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医梅芳 殷慧芬 梅芳是我的朋友。她比我年长好几岁,我们无话不谈,我们常常用眼光、微笑来示 意彼此的好感和理解。她温柔文雅,还有点儿骄傲。她喜欢我。 梅芳和我曾经在一个工厂里呆过。我们就是在那里好上的,我们把青春搁在了那儿。 第一次看见梅芳的时候,她穿着件白大褂,跟件本白色的睡衣似的。那天我坐在老 林的木模间里。老林是个手艺出众的木模工,平时爱喝点酒。他和许多女人有点儿瓜葛, 可没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他至今还是光棍一条。据说他还是厂长把他从一个部属大厂 “挖”来的。他算是嫡系部队,所以他那儿空气特自由,我就是在他那儿闲坐八小时, 车间头头也不敢来管我。 老林用砂纸打磨着一只木匣子,这是私活儿。木匣子很精致,有点儿像梳妆盒,厂 里好多漂亮的女工都有一只这样的木匣子,她们用它放小圆镜、牛角梳、花露水,还有 情书。有人说老林用这些木匣子不知道讨了多少漂亮女工的便宜。我坐在天窗泻下的阳 光里看老林,他头发灰白,低着脑壳,两手使着劲儿,嘴角边有点儿口涎。他有五十来 岁了。 你摸摸看。老林拉着我的手往砂过的木匣子上按。当我的手心触摸到那光滑得缎带 似的木面时,我的手背也同时感觉到了一种粗糙的坚硬,那是老林的手。那感觉淹没了 手心感觉到的轻薄的柔滑,我的心怦然一动,我抬起眼睛看着老林,他给我一个含义模 糊的笑。这时我想到了父亲。我不该想到父亲,可我确确实实地想到了父亲,他也有这 样的手,沟壑纵横。因此我没摔开老林。 梅芳就是在这时候从窗前走过的,隔着好宽的荒地,她仿佛在世界的另一头。 嗲医生来了。老林告诉我。他眯着眼睛看她。迸厂的时候我就听说医务室有一个很 嗲很嗲的女医生梅芳,我和师妹英子仰慕其名,连着跑过好几趟医务室,可没见着她, 说是去部队医院进修了。想必现在她回来了吧。 远远地,她像朵飘忽的云在窗前移过。那件直拔笼统的白大褂附在她身上,仿佛有 了灵气,一起一伏的,把她的身子勾勒得十分好看,她那乌发蓬松的美丽的头颅浮在那 片白色上面,清新明朗,令人百看不厌。 “真嗲。”我下结论说。“嗲”是女工们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它有很多含义,狐媚, 漂亮,妖娆,纯洁,贬的褒的,包罗万象。 可老林不这样看。“嗲个屁,”他说,“你看你看,白褂子跟豆壳儿一样,她捂在 里面,像只苍蝇。” 我当然不同意老林的比拟,他说的实在是太煞风景。可我望着她渐渐淡薄的身影, 我心里不得不承认,她果然像只孱弱的小苍蝇,负荷着沉重的豆壳,艰难地轻盈地闪过。 其实苍蝇并不丑,我想,它有绿莹莹的身子,有绝世无双的美丽的眼睛。假如人类像豢 养波斯猫一样让它养尊处优,它也会变得纯洁无暇至高无上的。 你知道她和杰克的事吗?好几年前她和杰克谈过恋爱。老林自问自答地说着。我点 点头。我已经听好几个人说过这事儿了,这仿佛是一条永远不会陈旧的花边新闻,被人 们从过去嚼到现在,这有点儿不公平。可工厂里的人们就是这样,喜欢揪住一个人的丑 事不放。 你知道杰克吗?你看见过他吗?老林狐疑地看着我问。他诡谲地笑着,他说到杰克 的时候,仿佛杰克是替他光宗耀祖的亲侄子,他沾沾自喜。 我当然知道杰克。杰克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干部子弟,厂里没一个人不知道杰克。 重要的是他英俊过人风度翩翩,而且他出手慷慨,颇有名士气质。 好几年前,梅芳和杰克好过。杰克先是和一个叫陆琳的姑娘好,陆琳是化验室的化 验员,人挺漂亮的,只是性格孤僻,俏脸儿整天绷紧着不露一丝笑容。他们好了没几个 月,杰克就从这个冷美人身边逃走了。他后来就和梅芳好了。 他和梅芳在相爱的那些个夜晚逛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他们逛马路不到子夜时分不 散。当万籁俱寂的时候,他们穿过上海最狭长最隐秘的小弄堂,他们错落的足音在小巷 里仿佛喁喁私语,时断时续。他们走得很慢,梅芳很有点小布尔乔亚的情调,她喜欢把 手勾在杰克的腰际,把小小的头颅搁在杰克的肩窝里。她偎着杰克,静静地倾听他心的 律动。她爱得羞羞答答情意绵绵,这是她的初恋。下班以后,她有时也到杰克的写字间 去坐坐。他的写字间紧挨着厂长室。有一次杰克不在,她敲门敲了很久,把厂长惊动了, 厂长是个脾气挺随和的老头,他请她到他那儿坐坐。后来厂长重用她,据说就是在那个 时候看上她的人品的。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梅芳和杰克在写字间的幽会内容,人们有很丰富的猜测和想象。在浴室洗澡的时候, 那些已婚女工还有意无意地注目过梅芳的腹部,那腹部的平滑、结实显然使她们失望。 更让人失望的是杰克自己的否认。杰克他好喝酒。有一次他喝醉的时候,他对酒友 们抱怨说,他没亲过梅芳的嘴,更没摸过她的什么地方。他让他的朋友们嘲笑了好一阵 子。 你没摸过的地方不一定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故作老到地说。他们似乎还暗示了 点儿什么。 杰克变得阴沉,令人难以捉摸了。为了使杰克高兴,梅芳带杰克去参加护校时代女 友们的聚会。他认识了她的好友妤妤。妤妤相貌平平但她热情温柔,她像大姐一样爱着 梅芳。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她俩才真正是无话不谈。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很悲哀。 妤妤邀请梅芳和杰克到杭州去玩,她在那儿的一个疗养院干过两年,她有很多熟人, 她保证免费提供吃、住、行,“一条龙”服务。 这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梅芳和杰克便跟着妤妤去了杭州。那是一段轻松愉快、值 得回味的好时光。佳人丽影,湖光山色,杰克玩得高兴,乐不思蜀了。说好三天就走的, 他赖着又玩了两天,后来妤妤一再挽留又延迟了两天,这一玩竟是整整一个礼拜。回沪 前夕,杰克解囊在西湖边的楼外楼饮酒话别。酒精撩人,三个人都喝得脸红红的,眼睛 亮亮的,莫说梅芳了,连相貌平常的妤妤也平添了一层妩媚俏丽。从酒楼里出来,走在 湖边的时候,杰克哼了首爱尔兰情歌,那旋律飘飘荡荡,轻舟似的,载得人销魂散魄。 人、湖、歌,还有夜色,仿佛都融和在一起了。 回到疗养院,杰克仗着酒劲儿,赖在梅芳和妤妤的房里不走,他嚷嚷着要跟梅芳亲 嘴儿,梅芳躲在妤妤的身后连连说不,不。妤妤开玩笑说:你就让他碰一下打发他走吧, 又不是头一回。梅芳猛一愣忽然两手在妤妤背上擂了好一阵,雨点似的,“你怎么能这 样,你怎么能……”梅芳哭了。 妤妤尴尬地看着梅芳,撇了撇嘴。她把醉意朦胧的杰克劝回房里,她在杰克的房里 呆了好长时间。妤妤回房的时候没开灯,她不知道梅芳睡了没睡。 第二天上了火车,三个人都生份起来,彼此仿佛初识似的,客客气气,先前的融洽 和欢乐竟恍如隔世。 回上海后,他们三个人又聚在一起。在黄浦江畔,他们一起默默地看江上的灯火, 看了好一阵子,杰克忽然很柔情地去挽梅芳的纤腰,梅芳不由自主地偎着他,她把她小 小的美丽的头颅搁在杰克的肩窝里,她静静地谛听着杰克的心跳,男人的脉搏和着浦江 的涛声一齐涌入她的耳廓,她噙着泪,觉着自己幸福极了。妤妤在一旁托着腮,目光坦 然地、专注地眺望着远方,她似乎一点儿也没在意身边这对情人。 子夜时分到了,他们分手了。杰克先送梅芳回家,接下来他送妤妤回家。这安排很 合理,因为妤妤的家还远着呢。梅芳站在自家的门洞里,杰克紧紧地勾着她的手,直看 着她,像要看到她心里去似的。他什么也不说。她真想跟他说,杰克,我们俩一块儿送 妤妤回家,然后我们俩再走一程,说一阵,好吗?可她没说。后来她才知道,她错过了 最后一次机会。杰克松开了她的手,就在这时他递给她一张字条,然后他朝街对面的好 好走去,他和好好沿着街灯走了。 等他们走远了,梅芳才把字条展开来,她读了一半就懵住了。 你猜那纸条上写了什么?老林卖关子了。他笑嘻嘻地问我,然后又慢条斯理地给木 匣子上泡立水。 我摇摇头。我怎么猜得出来呢。那件事整个儿就很暖昧。杰克和梅芳,还有妤妤, 这三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杰克和妤妤好了?我傻乎乎地问老林。老林摇摇头,干笑了两声。怎么会呢,老林 说,那妤妤只是个过场人物,你尽管把她忘了吧。梅芳后来又去找过杰克,她去敲杰克 写字间的门,结果出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这才知道,杰克已经换了写字间,他搬到 地下室去了,他说他不要跟厂长挨得那么近。谁也拦不住他。这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往来 过。 现在你该明白那纸条上写了些什么吧?老林认真地、期待地看着我问。我突然意识 到老林其实也不知道那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他还巴望我杜撰点儿什么出来呢。 我拍了拍扬在裤管上的木屑,站起来模仿着他的腔调说。你总该明白那纸条上写了 些什么吧?你要说就快,不说拉倒。我不耐烦了。 你急什么急?你跟她有点儿像呢,你的脸模子。老林说着随手把身边的一只半成品 木棋倒扣过未,那上面有个奇特的涡纹,旋转着,仿佛是没有穷尽的大问号。我不由伸 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从老林那里走出来的时候,捧着我的木匣子,我边走边想,杰克为什么不要梅芳 了?人们又为什么如此幸灾乐祸?起码是没有一点儿同情之心。我觉着男人很卑鄙,社 会很卑鄙。我忽然感到我和梅芳靠得很近。她就在我身边,艰难地轻盈地走着,她那头 蓬松的乌发在灰白色的天空中燃烧着,寂寞而孤独。我发觉我在努力理解她,这也许跟 我自己的恋爱纠葛有关。那阵子有两个男士为了我大打出手,我出足了风头。我不知道 人们在说我什么,我只知道我走到哪儿,哪儿便有异样的眼光、点点戳戳的手指头和交 头接耳的私语。 我战战兢兢,度日如年,我连着三个晚上没睡好觉,我老是梦见那两个男士在打架, 打得鼻青眼肿,鲜血横流,我吓得整夜不敢闭眼。说实活,我其实对他们也没怎么好过。 我跟其中一个看了场电影,他对电影的画面、音响、剪辑、旁白有别出心裁的见解;跟 另一个去上海跳水池泡了两个小时,他的跳水动作绝对可以上舞台表演。不过我再没有 胃口跟他们重复这些节目。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斗殴给我 难堪。 现在我看见了梅芳,她那飘忽美丽的身影散发出一股亲切的气息,她自然地无意地 吸引了我,我直觉地认定她不会用鄙夷的眼光看我。于是我去医务室找她。我去求医, 同时也寻求友谊。 医务室里,她一个人端坐着,默默地翻一本什么书。我递上我的病历卡。她看我一 眼,然后微笑。 从她的眼光里我猜出,她显然听说过我的大名。这不奇怪,我这几天风头正健着呢。 令人欣慰的是她的微笑,和善、温情、体贴。我怀着感动,坐在她的面前,我一下子觉 得,她就是我的大姐。她安静、亲切、骄傲,她跟我梦想中的大姐一模一样。她让我解 开衣襟,她把听诊器按在我青春的胸房上谛听,我忐忑的心跳把我的惶乱烦躁暴露无遗, 她看我就像看一本打开的书,然后她开处方。她给我的是利眠宁,当她把处方笺递给我 的时候,她轻轻地说,“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然后再出去看看阳光……” 我的心一热,眼眶也随之而灼热起来。睡觉、阳光,这是她给我的最好的处方。 我记着了她的微笑,我依恋她,我们从此就好起来了。后来她告诉我说,鄙视别人 的人往往自己就很卑下。我觉着她的话有点儿道理,可我又觉得这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 法。我没点破它,何必呢,人活着,总要玩点儿哲学的。 没过多久,厂里调整宿舍,我和英子把梅芳挟持到我们室里来了。检修工水牛偷着 替我们每人装了一只小台灯。梅芳还在帐子里挂了一只彩色塑料娃娃。那一年,我和英 子都是十九岁。十九岁的小姑娘是这样的:好起来和你合穿一条裤子,吵起来恨不得扒 你的皮。我们和梅芳自然是合穿一条裤子了。同室的还有三个姑娘,都是捏摇手柄的。 六个人数梅芳年龄最大(二十四岁),职业最高贵(医生),可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照 顾她的年龄、她的身份,今天拖着她在街上一边儿啃甘蔗一边儿晃荡,明天又伙着她在 影院里看一部老掉牙的苏联故事片,边看边嗑爪子儿,待到那个天鹅湖镜头过完了,我 们又噼噼啪啪把椅子摔得震天响,大大咧咧地从暗无天日的影院里走出来。我们常常莫 名其妙毫无节制地痴笑、大笑、未说先笑。这时,梅芳总是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她也有 受感染的时候,她也纵情地笑过。她笑得膝盖着地,人扑在床上,像个十九岁的姑娘。 她说她跟她的同学们就是这样笑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好多年以后,我变得沉郁变得寡言少语心事重重了,我才理解,梅芳是在迁就我们, 或者说是忍气吞声。她对朋友也这样隐忍,这使我更加感动又未免有点伤感。 回溯历史,梅芳的隐忍性格在十九岁时就已经铸成了。十九岁她护校毕业,分配时 班里摊着一个郊区名额。老师把全班女孩的名字做成一块块方牌牌,摆弄来摆弄去,找 了好几个女孩,先是一个有点儿文才的,那女孩把她的姓名牌剪成了碎片儿,然后像播 种一样扔进了花圃里;再一个是哭宝宝,在老师家门口像孟姜女哭长城哭了一天一夜; 还有一个是自虐狂,她在肝炎病区拾了副病人扔下的碗筷,她后来交出一张GBT600的化 验单。老师最后把梅芳请进了办公室。 “梅芳,你需要锻炼,你去。”老师疲惫地舒展身子说。一锤定音,一句话决定了 梅芳的命运。 我认定那老太太是欺软怕硬。我问过梅芳,我说你为什么不反抗?她说她也不知道, 老师对她一直很好。她十九岁的时候就没治了。 宿舍里的欢乐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后来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事过以后,那三个 姑娘开始疏远我们,确切地说是疏远梅芳。这件可怕的事涉及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小伙子。 这个很好很好的小伙子便是水牛,厂里最出色的检修工。说来你也许不信,水牛还 真是一个人的大名呢。他是个家居农村的青年,兴许他出生的时候,他们水家真的盼着 要有头牛呢。水牛他很土气,文化也低,可是他勤快能干人也不笨,他检修过的机器, 摇手柄捏在手里,不用劲儿也转得飞快,轻巧得叫人舒心。他还顶讨那些年轻妈妈们的 喜欢,一到浴室开放的日子,她们一个个把自己的宝贝儿子全托给他,他像赶小鸭子一 样数着一、二、三、四……他带他们去洗澡,那时候澡堂里便像个放鸭场挤满了长着鸟 儿的小光腚。水牛来回奔波,忙得气都透不过来,他又耐心又细致,他从来不会把这个 小孩的袜子套到另一个的小脚上。水牛年年都被评为先进,他的名字和光辉事迹上过 《解放日报》,他和大人物一起拍过照,替他整理撰写先进材料的笔杆子后来到局里当 局长的秘书去了。 我提到水牛的时候,我心里怀着很真诚的敬意,我至今还记着他偷偷给我们装的小 台灯带给我的温馨和寒夜静读使我领略到的快乐,我后来对好多人都丧失了敬意,可我 对水牛却是始终没变,尽管他在那个可怕的晚上粗暴地爬到了梅芳的床上,尽管我狠命 打过他。 谁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相信,水牛竟偷偷地无言地爱着梅芳。水牛再怎么好, 可他总是水牛,他没有文化,不知道煮咖啡该用旺火还是文火,他家居农村,土八路一 个。说得坦率点儿,他这是有点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他和梅芳统共只说过十句话, 这爱情来得莫名其妙。 我想象,爱情之火起初很温和,它给水牛带来一种甜蜜的幻觉,他常常在梦中看见 梅芳:她背对着他,在他家乡的河坡上独自而坐,她的蓬松的乌发像燃烧的火焰,在河 面上绽开,黄昏的时候,她手里提着根细树枝,轻轻抽打着土地,她文文静静地朝他走 来……他一定经常失眠,他在黑夜中谛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来自他心灵深处:梅芳梅 芳!他听见他的心在喊,他的四肢痉挛似地狂躁不安。他苦恼地爬起来,穿过漆黑的生 活区来到车间,他把那些原先打算第二天检修的机床打开,他专心致志忘我工作,一直 到中班的人全走散了。他精疲力竭回到宿舍躺下来,可是他依旧睡不着,那折磨过他的 呼声重又涌出他的心房,它飞扬着,翻腾着,梅芳梅芳…… 一天又一天,他在烈火中煎熬,一直到那个可怕的晚上,魔鬼在烈火中诞生。那天 晚上他在车间里加了班出来。他抬起头,星、月、夜忽然全成了梅芳的氛围,它们和她 仿佛是一体,连同脚下的土地,梅芳梅芳,呼声从每一个意象中产生、膨胀,热浪似的 掠过他颤抖的心灵,他觉着某种潜伏心底很久的东西,与生俱来的东西,撞锤一样疯狂 地撞击着他的身子。怀着狂喜的痛苦他跑起来,他听见他的脚板踩过大地时的回声:梅 芳梅芳…… 宿舍里亮着盏很小的灯,水牛帮着拉线接头的灯。我和英子,还有另两个姑娘,四 个人像四只小老鼠在房里蹑手蹑足地来回穿梭,我们刚下中班,上床前我们还有许多内 容要完成,纯属小姑娘的内容。薄光下几个人小心地撩水擦着身子,嘀沥嘀沥的错落的 水声把夜衬托得宁静而富有生气,它使我觉着这水声不是来自搪瓷脸盆,而是来自山野、 洞壁。我倚着床档坐,我闭起眼睛,夜的生息丝丝入扣,传入耳中,模糊飘忽,若有若 无。我仿佛睡着了,我被一种莫名的紧张猛刺了一下,我站起来,我听见寂静中一阵沙 沙沙的声音,雨打芭蕉似的,我朝黝黑的天空望了望,什么也看不见,我又把巴掌伸在 窗外,巴掌浮动在夜气中像一只硕大的白蝴蝶,传递着夜的神秘。“没有下雨。”我对 自己说。我转过身子。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水牛。我“哦”了一声就懵住了。我不是一 下子就认出水牛的,或者说我压根儿就没认出水牛来,我被他身上蓬勃的野性和眼中的 欲火吓懵了。 水牛站着,身子仿佛比往常大了一倍,他使我联想到夜半对着家宅嘶叫的野猫子。 野猫子直立着,但露出它难看的令人恶心的下部,还有流火的猫眼。他没看我,他浑身 充满了弹性地震颤着,他认准了梅芳的床铺他腾空而跃,挂着的帐子发出“哧——”的 撕裂声,他扑了上去,像只大蜘蛛疯狂地扭动着。这时我如梦初醒,我尖叫起来,我看 见英子在手舞足蹈,像西洋镜里的小人儿,她吓坏了,我还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姑娘冲上 去扯着水牛的一条腿,像拔萝卜一样拉扯他,他野蛮地踢(足+达)着。我扑上去,我 盲目地呼唤着:梅芳梅芳。突如其来地,我愤怒至极,我抱起水牛的另一条腿,我忘了 留神自己,我把腰朝前滑,头拼前后仰着。这时我看见梅芳其实已经醒了,她的上衣被 水牛扯开了,雪也似的肌肤在灰暗的夜里格外醒目,她双手捂着乳房,一个劲儿地往角 落里退。她无声地呜咽着,忽隐忽现的月光照着她的脸,眼泪无遮无掩地直往下淌。单 人铺就三尺来宽,她再怎么退也逃不脱水牛的大手,水牛掰着她捂着乳房的手,好像在 剥一只微启的贝壳,那贝壳里晶莹迷人的珍珠撩得他发疯了。这样的场面我出娘胎还是 头一回看到。不由心头怦怦乱跳,两手竟使不出劲儿来。这时水牛忽然脚踹着了我的下 巴颏,我的上下牙床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眼前发黑,我倒了下去,我抱住他的脚始终没 放。我也发疯了,我死死地拉住他,把他拽下了床。高个子姑娘披压在了下面,她痛苦 地呻吟着,我顾不上去扶她,挣扎着爬起来,然后什么也来不及想,飞起脚朝水牛的脸、 颈、肩踢去。一下,二下,三下……有人抄起板凳砸他的胳臂、腿,一根碗口粗的拖把 朝他捅过来。我们所有的人胡乱地扑上去,拳脚并用,我们打红了眼,恨不得一口气把 他打死! “不要打了……不要打!”一个绝望的有点儿孤单的声音蓦然响起,尖利刺耳。我 们不知所措地停止了动作,与此同时,英子端着一大盆水,她好像来不及刹车,兜头朝 水牛浇去,然后捧着脸盆痴呆呆地看着他。 喊话的是梅芳。她套了件本白色的睡衣,赤足,抱肩,她就站在我们身后。她在发 抖。 我看见她的眼睛我就明白,我们打错了人。那眼睛里满是哀怨、惋惜、痛楚、羞怯 的怜悯…… 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 水牛勉强撑起身子,神情恍惚,茫然地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做过 什么。他为什么会跌坐在这个有着芳香气息的屋子里。周围为什么是强烈、动荡、粗暴 的小女工。他眼睛里的欲火已经熄灭,脸上淌着血,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他看上去 软弱可怜,而我们似乎是谋杀者。 “水牛——”梅芳呻吟着,喊了一声,然后捂着嘴,好像把世界一齐塞进了嘴,这 世界显然很荒谬令人不可思议。 我们仔细辨认,发觉他果真是水牛,我们全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我们每个人都受过 他的恩惠:火头明亮的煤油炉子,漂亮玲珑的不锈钢钩计,简洁实用的脸盆架子,甚至 一把小小的挖耳勺,全都出自他的双手。并且,他不像老林,只为漂亮的女工做木匣子, 无论美丑他都一视同仁,这是他最质朴的地方。前两天英子还在宿舍里募捐似的挨个问 过来:你愿意嫁给水牛吗?每个人都说愿意愿意,然后嘻嘻哈哈笑一阵,可现在…… 假如你是个好姑娘,你从来不会动手打人,然而你却打了一个你并不讨厌的小伙子, 野蛮残酷毫无人道。你也许还有点儿喜欢他,你会怎么想?! 我们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梅芳。她微垂着头,神思恍惚一筹莫展听天由命。她脸 上的泪痕好像在震颤在蠕动,时刻都会复苏似的。我觉着她纯洁温雅,近在咫尺又远若 天涯,我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我在梅芳的眼睛里看见了无言的责备,还有懊丧。她 永远有理由责怪我,因为她的手是干净的,她没有疯狂、丧失理智,她喊出了“不要打 他”,而我们全成了“狗捉耗子”的傻姑娘。 那两个女孩重重地扔下手中的拖把、板凳,然后拍了拍手;像要掸去什么似的。她 们在心里恨上了梅芳。 我和英子对视一眼,我们一下子就达成了一种默契:我们决不责备梅芳。我们是梅 芳的朋友,我说过十九岁的小姑娘就是这样的:好起来和你合穿一条裤子。 水牛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他显然伤得不轻。 “你们送我到派出所去吧……”他困难地掀着嘴唇说话,有两颗浊重的泪爬出眼梢 淌下来,沿着唇角渗进去,和着血丝。接着又是两颗…… 我的心紧缩起来,我怕看见男人的眼泪。我觉着四周沉甸甸的,空气稠密极了,令 人窒息。我看见梅芳朝水牛挪了两步,细微的、令人难以觉察的两步。就在这时,高个 子姑娘忽然一把拽起水牛,一个劲儿地把他朝门外推揉,“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我们没 看见……” “我们没看见!我们都没看见!”高个子姑娘的话提醒了我们,我们一边说着一边 不约而同地把水牛推出宿舍,我们一边嚷嚷一边呜咽起来。 水牛摇摇晃晃地走了。 那晚折腾了好一阵子,竟没有惊动邻近宿舍的什么人,也许是我们平时喧闹得太凶 了,她们习以为常了。 可风声还是渐渐地透了出去。那是在好久以后,人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地窃窃私议 着。有人认定梅芳其实是有意要让水牛得手的。说这话的大都是一些面容猥琐的巧言善 辩者,我们厂里有好多这样的人,他们的机床旁边常常聚集了一大帮听众,听的和说的, 彼此都津津有味。 对这些无稽之谈,我全嗤之以鼻,可有一种说法使我怦然心动。那几天我在地下室 描图纸,我和杰克不知怎么说到了梅芳。杰克说,水牛若不是那么莽撞,梅芳和他真会 好起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惊诧地问。 “我就是知道。”杰克眯起眼睛看着我说。他说得那么肯定。我想起了那晚梅芳的 眼睛:哀怨、柔情。我想杰克知道梅芳,他们曾经相爱过。我不觉着怎么奇怪了。 “可你和梅芳呢,为什么你……”我大着胆子问杰克。他长得很美,却很阴骘,令 人着慌。 “我们没缘份。”杰克简简单单地回答,便不再答理我了。 我得问问梅芳,我想。可我一直没机会。我忽然心血来潮,找来了数、理、化、文、 史、地一大堆复习资料,我打算到了夏季去报考华东师大中文系,据说那里是作家的摇 篮。听辅导、做笔记、背党史,我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空闲去跟梅芳谈什么水牛、 杰克。况且谈心还要有氛围,就像听音乐需要宁静、创作需要灵感、相声需要幽默一样。 这氛围是不期而至的,它需要等待。 周末。我们地处郊区的工厂职工称周末是“外国礼拜”,也就是拾来的休息日。那 一天我们根本不干活,上午像市长视察一样到自己的工位上晃一圈,两手插在裤兜里, 悠哉游哉的。玩两个小时,放工的铃声就响了,全厂男女老少候鸟似的成群结队往市区 赶,有的还提着当地产的鲜蘑菇。做了一星期的王老五,对于周末他们有许多美好的憧 憬。 那个周末我回到市区,我在大街上逛了很久才想到回家,我被市区的都市气息迷惑 得眼花缭乱,我一个橱窗一个橱窗地挨着看,美好的东西即使得不到,看看也是快活的。 我回家的时候脚步是沉甸甸的,我对那间光线黯淡的客堂,还有那内容简单的饭桌实在 没什么兴趣。 远远地,我看见妈妈站在家门口。她踮着脚左顾右盼的,我想她在找她的一对宝贝 儿子——阿六头、阿七头。我瞅准她身后的空档走过去,我不想打扰她。可她看见了我, 她惊呼着,唤着我的小名扑过来,她紧紧地搂住我。“你好吗?”她说,“你没什么事 吧?你脸色还没有转好,医生怎么放你回家的?你阿爸呢?”她说着说着,眼圈一红, 掉泪了。 我先是大为感动,受宠若惊,当妈妈搂住我的时候,有一股熟悉的亲切的气味扑鼻 而来,那是在烟熏火呛中终日辛劳的母亲的气息,它使我感受到家庭的温馨;继而我莫 名其妙,我听不懂妈妈在说些什么。 可我悟得很快。 有人设了一个小小的骗局。妈妈陷进去了,阿爸陷进去了。哦,耶稣!我忍痛放弃 妈妈那份可贵的温情,我挣出她的怀抱,我急着打听事情的缘由、来龙去脉。 骗局骗局骗局。中午的时候有个男人打传呼电话到我家里,说我心脏病突发,生命 垂危,救护车送我进了医院,还说医院就在工厂附近非常好找。“你们家里快来人吧, 厂里人急死啦,来了再细说吧……”阿爸正在吃饭,听了急火攻心,一大口饭不上不下 卡在喉咙口,噎得他脸色由红变紫,他捶胸顿足急着把饭团送进胃里,然后他扔了筷子 开步就走。妈妈追上去,含泪递给他一大把票子,那些票子都是从菜场里、油酱店里兑 来的,阿爸虽然是一家之主,可他没一点儿经济自主权。他那阵子昏了头,身无分文就 想奔长途汽车站。 听完妈妈的叙述,我心里顿时出现了一条宽敞而肮脏的道路,路上油渍斑斑、铁屑 狼藉,路两旁是些火车车厢似的简陋建筑,里面是沉寂无声的机床,没有了操作者,它 们使失去了生命。这是一个每逢礼拜便被人离弃的世界,荒凉寂寞,阿爸孑然一人踯躅 在这条荒芜的路上。他年近六十,头发皆白。他脾气暴躁,对孩子没有耐心,他和我们 对话不用语言,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他用勾起的食指敲我们的额头,有时候也用巴掌。 他使我学会收敛和节制。他从来没有抚摸过我们谁,也从不对我们微笑,可此时此刻, 他却走在这条无人的路上,失魂落魄似的喊我、找我。 我捂住脸,眼泪热辣辣地绽开在掌心里。我想到了阿爸那双沟壑纵横的手,这双手 和锤子、锉刀、钳子为伍几十年,它挣来每一个铜板…… “等阿爸回来,你怎么交待?”妈妈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不满地抱怨我。她从来 没有打过我们,可我们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好,因为每次阿爸发火动手打人都和她琐碎的 唠叨分不开。 我不开腔。我等着阿爸回来。我等他搧我巴掌给我好看,我不会恨他了。不会。我 开始认真地愤怒地猜测:是谁?谁打了电话谁设的骗局?! 阿爸回来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了。我迎上去叫了声阿爸,我心虚理亏却又真情实意。 他听见了可他无动于衷,他从我身边走过。他跟往常一样默默地喝他的绿豆烧。他 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像黄浦江上的白浪。听妈妈说,他四十岁的时候就一头白发 了。他四十岁的时候正是我出生的时候。那一年有人来抱养我,早上抱走了,晚上阿爸 又去讨回来,第二天早上又来抱走;晚上阿爸又去讨回来,如此三番,我终于侥幸留在 自己家里了。为这我感到委屈极了,知道自己曾经被父母抛弃过我感到羞辱。现在这些 对于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把我要了回来,他抱着我,拖着一天工作后的疲倦的 身子,他说,“孩子,跟我回去……”我想着这些,我不由热泪盈眶。 阿爸喝完了酒,他把残汤剩汁一古脑儿倒进饭碗里,他端着饭碗站起来,我猜他又 要出门去看棋局了,他对棋的兴趣超过对孩子。我眨巴着眼看他。他走近我,像是突然 发现了我,勾起食指重重地敲了我一下额头,好一个又酸又麻的“栗子”!他说:“你 得罪什么人了?你做人要好一点儿……” 他说完了,迈出门槛,一边儿唿啦啦地拨着饭,一边儿看着对面街沿上人头簇拥的 棋摊,他再没说第二句话,他也没走过去。 我抚摸着酸涨的额头,我偷偷地抹去不争气的泪珠,我在心里发誓,我要找出那个 打电话的王八蛋,然后给他一千个“麻栗子”,或是火辣辣的已掌! 星期一回到厂里,我迫不及待地找了厂里的刘书记,我陈述案情的时候我哭了。我 对党感情深厚,我想只要刘书记一个号令,那王八蛋就会乖乖地投案自首。刘书记态度 温和诚恳,他完全同意我的指控,他承认那王八蛋是社会渣滓,他说他会尽力而为查明 罪犯的,只要我努力配合有问必答。接着他问我电话里的声音是沙哑的还是圆润的,是 男中音还是男低音,他还严肃地盘问我交往过几个男朋友?他要我写一份书面材料。 我这个人有时很灵巧有时又很愚笨,我一心要配合刘书记破案,我竟没听出他话中 有话,况且这件事明摆着是那个王八蛋一百个不好,我答应刘书记回头就把材料写好送 来。 我抽抽搭搭从刘书记那里出来,一路上有好多不相干的人来拉我的手,亲切地问: “谁欺侮你了,谁?”一个平时挺骄傲的小姑娘忽然哭鼻子抹眼泪了,他们除了同情还 感到好奇。我心情激动,像个骑车冲下斜坡的人直泻无遗,我说了一切。他们不知所云 地噢噢附和着,然后又一个劲地问我那个打电话的缺德的男人究竟是谁?我说我不知道, 他们便狐疑地看着我,然后启发我说:“你心里总该有点儿数,你不要怕报复,你只管 说,我们和你站在一起……”他们信誓旦旦,令我感动。 我说过我这个人有时很愚笨。我听他们热情表态要和我站在一起,我便忘乎所以了, 我把刘书记问我的话也全告诉了他们,我还说我要去写书面材料了,刘书记等着要的。 可他们哪里还肯放我走,他们问个没完,我也说个没完。听众们换了一拨又一拨,一直 到英子挤进人群,把我拽出来,我才恍恍惚惚地觉得,我是不是有点儿傻了? “你马上去医务室,梅芳找你,她到车间跑了三趟,她急死了……”英子大惊小怪 地跟我说。 我振作起精神,我想我早就该去找梅芳了,她和我息息相通,说不定她猜得准是谁 打了电话。 梅芳在医务室里卷棉花签,她一见我就把“今日学习停止门诊”的牌牌挂了出去, 她把门窗都拉起来,然后无言地看着我。她的脸受到白色墙壁的反光,微微有点儿惨淡, 她看上去忧心如焚。我说,你全知道了?她点点头,又无奈地摇摇头。她说:“……据 我所知,至少有一百个人成了你的新闻发言人,他们到处在宣传……” “群众一发动,敌人就完蛋!”我大大咧咧地说,又拿过她的处方笺,我要她和我 一起排排疑点。“刘书记让我写的。”我说。说实话,我有点儿心虚,我隐隐觉得有什 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梅芳叹了口气。她说,“我要是头一个知道,我就拦住你了,我不会让你找刘书记 去四处张扬了,你呀,你……” 她喜欢一个人默默地咀嚼苦果,可我不。我说我还要跟二百个人、三百个人去说, 我要让那个王八蛋无地可容、自我暴露。我心里明白我这有点赌气。梅芳不像别人那样 和我同仇敌忾,这使我有点儿失望、伤心。 梅芳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很深,她是忧伤的。她说,“你要那些廉价的同情 干什么?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你一直很聪明很敏感,你怎么啦,你?” 我愣住了。她把生活温情的面纱撕开了,她给我看的是丑陋的人生。我想起刘书记 那正儿八经的盘问,想起那一双双刨根问底的眼睛,我知道我错了。 也许生活果真需要忍气吞声,眼泪朝肚里咽?我说我不,不!我说我阿爸六十岁了, 他头发全白了,我要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我说着竟哭了。 梅芳红着眼圈陪我。她真像我的大姐。我的大姐十八岁就远离家乡,出外谋生去了, 她在新疆建设兵团,逢年过节她总要寄点儿钱来。她得了关节炎、腰肌损伤、肝肿大、 肩周炎、颈椎增生。我非常想念我的大姐。 我们后来不谈那个王八蛋了,我们就说我阿爸的事儿。我说我阿爸外冷内热我没想 到。梅芳说,情到无时便是真,水牛也是这样。他从来没露过一点儿,谁想得到…… 这是在那个可怕的事件后,梅芳头一次提到水牛。我惊诧地看着她。她端坐着,目 光沉沉地,有一片薄雾似的东西浮升在她的星眸上,静静地燃烧着……我觉着这世界忽 然一下子沉寂了,除了内心波涛起伏的声息,它空鸣着,消失在远处。 岁月流逝,梅芳结婚了。她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小芳,她对小芳十分溺爱。有一次她 去厂托儿所打预防针,她扎了二十个嫩娃娃,她就是不忍心扎她的小芳。这事儿让那些 妈妈女工嘲笑了好几天。梅芳的丈夫沛捕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工程师,我见过他好几次, 可我老记不住他的音容笑貌。关于沛楠,我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我打算离开工厂,我找了个很好的职业,我打点行李等待“签证”。在那些等待的 日子里,我天天往梅芳那儿跑,我与她难分难舍。我没想到我会目睹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上帝安排我老是做梅芳的不幸的见证人。那天我第一个看见陆琳走进医务室,我设想到 她会动手打人。她打了梅芳。 陆琳就是那个和杰克好过的姑娘,她和梅芳一般年龄,她也结婚了。她比梅芳漂亮, 她身材苗条,脸黑黑的,异族女郎似的,可她没有梅芳那样的随和、亲切。她从来不正 眼看人。她的眼睛藏在睫毛后面,斜睨着瞅你,让你觉着像冬天里有一只冰凉的手探进 你的颈项,于是你缩起脖子。她从来没有和哪一个女伴勾着肩走过,她算得上是个冰美 人。据说她的男人在驻外使馆工作,很少回国,一个月前国家安全部突然来人找了陆琳, 他们谈了很久。这种会面纯属机密,可流言却如雨季一样持续不断,人们猜测着谈话的 细枝末节,众说纷耘,说陆琳的男人叛国投敌了,也有说是卷款外逃,绑架失踪……一 个个猜测全都耸人听闻。陆琳变得更加阴骘、沉默了。她整天不说一句话,眼圈越来越 黑,她曾经要求到市区的办事处去干一阵子,她说她得照顾她十八个月的女儿,可厂里 拒绝了。 这是个寒冬丽日,放在医务室中央的火炉吐着红艳的火舌,两三个初孕女工围坐在 炉子旁,烤着火,恨不得把身子也扎进炉膛了。 听梅芳说,来喜的妇女最畏寒了。她把炉火拨得很旺,她像个收容所所长。我跟她 们挤在一起。她们在争论世界上什么最好吃,我听到她们把一分钱一块的小醉方夸得天 花乱坠,我觉着她们真没出息,那小醉方连我家的阿七头也看不上眼。梅芳附和着,她 说她那阵子觉着咸豆浆最好吃了。也许来喜的女人都是些不可思议的动物,我寻思。 五六个人其乐融融,沐浴在炉火的暖意中,谁也没留意到有一丝比流云还要微乎其 微的阴影悄然覆盖了周围。世界虽然宁静,但这宁静即将被打得粉碎:陆琳潜进了医务 室。 我突然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不安,我感觉到有什么在悄悄地蠕动,好像冥冥之中有一 只巨手在推动着海潮逼近沙滩。我抬起头来。 我第一个看见了陆琳。 她穿着化验室的白大褂,空空荡荡的,张着两只手,目光游移不定,梦游似的飘忽、 轻盈、悄无声息。她看上去异常美丽。这是一种绝望的惨淡的美丽,它使人对生活感到 失望。 我凝望着她,我觉着愁云从她那里飘进我的心头,但是我触着了她的眼睛,我忽然 颤栗起来。 她的眼睛死盯着梅芳,眼里闪烁着比假眼还要僵硬的可怕的光斑,像死灰复燃的火 焰,无声地飘扬,它使周围的一切变成了某种幻象,我站起来,我本能地想伸手去阻止 什么,可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琳已经扬起了手…… “啪!啪!”陆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梅芳两个巴掌,梅芳白皙的脸上顿时绽 开了两朵火红火红的掌痕,鲜血从她的鼻腔里喷射出来。她晃着身子站起来。散开,散 开,她对那两个初孕的女工说。我觉着她有点儿麻木了。 你干什么?!我冲着陆琳晃着脑袋,我愤怒地大叫,我又奔过去扶住梅芳,我发觉 她的身子在索索发抖。回过头我看见陆琳红着眼又扑过来了,我不顾一切地迎上去拦腰 抱住她。她力气大得吓人,她把我推了个仰面朝天,我一骨碌爬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 追上她就抱住,死命不放了。 陆琳身子动不得,两手还挺来劲的,她看见瓶子就抓,抓了就朝梅芳那儿扔,紫药 水、红药水、碘酒、酒精……乒乒乓乓的一瓶接着一瓶地爆裂。梅芳左躲右闪,药水溅 泼在地板和白壁上,红黄蓝紫,到处绽开了令人恶心的丑陋的腐叶烂花。我喊:梅芳你 来打她呀,打她的巴掌!我觉着梅芳她真窝囊。 “你害了我!”陆琳边扔边尖利地咆哮着,“你害了我,你挑拨离间,你对杰克说 过我什么?你害了我!”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宁愿是陆琳口中的唾沫,而不是眼泪。我 从背后抱紧了她,我看不见她的脸。她是疯狂的、愤怒的,并且是真实的。我被震颤了, 我看见对面梅芳捂着脸,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晃动着眼泪。我忽然没了勇气,我真想逃 避,逃避这个战场。这世界阴差阳错,葬送了多少人的青春和梦幻! 有人闻风而来,陆琳势单力寡,她很快地被人架上了救护车。救护车打着铃在厂区 里疾驶而过,陆琳渐弱的呼喊在马达的轰鸣声中顽强地挣扎:“梅芳你害了我呵……” 一场风波表面上平息了,舆论的轩然大波又汹涌而来。舆论倾向十分明朗:人们同 情陆琳。这没办法,她是弱者,不幸者,她女儿十八个月,她住进了医院。一些过去了 很久很久的往事也重新变得新鲜了,梅芳和杰克的相恋又栩栩如生地“再版”传播。人 们认定,杰克当年甩了陆琳,就是因为梅芳插足其间,谁知道梅芳施展了多少阴谋诡计! “你挑拨离间,你对杰克说了什么,你害了我!”十来年后的陆琳的控诉如泣如诉含冤 喷血,不过梅芳她自己也没什么好下场,她与杰克最终还是劳燕分飞未成眷属。害人者 最终以害己告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简直可以编一部最言情的章回小说了。 这不公平!我对梅芳说。我要她去把杰克找来,让他当着厂里众多父老乡亲的面说 个明白,当年他和陆琳究竟是怎么分手的。 梅芳摇摇头,她忽然凄凉地笑了。她说:你太天真了,杰克来说明白了又怎么样呢? 他们不感兴趣的! 我愕然了。我内心产生了一种绝望,我对人们如此热衷于看到牺牲感到绝望,而且 我觉得女人往往是男人的牺牲品,当女人一个个伤痕累累支离破碎时,男人依旧完好无 损道貌岸然。 这以后梅芳大病了一场。她好几天没来上班。我去看了她几次,最后一次她的丈夫 沛楠也在。我告诉她有人去看过陆琳了,她吃了很多药,人痴呆呆的,她一点儿也记不 起她在医务室千了什么,说了什么,陆琳的丈夫也回国了,关于他的传说纯属造谣,子 虚乌有。我说,陆琳要不了多久就能出院了,我和英子准备伺机去闹一闹化验室,她至 少得写一份道歉声明贴在工厂大门口。我说得正来劲儿,沛楠忽然插进来问:陆琳她是 谁?她怎么啦? 我一怔,我这才发觉梅芳正死死地盯着我呢,那神情恨不得撕烂我的嘴。我瞠目结 舌,原来梅芳没有把这事儿告诉自己的丈夫。在这完全属于个人的天地里,梅芳依旧保 持着她的凝重、尊严,还有美丽。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想,梅芳她是不是活得太沉重了? 我对这个工厂的环境感到失望,我终于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它。我后来才悟到,这世 界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地方了。 离开工厂前,我、英子、梅芳三个人留在宿舍里,过了一个星期天。是梅芳提议的, 她说三个人好合好散,最后聚一聚,她请我们吃大闸蟹、老酒。 这倡议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伤感。我开玩笑说,那沛楠怎么办?他会不会抱着小芳 打将上门? 梅芳简简单单地回答,我安排好了。 显然她并非心血来潮,我觉着她真够朋友。 那一天我们把旧棉被钉在窗框上,把大门锁死,我们不让任何人任何声音来干扰, 我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世外桃源。我们三个人围剿消灭了十五只大闸蟹,喝完了两瓶绍 兴花雕,抽完了一包红壳子烟。这有点儿惊世骇俗,可没人在乎。我们的世界里没有第 三只眼,我们这个世界真好。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我看梅芳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我觉着她真是美丽真是动人。 心血来潮的,我提议来一个“男声小合唱”,英子和梅芳都说好,于是我们压着喉咙干 嚎着嗓子,像个真正的男人唱了首《男子汉宣言》,唱完了,梅芳说,真想天天做男人! 她把脚架在桌子上,抱着酒瓶,像个年轻英俊风流倜傥的水手。我咯咯咯地笑起来,我 伸手去夺梅芳的酒瓶。她身子一歪,酒洒了出来,屋子里顿时洋溢起迷人的酒香,鲜花 盛开似的,那芳香和着弥漫的烟雾,和着蟹味传递出神秘的海洋气息,把快乐推向高潮。 在令人喜悦的混沌的氛围里,我们醉了,我们完全放纵自己。 放肆的喧哗以后,突然地我们平静下来,我们不说一句话儿,出了神似的谛听自己 的心声,它和谐、安谧,充满生命气息,又有点孤独…… 梅芳唱起歌来。她唱的是一支苏格兰民歌,那旋律飘飘荡荡的,她边唱边晃着肩膀, 她把脚收起来,抱在怀里,她又变得文静优伤了。在蔓延的暮色中,歌声像破碎的珍珠 凝滞不散。她唱着,美丽、迷惘、惆怅。眼泪悄悄地滚在她的脸颊上。 我和英子手拉着手,我们忍了好久,我们哭了。 我们乘末班车返回市区。我提着行囊,梅芳和英子紧挨着。乐极生悲,幸福快乐的 一天忽然归向飘零的百无聊赖的未来,我们都没精打采心灰意冷。 说来惭愧,我和梅芳分手后,便很少见面了,我有了另外的圈子,我忙不过来。可 我们常通电话。她也在悄悄地变,她变得有出息了。也许这世界真该轮着我们了。 原先的工厂吞併了另一个厂,一下子从小型进入了中型企业,厂长也从一个增加为 五个,还有书记、副书记,主任、副主任,据说两个单位的头头脑脑为了排座次折腾了 好几个月,差点打起来。随着座次的排定,派系势力也不可避免地形成了。 医务室扩大了,盖了新楼,从原先的行政科脱离出来,独立成户了。梅芳当了医务 室主任。她这个主任似乎是命里注定的,因为除她以外,医务室其他人员都是迁并过来 的。这领导权的问题关系重大,老厂长点名指定了梅芳。 恭喜啊!我在电话里说我盼着你们再去吞并宝钢,那样你能当宝钢医院的院长了。 没意思极了,他们的陈医生是我的副手,他很坏,很阴险,他老跟我作对。梅芳在 另一头说。虽然没看见人,可听声音,我发觉她很快活,精神焕发。 他们的陈医生,他说得多顺口,看来她是与老厂长穿一条裤子,她热衷于权力的游 戏了。我觉着人是脆弱的动物,它很容易兴奋,很容易不知不觉地走向平庸。我不敢嘲 笑梅芳,保不定哪一天我也会这样。 这以后又过了很久,我们又通了电话,她又有好消息告诉我,她晋升工资了,百分 之二的比例,就是说一百个人中只有两位获此殊荣。 我说这么重大的事儿,哪一天见报哇?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儿悔了。梅芳是个极敏感 的人,她不可能听不出我话中的揶揄。 果然。她说,钱是小事,重要的是承认,你别不当回事儿。 我沉默了。她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每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孜孜以求的不正是社会的承 认吗? 还有一件事儿,我申请入党了,梅芳说。看不见她脸的表情。 我无言。 我记不起这以后我们又通过几次电话,我只记得一次比一次平淡,苍白,一直到她 的死讯传来。 那一夜我睡不好,我浑浑噩噩的,总觉得像在密林中走路,那些盘根错节的枝条缠 绕着我,窒息着我,于是我醒来,恍恍惚惚地我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魅影。我努力睁大 眼睛,周围什么也没有,钟声却当当地敲了起来,十二下。 第二天,英子来敲我的门。“梅芳死了!”英子说。 我看着英子,她浓妆艳抹,好像刚从夜总会出来,她的眼睛很大很大,流露出真实 的痛苦。我想哭。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沛楠打来的,还没听完,我就抽泣起来。 正是昨晚,钟声敲十二下的时候,梅芳走了! 我和英子一起去沛楠那儿。英子和一个香港阔佬订婚了,现在正等着签证,签证下 来她就辞职。她说梅芳在厂里虽然当了主任,加了工资,可日子一点儿也不好过,她搞 不过陈医生。陈医生是他们的人。 这是我又一次听到有人提到陈医生。梅芳说过他很坏,很阴险。 陈医生是他们的人。英子和梅芳不约而同。我深深地感到震惊,这如同血缘一般的 认同使我明白:身临其境的人是难以逃脱两大阵营的对垒的! 英子告诉我许多闻所未闻的事。 陈医生他很有心计,他挺会玩的。他先是故作谦恭,让梅芳在全厂大会上宣读新制 订的请假制度,人们因为新制度中某些不近人情的地方而恨上了梅芳。陈医生还一再地 怂恿梅芳,今天在市区探望病人,明天在市区医药公司联系业务,他变着法儿让梅芳在 市区一天天地逍遥快活。没在郊区工作过的人是体会不到这种诱惑的,它可以睡懒觉可 以天天和家人团聚,它无异于捞到了一个个“外国礼拜”。梅芳她推让过,说这样影响 不好。可她拗不过陈医生,陈医生说这是工作,病人盼着你呢!他还挺人情味地眨眨眼 睛说,你不想你的小芳?这里有我,你尽管放心吧。梅芳感激涕零。她还愿意让陈医生 觉着她信任他。她哪里知道陈医生早就背着她在煽风点火,他让人觉着梅芳是个私心很 重的小人。 直到有一天梅芳神经搭错,上午办完了事,下午没回家却回到了厂里,她看见陈医 生挂在医务室的牌子,她才如梦初醒,那牌子上写着:“今日室主任外出,停止门诊。” 从这以后梅芳开始天天坐镇门诊间,和陈医生较着劲儿了。可她孤掌难鸣,医务室里都 是陈医生的人,种种流言不胫而走。传播流言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它毋需你负什么责 任。有人说梅芳不给一个怀孕女工开假条,造成了那女工先兆流产的悲剧,人们义愤填 膺。事实是那女工自己不要孩子,那阵子正流行跳舞,她宁要蓬嚓嚓不要小孩子,可没 谁有耐心去弄清事实真相。又有人说梅芳给自己老厂的人员看病总挑最好的药给,他们 的人说这事儿千真万确,因为他们总开不到好药请不到假,他们又联名写信告到上级公 司,揭露梅芳营私舞弊行为。 至于百分之二比例的工资晋升,陈医生也有他创造性的说法。他说这本来是他的份 儿,是他顾全大局让给了梅芳。“老厂长也有这个意思……”他挺神秘挺微妙地对他的 同党扬扬大拇指,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人们对梅芳和老厂长的关系便有了无尽的猜测。 合该有事。有一天老厂长来医务室打针,他亲切地唤梅芳,他说你给我扎吧,你下 手轻快。梅芳没说的,她陪老厂长进了注射间,老厂长扒下裤子,梅芳一手举针筒,一 手用消毒卫生球在他的光腚上擦了两下。老厂长说,我说过你下手轻快……正在这时, 两个中年男人大大咧咧一头撞进来,见此情此景他们忙不迭地退出来,一边啊、啊地胡 乱敷衍着,似乎见了鬼似的。梅芳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她尴尬地涨红了脸,心慌意乱, 拿针筒的手竟抖起来。陈医生适时地出现在门外,他狐疑地看看梅芳,又看看那两个中 年男人,嘴角浮现一丝阴险的笑意。老厂长是个十足的官僚,他背对着门,对发生的事 儿竟一无所察,他还在亲热地唤着,“梅芳,梅芳……” 舆论大哗。梅芳又一次成为桃色新闻的主角,关于她和老厂长在注射间那行为暧昧 的一幕,人们爱怎么想象就怎么想象,而且内容丰富,情节曲折。 事过不久,有个年轻漂亮急于调换工种的女工突然向保卫部门报案,说是老厂长利 用职权猥亵了她。上级部门接报后十分重视,派了一个五人小组进驻工厂,老厂长边工 作边接受审查。这真是风云变幻,高潮迭起。梅芳她跌进了是非漩涡她百口莫辩。人们 追根溯源,认定梅芳和杰克的分手,和老厂长的风流有着微妙的因果关系,要不杰克怎 么会说,他讨厌和老厂长挨在一起办公?关于这个问题,连英子也疑疑惑惑的,她说, 这说法似乎有点儿说服力。我听了我差点儿搧英子耳光,可我没有。我并不是十二分的 理直气壮。往事已经山重水复,没有哪一双慧眼能够洞察。我只是凭着直觉认定,梅芳 她不会。 梅芳沉默着,骄傲地沉默着。骄傲是人性尊严的最后的防线。她寂寞孤独,并且她 蔑视一切好心的关照,诸如要求调查澄清事实,给她恢复名誉,或者积极揭发老厂长的 偷香窃玉的丑恶历史,充其量她只不过是个受害者而已,如此等等。她一概以沉默拒绝 了。这激怒了人们,终于在人口密集的食堂餐厅里,有人公开污辱了梅芳。那是一个面 容猥琐、行为不检的中年男人。他乜斜着眼,歪歪扭扭地摇晃着,他极其下流地撞了梅 芳一下,梅芳含泪隐忍了,她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生出什么事端,她明白最终难堪的 总是她本人。可那男人不甘罢休,而且得寸进尺,竟堵着她的去路和她玩老鹰捉小鸡了。 几个好事者围拢过来,他们知道有好戏着了。 梅芳,梅芳,那男人模仿着老厂长的声气。他模仿得惟妙惟肖,简直可以乱真了, 他还把臀部频频往前送,极其色情地淫笑着。 人群哗然。嘲笑、冷笑、狂笑,英子和几个女工上前去拉,去劝,无济于事,乱哄 哄的,食堂仿佛成了屠宰场。 泪水唰地从梅芳的眼里涌出来,白皙的脸颊犹如满潮的沙滩,所有的委屈、痛苦、 羞辱迸发成一刻的宣泄,她颤抖着,任眼泪无声地纵横。她的嘴张着,蠕动着,她想说 什么可她发不出声音。…… 我没去参加梅芳的追悼会,我变得沉静变得寡言少语心事重重了,我不愿意在众多 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们面前坦露自己的哀思,我认为哀思是最私人最真挚的情感,它应 该是在静室里在孤独中默默地寄托和付与的,我害怕面对生者,面对那些聚集在她四周 的悲伤的人们,我分不清谁是她的朋友。听说党委刘书记对梅芳的评价甚高,说她业务 高超,作风正派,工作认真,政治可靠,她的不幸逝世是一个重大损失。至于她的死因, 是“因长期脑力劳动过度,造成思虑过多、精神恍惚而一时失足……” 听说沛楠对这个盖棺论定还算满意,他流着泪说梅芳是死而瞑目了。 听说陈医生也有点儿傻了,他不时地喃喃自语:想不到。想不到…… 我常到梅芳家的大楼下面徘徊。我沿着楼体望上去,纵横的高压线把城市的天空割 裂得鸡零狗碎,我想梅芳一定没有抬头看那丑陋不堪的天空,我认定那是一个夜色辉煌 的时刻,远处的天空迷蒙着童话的温馨和诱惑,也许还有歌声,仿佛圣坛前的合唱,美 丽纯洁,引人入胜。于是她走向它,她穿着件白大褂,宽宽的。风乍起,她的白色身子 便绽开在夜空中,那么小,又那么美,她骄傲地飞翔…… 我为她祈祷。 198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