来。 关于茶园的官司是这么回事。后河有个肖昌银,他父亲自耕了四亩田,出租了 十亩田,另有一块柴山,一庄茶园,到他手里就不怎么样了。他不安心种田,又嫖 又赌,进得少,出得多,欠了一屁股账,家境每况愈下。三年前,他向邻居汪云卿 借了一百块大洋。这汪云卿勤耕苦做,有点积蓄,但他不放心借给肖昌银。肖没办 法,只好变通个法子,答应将两亩茶园抵押,三年内将借款及五分年息一并归还, 否则两亩茶园归汪所有。到上月,三年期已过,肖昌银分文不还。汪云卿跑到乡公 所,请王怡主持公道。王怡便将肖昌银及三个中人传到了乡公所。王怡先传肖昌银, 问:“你三年前向汪云卿借了一百块光洋,有这回事吗?” “有这么回事。” “是用两亩茶园做抵,三年还清借款,否则茶园归汪云卿所有,是这样的吗?” “是的。” “现在三年已过,你没有还款是吗?” “不!我还了!” 王怡一听,心想,这就怪了,一个说还了,一个说没还。两个人的说法,大相 径庭,这个纠纷的蹊跷莫非在契约上?他于是问:“你说,钱已还了,有何证据?” “证据在字据上。” 王怡听到这里,一下子明白了,他怀疑肖昌银在借据上耍了笔杆子。若是这样, 解开这个谜就要靠这个借据了。王怡决定看了借据再说。他接着把汪云卿传了上来, 问:“汪云卿,你有借据吗?” “有啊!”汪云卿随即从衣袋里取出了借据,王怡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肖昌银向汪云卿借一百大洋年息五分将两亩茶园抵押给汪云卿三年之内若未还清借 款茶园归汪云卿所有。 王怡看完之后,笑了:这个肖昌银好厉害呀,认识几个字,就想愚弄人,他以 为读书人都已死完,只剩下他一人了。便问肖昌银:“肖昌银,你怎么就将借款还 清了?这个账你是哪么算的?说来我听听。” “我要先问问汪云卿,可以吗?” “可以。” “汪云卿!这两亩茶园,你一年收了多少茶?” “前年茶叶销路不好,没有去管园子,去年摘了千把斤鲜叶,今年因颐泰茶号 开办,培管得好些,一亩摘了一千五百斤鲜叶吧。” “不止吧,去年和今年少说也有五六千斤,就以五千斤计算吧,这三年总共有 六千斤鲜叶,能做一千二百斤茶,折成银圆少算些也有三百块吧,按五分息也该给 我一百五十块吧,我只借你一百块银洋,你还要给我五十块哩。” 汪云卿听了火冒三丈,跳起来说:“年息是指借款的年息,怎么变成茶园的年 息了?” “白纸黑字明明写着,你赖什么账?” 王怡听了二人的争吵,因知纠纷的症结早在所料之中,便对肖昌银说:“你把 字据读给我听听。” “肖昌银向汪云卿借一百大洋,年息五分将两亩茶园抵押三年……” 王怡听了一笑,说:“肖昌银,我也把前两句读一读,你听,‘肖昌银向汪云 卿借一百大洋,年息五分。将两亩茶园抵押三年……” 王怡故意在“年息五分”后停了一下才往下读。读完后,对肖昌银不客气地说 :“你在借据上故意不加标点,读的时候在‘年息五分’后面故意不停,把‘年息 五分’和‘将两亩茶园抵押三年’连在一起,欺负汪云卿和在字据上按了手印的三 个中人不懂文法,是不是?你这是存心骗取钱财,不像话!” “在议定时,我是讲的茶园的年息嘛!” “是讲的借款的年息,当时我还想,你是个雁过拔毛的人,怎么一下子把借款 的年息提到五分了,我还庆幸今儿个我遇到财神爷了哩!” 王怡见案情已经明白,便问肖昌银:“你还有什么不服的?” “我不服!” 王怡想了一下,又传来了三个中人,王怡问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肖昌银向汪 云卿借多少钱?” “一百块光洋。” “年息多少?” “五分” “想清楚,这是借款的年息吗?” “是的。” “谁说的?” “肖昌银。” “是借款的年息,不是茶园的年息吗?” “不是!抵押东西没有讲息的。” 王怡又问了另外两个中人,都是这样的说法。他看了看肖昌银,问:“你还有 什么话说?”肖昌银低下了头,没有吭声。停了一下,他忽然想到丢了茶园划不来, 便说:“我愿意连本带息一起还给他。”王怡见他已无招架之力,便说:“这要由 汪云卿说了算。”汪云卿接着说:“按借据办!”肖昌银见他如此,只好起身,垂 头丧气地离开了乡公所。 江承审员听了王怡的介绍,心中有了数,便问到受贿的事。王怡说:“茶园纠 纷的处理我并没有不顾事实,有意偏袒汪云卿,只是秉公而断。那汪云卿也许是出 于一种报答之情吧,跑到乡政府来捐了五十块大洋,是作为办学和乡公所组建保安 队的捐赠,您到学校前面立的建校捐款纪念碑上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江承审员在周围做了些察访,认为王怡所说属实,还听了不少赞扬王 怡的话。回到乡公所后,他在酒席之上对王怡说:“所谓断案受贿,私买枪支之说 纯属小人之言,你不必介意。”王怡乘机问道:“我不介意哟!只是不知何人硬要 和我过不去啊!”江承审员因喝了点酒,又看到王怡确也清正可嘉,也就随口说道 :“是宜华乡的一个姓肖……”他突然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马上打住。王怡 听了这个半截话,心里一紧,真是冤家路窄呀!突然又一闪念:肖昌银,肖昌厚, 莫非他们是?王怡什么都明白了,但在江承审员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他说:“没关 系的,有人向上反映情况也是好的,‘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说罢遂邀人陪 江承审员搓了几圈麻将,直到鸡叫两遍,才上床歇息。 王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肖昌厚、肖明华父子的模样像一对幽灵老是在 他眼前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