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三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赵达萱家里突然来了个头戴礼帽、戴着墨镜、身着蓝色 士林布长衫的不速之客,后面跟着个身穿土家族便装的青年后生。他们进门之后, 朱晓明问道:“您贵姓?找谁?”穿长衫的那位说:“姓钱,我要会一下赵老板。” 朱晓明客气地说:“请!”穿长衫的取过一个小包,要后生留在了门边,自己跟着 朱晓明去了厢房。 钱宏见赵达萱在睡椅上躺着,便走过去轻声喊道:“舅!您好!”赵达萱虽然 只有五十开外,但已显得苍老,眼力也差了许多。他坐起来看了一下来客,没有认 出来:“你是?”来客上前一步,把礼帽和墨镜摘了下来微笑着。赵达萱认出是张 宏,感到出乎意外,差点叫出声来。他起身去关了房门,给张宏倒来了茶水。张宏 拉住他的手问:“您还好吗?全家都好吗?” “好,都好。” “肖明华没把你们怎么样吧?” “我一口咬定思中的事我不知道,他能怎么样,但看得出来,他们时时都在用 眼睛盯着我哩!思中好吗?” “好!” “你们在哪里?” “张宏啊!你还信不过你舅?” “信。根据地在玉带峰。” “你们好就好,为你们我是日夜都在担心!” “不要紧的,您老放心好了。思中不错,他是游击队的政委。” “你们走的路是对的,但我们还是担心!” 钱宏不便久留,便接着说:“舅,您要保重啊!不要老是担心我们。我今天来 一是看望您,二是告诉您个不幸的消息,志祥最近在一次作战中阵亡了。” “啊……”赵达萱停了一下带着嘶哑的声音说,“我还不知道他跟你们在一起 哩!” “去年思中扮成商人从县里回来看了您后,我们二人就去了志祥家,在那里开 了会,第二天就上了玉带峰。” 钱宏只顾说着,见赵达萱两目呆滞,泪水直流,忙说:“舅!你要挺住啊!” “第一次见志祥,帮他从老虎口中救儿子的景象,好像昨天才发生,今天你却 告诉我他不在了,我心里难受啊!” “舅,我不能久停,我这里带来一百块大洋,是游击队给他家里的,你分几次 给他们,只能说志祥在外面帮人跑生意,现在还不是告诉他们真实情况的时候。” 钱宏一边说一边递过了那个小包。 “你们需要钱,就由我来资助他家里吧!”赵达萱把那包推了回去。 “不,这是我们的心意。”钱宏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他双手抓住那包放到 了赵达萱的怀里,说,“我有急事,要走了。天快要亮了,国民党没有几个时辰了, 您要挺住,啊?” 钱宏说罢起身走出厢房,顺便向赵达萱介绍了战士小王。小王向赵老板问了好, 鞠了一躬,跟随钱宏走了出去。 他两乘着蒙蒙月色翻簸箕山,过武家岭,向王家峪方向去了。 王家峪是朱家铺乡警察所所长王忠银的老巢。王忠银是个老字号拉杆子的,大 革命时期当铲共义勇队队长,现在除有二十名警察外,私下里还有百余人的队伍, 自称司令。他仗着得天独厚的地形优势和公私兼优的社会地位,控制了一方,谁也 惹不起他。近年来,随着国共斗争形势的变化,他心里有些惶恐起来,两边都作些 应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去年,清泉峪乡小学教员盛承贤,言谈举止倾向革命, 是地下党的统战对象。有一次,支队的一个干部迫于形势,在他那里存放了两支短 枪。他却擅自用来抢劫一个富户,被县府拿获。山南支队利用关系请王忠银出面向 县府说情,盛承贤被放了出来。支队负责策反工作的干部利用这个关系把这两支枪 送给了王忠银,并要王忠银把盛承贤接受下来。这样,盛承贤成了山南支队潜伏在 王忠银部队里的一个内线。钱宏此行就是为了与盛承贤联络,了解王忠银的动向, 寻机进行统战工作。 次日早饭后,钱宏二人来到了王家峪。走到靠山边的王家大院时被一个哨兵拦 住:“什么人?”钱宏说:“生意人,盛承贤的朋友,也是王所长的朋友。”那哨 兵一听,再看他那副打扮,不好怠慢,便叫另一个哨兵去告诉盛副官。稍后,盛副 官来后一看,是支队长钱宏,惊喜交加。他将钱宏二人请入院内,进了自己的卧室。 盛承贤沏茶后,钱宏问道:“你在这里遇到了麻烦吗?” “没有,王司令见我有点墨水,叫我当了他的文书副官。” “那好畦!近来、王司令怎么样?”钱宏指了指脑袋。 “脚踏两只船,不轻易得罪任何一方。” “那就好,我去和他谈一次,你能牵线吗?” “行!”盛承贤满口答应,接着问,“能公开你的身份吗?” “讲也无妨。” 午饭前,盛承贤走了进来说:“王司令请你去吃午饭。” 盛承贤陪钱宏来到了王忠银的餐室门前,盛承贤先进去给王忠银打了招呼,王 忠银站起来走向门边相迎:“欢迎钱先生!请坐。” 钱宏见这人已过六旬,筋骨清瘦,戴瓜皮帽,穿青色长袍,上套团花马褂,眉 毛浓黑,倒三角眼,小眼黄珠,蓄八字胡,派头非同寻常。他摘下礼帽放在胸前, 身子微躬,说:“听人说,王司令潇洒不羁,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王忠银 笑着说:“承蒙夸奖,我已是老朽了,何谈潇洒之有啊!”遂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一杯淡酒,为钱队长接风,请上坐。”钱宏一番谦让,还是让王忠银人了上席。 入席后,王忠银举起酒杯与钱宏碰了,说:“我先饮为敬,干!”说罢,一饮而尽, 钱宏说了声“谢谢!”也接着和盛承贤一道把酒干了。钱宏发现王忠银有些醉意后, 开门见山地说:“司令,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蒋介石由美国支持发动内战,企图消 灭共产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从今年七月起,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国人民 解放军已从防御转入全国规模的进攻,十月,发表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南线我 军已向长江流域进击,打倒内战祸首蒋介石,已不是久远的事了。 去年以来,贵军与我们已经有过一些接触。我今天愿以公开身份前来拜访,是 希望王司令能看准大局,拿定主意,我军政策是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 受奖,你不要有所顾虑哟!“ “没有没有!我当然要考虑自己,特别是子孙的前途!我不想往绝路上走。所 虑的是,我这个人罪孽不少,贵党真能放我一马?” “我刚才谈到的政策是中央制定的,不是儿戏话,你要相信。” “谢谢钱队长开导,我愿意考虑,愿意考虑。”谈到这里,王忠银有意把话岔 开,“敢问大队长,您的大名是改用名吧?”钱宏见王忠银问得蹊跷,估计无恶意, 便坦诚相告:“是,原名张宏。”王忠银见他颇有大丈夫气概,进而又问:“柳承 先毁了你家祖坟的那场官司听说不了了之,是吗?”钱宏说:“是的,他刚被判刑 关押,县书记长就把他放了。”“祖坟被毁,非同小可。此仇不报非孝男啦!你没 有这个打算?” “此仇当然非报不可,但我已经忍了几年了。” “你如果需要我帮助,只要你开口,要人有人,要枪有枪,我不讲二话。”钱 宏想:有这个必要吗?进而考虑到布下个疑阵也好,也许对统战有好处,便问道: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王忠银毫不含糊。 “谢谢你!”他觉得这也是对他思想动向的一次检验,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次日上午,钱宏安排小王回玉带峰向郝宗汇报统战王忠银的进展情况。郝宗听 了,见有所突破,心里高兴,便问:“支队长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还待几天,想继续做些工作,看看王忠银的动向。”小王回答说。郝宗 听了,停了一下,说:“情况很复杂,你马上带着我的信回到那里去,你们要千万 注意安全。” 正月初一下午,天已黄昏,钱宏带着盛承贤和王忠银的十二个警察,来到梭金 坝的一家饭铺里,定了两桌饭菜。弟兄们坐下饮茶之时,他抽身出去打听覃善之的 住处,得知覃善之昨天回家吃了团圆饭,今天已回来了。他因老婆去年病死,经常 住在上街头他的姘妇家里。 饭后,天已黑下来。钱宏一行人上了路,向谢家峪走去。他怕去早了行动不方 便,于是说:“弟兄们不必着急,只要半个时辰就到了。”遂把盛承贤叫到队伍后 头,做了具体安排。说:“今晚先去干掉柳承先,这是组织上同意我们拔掉的一颗 钉子,私仇只是一方面,他还是个极端仇视共产党的地主老财。你们的人只在屋外 实施包围,我一人进去就够了。” 刚到午夜,钱宏把队伍拉上路,直朝柳承先的新屋走去,待将屋子包围起来后, 他一人前去叫开了门,开门的是柳承先的老婆。钱宏进去后反身将门关上,柳妻一 下慌了手脚,问:“你是谁?” “梭金坝警察所的。” “半夜三更的,你有什么事?” “有急事要会一会你丈夫。”钱宏想起他的深仇大恨,眼里充满了血,心都快 要跳出来,但他脑子却异常清醒。突然他听到堂屋旁边厢房里有响动,便将手电一 按,见门敞开着,柳承先正从床上起来穿衣服。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一个 箭步冲了过去,柳承先紧张得打起颤来,问:“你……你是……谁?” “听不出声音来了?我是张宏!” “张……宏饶……饶命,你要怎……怎么着……”柳承先知道两年来他最担心 的事终于来临,害怕极了,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这时,柳承先的老婆哭着进来, 已经急得说不出话来。钱宏怕节外生枝,咬牙说道:“你柳氏欺人太甚,你以为你 有后台我就怕你了,你想错了!那天你从狱房里出来神气得很,我说‘咱们骑驴看 唱本——走着瞧’你该还记得吧,我今天来讨债了。”说罢一刀朝他胸前捅了进去, 直到柳承先倒下,才抽出刀来。钱宏见柳妻已吓昏过去,便将刀在柳承先的身上擦 拭了几下,用手在他鼻子上试了试,见已断气,便将门带上,反身出门,把手一挥, 领头上路而去。 他们一路急行,只半个时辰后来到了街头。他吩咐进入街头后不能有任何声响。 那些警察按王忠银的指示,一切听从钱宏指挥,不敢丝毫马虎。 覃善之晚上在乡长家里饮酒,直到午夜才下桌。他东倒西歪地来到家门口敲响 了门。那姘妇正在火盆边打瞌睡,听到敲门声知道是所长回来了,便走过去开了门, 一看他醉成那模样,便埋怨了他几句。 覃善之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嚷嚷开来:“今……天是……大年初……初一,去给 乡……乡长拜年,还……有不不……不喝酒的?一喝…… 酒,还……还有……不喝醉……醉的?“那姘妇想:这是场面上的事,讲也是 白讲的,只好由着他。她扶他坐下,帮他擦了一把脸,又冲了一碗糖水让他喝着。 接下来就给他洗脚,洗着洗着,只听见”咣啷“ 一声,糖碗掉在了地上,她只好扶他去床上睡了。覃善之刚躺下去,哼了两声, 头一歪,吐了一地的脏东西。那姘妇捏着鼻子走过来,先用毛巾帮他把脸擦了,再 去灶屋里撮了一铲子灶灰倒在了那脏物上,才把那刺鼻的气味儿压住。稍后,又听 见覃善之笑着说:“县府……县府给我……给我立……功了,赏……赏、赏了…… 大洋一百,我他妈要给……给你,打、打个戒、戒指,好……好吗?”那姘妇听得 高兴时,他又吐了一地。她摇了摇头,只好又去撮灰,一直折腾到鸡叫头遍,才安 静下来。 这时,将耳贴在大门外听动静的钱宏心里一喜,这家伙已醉成这样了,正好省 我一些丁夫,于是拍了拍门。那姘妇刚准备脱衣上床,听到敲门声,心里烦死了, 走到堂屋里问道:“谁呀?都这时候了来干吗啊!”“我是警察所的,覃所长今天 喝多了,乡长要我来看看!” 这姘妇听说是乡长派来的,只好开了门。门一打开,钱宏越过门槛走了进去说 :“嫂子,所长还行吧?”“你看都醉成这样了,喝那么多猫尿为哪般嘛!”那姘 妇指着内房说。“你莫急,我来为他治一治就没事了。”钱宏说罢,一下捂住了那 姘妇的嘴,抓条毛巾把她的嘴堵了,反扭着她的手推进了内房,又找到一根绳子将 她的双手捆住,坐在了屋角的椅子上。然后,钱宏从腰里拔出匕首,在覃善之脖子 上使劲一抹,只见一股鲜血流了出来,他用左手拉起被褥将他的嘴和脖子捂住。不 一会儿,这个一贯仇视我地下党的坏蛋就没有了声息。那姘妇见状乱蹬乱扭。钱宏 也不去管她,顺手将蚊帐撕下一块,蘸上覃善之的血迹,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 “下地狱领赏去吧!”钱宏处理完毕将大门拉上,领着王忠银的十二名警察走出街 口,过了河,向周家峪方向奔去。 一路上,钱宏考虑着自己的处境:今晚的行动明日就会震惊县国民政府,过不 了几天就会轰动全县,到那时王忠银的态度会不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如 果他要出卖我,我不如趁机连夜回到玉带峰去,或者干脆把他这十二个人一起带走, 回去以后再做打算。但若是这样,王忠银的工作就算白做了,我山南支队又多了一 个对手。好汉做事应该光明磊落,我用了他的人和枪,理应给他带回去,进一步做 他的工作,或许能促使他当机立断。如果他犹豫不决,或者完全翻了脸,那时我再 做打算。去周家峪虽是步险棋,风险很大,但我就不信他王忠银就不为自己着想。 想到这个理,他还是拿定了回王家峪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