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飘飘兮袂举 她从水濛濛的浴室里走出来,她的身上还挂着无数晶亮亮的水珠,她走得很慢,有 一颗水珠缓缓地顺着她的秀颈滑向高耸的乳房,在粉红的乳头上停留了一下,又随着乳 房的波动滚落下来,接着又是一颗,两颗……她骄傲地走着,她知道自己很美,她冲洗 过的身子微微泛着红,在奶白色的雾气中,在暗黄的灯光中,给人一种透明的质感。随 着她那柔软的腰肢的摆动,她那平滑如玉的腹部、她那美妙的大腿两侧微微蠕动,她的 全身透出一种韵律般的动感。她从这简陋的浴室里走出来,来到更衣室,简直是一只白 孔雀落在荒草丛中,闪着无与伦比的美的光辉。淡淡的雾气追着她,她感到一种懒慵的 愉悦。只有在这时,在这无遮无掩的时候,她才感到幸福,她才无需为自己衣着的寒酸 而自卑。她有可炫耀的身子,这光彩夺目的身子!当她弯下腰拾取一枚掉落的发夹,又 挺身站起来的时候,她水淋淋的身子就像一颗刚出贝壳的珍珠,闪着眩目的白光,人们 忍不住把目光投注在她青春的胴体上。那些目光含着羡慕,含着妒忌,含着无奈。她意 识到这种目光,感觉到这种目光,她有一种如饥似渴、忽强忽弱的涌动。她环顾左右, 周围没有一个裸体可以与她媲美,这些人,不是胸脯平平的,便是乳房松弛得像两只空 瘪的口袋,那些中年女工像怀孕妈妈一样腆着肚子,她们身体的曲线已彻底被破坏了。 她们朝她睨视着,目光竟割不断似的,她又听到她们窃窃的笑声,带着揶揄,她猜到她 们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好衣服,待会到路上,她们便会对她不屑一顾的。她们会故意地 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展览似地炫耀她们美丽的衣衫,而她,却连一件像样的衬衫也没 有。因此,地不急着穿衣,她拿了把小木梳走到穿衣镜前,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她那头浓 密的黑发,她看见她的双眸同样乌黑发亮。她的胳臂抬起、放下,她美丽的乳房奇妙地 颜动着,她舒展的身子像只欲飞的大白鸟,她尽情地欣赏着镜中人,她的心情好得出奇。 假如这时候有一只手伸过来,向她乞讨五分硬币,她也会慷慨地给予的。她看见她师傅 在朝她走过来,师傅快三十岁了,不久要结婚了,人瘦得像根芦柴,胸部像男孩子一样 瘦筋筋的,数得清肋骨,乳房完全没有发育,腹部像只炒菜锅一样凹得很深。这样的身 子看了叫人心酸,叫人不忍。她善意地转过身,她不愿师傅在镜中作这样残酷的对比, 她已经察觉到师傅眼中闪过的惆怅和羡慕了。她跟着师傅朝放衣裳的木架子走去,她总 得穿衣服,她也不能阻止别人穿衣服,这是她最悲哀的时刻。她看着别人戴上雪白的镶 花边的漂亮胸罩,套上紧身的三角裤权,于是,像变魔术似的,原先那些黯淡、平庸的 身子顿时光彩起来,美丽起来。“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嘛!师傅常常这样说。师傅此 时出落得美极了,穿了件领子别致的的确凉格子衬衫,裤子是用飘逸的印度绸做的,脚 上是双黑色的丁字型尖头皮鞋,一双肉色的丝袜,整个地显得清新俊俏,纤巧苗条,她 盯着师傅看,偷偷地,呆呆地。她感到奇怪,美丽的衣服竟有如此魅力,能使丑陋消隐。 “宝琴,进厂半年多了,没见你添件把衣裳,你太老实了。”前两天,师傅勾着她 的脖子,亲呢地说,“天热了,去扯块料子,做件短袖子衬衫,西装领式样的,今年最 流行的,又风凉。去(口伐),礼拜天回上海一道到南京路去兜兜,碰巧能买到打折头的, 还好便宜三五角,我再介绍一个小裁缝给你,不过是暗的,插队落户没有去,他做的衣 裳式样好,价钿也便宜……”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置可否,心里苦涩。她没有钱,十七元八角四,这便是她 全部的收入了。十二元得交给母亲,剩下的五元八角四,吃、穿、用,包罗万象了。她 们厂离市区又远,她住在集体宿舍里,一天三顿饭就够她受了。她又特别会吃,一顿要 吃四两饭,还不算那些水晶包、油煎饼之类的点心,五元八角四,管管吃就紧绷绷了。 好在她还吃得起苦,到了月底,发生“经济危机”时,开水淘饭也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她想起小时候把喇叭菜的根茎当水果啃的情景,想起参加工作前青萝卜干嚼嚼下饭的清 苦,她便感到她现在简直是进了天堂了。她一天比一天丰腴起来,美丽起来,过去的同 学路上碰到她,总要惊讶地赞叹一声:你胖了!天气越来越炎热了,爱美的姑娘们变着 法儿在衬衫领子上制造出种种奇迹,比起沉闷的冬日未,这简直是花的世界了。冬天, 在一片蓝灰色的黯淡中,一件哥哥留给她的旧军装便足以使她毫无羞色地出门了。当夏 日的街头跳出了那些奇异美好的衬衫领子时,空气污染似的,她青春的体内亦悄悄萌生 了对美丽衣裳的向往。宿舍里的女伴们,那个又瘦又小的小宁波,还有开口“X那”的 老蛮娘兰珍,都穿起了花俏的新衬衣。只有她,穿着件遮不住屁股的布衬衣,一条吊脚 裤,再放在枕底下压,也还是皱巴巴的不成样。她苦闷,她叹息,她畏惧夏日的来临, 但当她隔着薄薄的衣衫触摸到自己丰腴的肉体时,她又感到一种莫名的骄傲,她体味到 夏日对于女性的奥妙。她想去跟母亲说,求母亲通融一下。她犹豫了很久,一则母亲太 凶,虽然她十八岁了,却常常为了一件小事被母亲连骂带打的,而且打得那么狠,好几 次鼻腔里淌出血来,就是此刻,她的手臂上还留有她母亲打的乌青块;二则母亲太穷, 她靠洗衣为生,为了送两个哥哥到农村去,母亲连家具都卖了。她知道母亲在拼命地攒 钱,“过两年,总得让你哥哥回来趟把吧?”她还知道母亲每给哥哥寄封信,便要在信 里偷偷地夹两元钱。然而她还是决心去跟母亲说,是不是每个月少交两元。我……我想 添件把衣裳……母亲顿时变了脸色,她知道不妙,想逃,已来不及了。结果让母亲扯着 头发打得好惨!母亲是个泼辣、粗俗的洗衣妇,骂起女儿来连邻居听了都啧啧长叹的。 “人还没有像样子,就想做婊子了,想卖骚了?”母亲抽着她的耳光,她捂住脸拼命别 转去,母亲又恶狠狠地一把捏着她腿上的肉,咬牙旋着拧着,她尖叫了一声,便跪下了。 “我一生都败在你爷手里,这个枪毙鬼!现在轮到你来败我了,啊?”母亲发狂了。 “阿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她哭着,求着。也许是累了,母亲总算歇了手, 用那根被石碱浸泡得鲜红的手指点着她的脑门:“告诉你,每个月十二块,一文都不能 少!将来满师了,拿三十六块,就得给我三十块!”晚上,母亲在屋里来回走着,把凌 乱堆着的床单和衣服全扔进洗衣盆里,那些全是邻近厂里的单身汉们的。衣服散发出一 种刺鼻的异味。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喜欢闻这种怪异的令人晕眩的气味了,母亲告诉 她,这是男人身上的味,“你那个枪毙鬼爷身上就有……”母亲边说边抹了把眼泪,母 亲年轻时,很会哭。这气味伴着她长大,无时不在,亲密无间,她觉得那是死去的父亲 在亲近她。也许正因为母亲对父亲盲目的爱,才把对父亲的仇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经 常无缘无故地把她和父亲扯在一起,毒打她。她知道母亲不爱她,她也不爱母亲,要不 是两个哥哥疼她,把上海工矿的名额让给了她,也许此刻,她正孤零零地呆在一个荒漠 的山沟沟里呢!不要说五元八角四了,母亲连封信也不会给她的,“我生下你就想弄死 你了,我把你丢在马桶里,是你大哥把你捞出来的。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好歹 也可以有个儿子陪在身边了,死了也有子孙送终!” “快点穿呀!”师傅笑容可掬地催着她,便袅袅娜娜地走出了更衣室。她伸手去拿 她那乏味的小汗衫、短裤头。她神色黯淡,她失去了原先的那份骄傲。那发黄的小汗衫 一贴近她的身子,她便有一种厌憎的感觉,就像在一次梦魇中,面目狰狞的恶魔用粗糙 坚硬的手爪搓揉她,她怀着恐惧,怀着令人窒息的羞怯,默默忍受着这种无情的蹂躏…… 她走出了浴室,她穿得那么普通,一点也不起眼,还不及附近村庄里的乡下姑娘。 也许到老,都不会有人爱上我的,她悲哀地想,虽然我长得很美,可是有什么用呢?那 些个风流的小伙子们从来不正眼看她一眼,他们爱到她师傅机床边来跟她师傅开开大道, 说些没有分寸的玩笑话,她站在一边羞得脸红红的,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终于, 她悄悄地走开,站得远远的,他们仍然侃侃而谈,调笑不已,对于她的存在与否,他们 毫无感觉,她感到内心的刺痛,她对他们产生了一种忿恨和敌视。 三分人样,七分衣样。她应该有件的确凉衬衫,无论怎样穿,怎样洗,总是挺刮如 新,而不是像她现在身上这件布衬衫,即使从水里捞出来就上衣架,一点不绞,干了以 后也还是皱得树皮一样,没有一点神气。她还应该有条棉的确凉裤子,一双美丽的丝袜, 还有走起路来会咯咯作响的丁字型皮鞋……可是她哪儿来钱呢?阿姆我少给你两块钱好 吗?我想添件把衣裳。她下意识地举手捂住半边脸,她感到的痛,母亲那里是没有指望 了。 “人生在世,吃穿两字,要想撑衣裳,牙齿缝里省!”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母亲 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抿着劣质黄酒,嚼着盐水毛豆最后告诉她的这番真理。是的,是真 理。“有人相信吃,有人相信穿,各人相信不同,人只能顾一样。又想吃好又想穿好, 天下没有这等好事!穿有什么意思,空架子,不实惠,还是吃好。你看我,隔三两天, 抿点老酒,解解恹气,嘿……”母亲低低地笑了,她却直想哭。 “吃有什么意思?我就相信穿,情愿不吃,也要穿。你知道吗?一个人什么也不吃, 光喝水,也能活三十几天呢,你看看,吃一点名堂也没有!毫无意义!一件衣裳,总归 是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挂在衣架上,放在箱子里,它总归还在。可是吃呢,你昨天吃 了一块肉,今天就没有了,没意思,一点没意思……”这是师傅说的。师傅捏着摇手柄, 进刀退刀,滔滔地说得兴奋。她站在机床边,木偶似地只顾点头,看着那泛着蓝光的铁 屑从车刀下流泻出来,她闻到一股浓浓的铁腥味。 你相信什么?她不由问自己,她觉得这问题很奇怪,不可恩议,难道吃和穿是对立 的,需要选择?她摇摇头,觉得这很荒唐,可是她确确实实感到了选择的苦恼。她不知 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过选择,有过苦恼,但她猜想师傅有过,她母亲有过,还有宿舍 里的那些女伴们有过。她又想起了浴室里那些热辣辣的目光,想起了车间里小伙子们的 冷漠,生动和残忍同时刺激着她的心,她希望人类永远不开化,永远裸着身子,永远不 去为没有美丽的衣裳而烦恼…… 她选择的砝码终于落到了穿的一头,天平倾斜了。她决心把伙食费克扣到最低水平, 最好是零,这样,她这个月就能去买衬衫料子了,接下来再想办法做裤子,要做小裤脚 管的,对,做条包屁股的小裤管裤于。现在不是破四旧那阵子了,不会剪裤脚管的。 那年她过了外白渡桥,折向大名路,她刚要跑进她住的那条小弄堂,身后传来一串 匆忙的脚步声。“小阿妹!小阿妹!”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她回过头,看见一个三十 来岁的女人朝她奔来,她站住了。那女人身材瘦小,长得秀气文雅,大概是坐写字间的, 她那烫过的发用橡皮筋扎成了两束可笑的小扫把。她站在她面前求她:“小阿妹,我跟 你换条裤子好(口伐)?我要过桥,桥上有红卫兵……”红卫兵在剪小裤脚管,长剪刀毫 不留情地从正中剪下,口子一直开到膝盖。她敏感地朝那女人的裤子望去,是小裤脚管! 一条笔挺的、料子很高挡的小裤脚管裤子!“小阿妹,帮帮忙,帮帮忙……”女人求着。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那条膝盖和屁股都贴了“大饼”的裤子,正中还隐隐留有门襟的 针脚,这是二哥的一条裤子改的。“我不换,我不换,你走吧,走吧!”她冷冷地回答, 未加思考,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恶意拒绝了那女人。她跑进了弄堂,临进门的一刹那, 她还探头张了一下,那女人依旧呆立在狭窄的弄堂口,身后是一片灰白的天空。不知为 什么,她对那片灰白的天空记得特别牢,她还记得那女人的身影也很漂亮。 你真傻!你真呆!你真戆!她想象着那条小裤脚管包在她柔软的腰肢以下的部位上, 她感到一种春风荡漾般的快意,她深深地懊恼,怀着痛苦,她叱责自己。 我要穿!她捏紧拳头,情愿不吃也要穿!她下定了决心。 “宝琴,吃饭了!”中午,小姐妹们敲着搪瓷饭碗走过她的机床边,唱歌似地喊她。 她坐在一只小木箱上,安静地微笑着:“我……我……人难过,吃不下……” “带点点心(口伐)?” “不要了,我只要喝点白开水……”她听说一个人不吃饭,光喝水,也能活三十几 天。 看着她们走远了,她站起身,拿了只白茶缸,走到茶桶前,拧开龙头,用茶缸盛着。 看着水滴溜溜地流进茶缸,待会还要流进肚皮。她看得专注,想得出神,直到水满得差 点溢出来,她才如梦初醒般地赶紧关了龙头。她坐在小木箱上,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茶,像捧着杯可口的饮料,她觉得这水带有一种微甜的奶味,她内心感到一种被洗涤过 的快意,这快意掠过她的肠胃,溶进了她的血液里,她感到飘飘的,一切都变得轻松、 透明了。从早上起,她就没有吃过东西,她感觉很好,她甚至感到懊恼,她早就可以这 样做了!她站起来,她感到自己轻盈得像片云,她忍不住地转了一下,她还想唱,幸福 溢满了她的心胸。 晚上,她拖着疲乏的腿,垂着顶臂走出车间,远远的桔红色的灯光从食堂的长窗里 泻出来,和着油煎饼的浓香。“咕噜噜”,她的胃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这声音蛇似 的又滑进她的腹部,空壳般的腹部便久久地回荡着这可怕的声音,“咕噜噜,咕噜 噜……”这含着嘲弄的阴险的声音!她厌恶地皱起眉头,她的胃部泛起一种苦酸的气味, 她捏着鼻,加快了脚步。她苦恼地想,这鼻子难道有过敏症? “宝琴!”是师傅在叫她,师傅从后面追上来,“吃饭去!” “不,我……人难过……”她惨白着脸。 师傅拉着她的手:“小傻瓜,再难过也要吃点,少吃点,买一两饭,淘些大众汤, 清清爽爽,吃下去就会适意的……” 师傅真是个亲切的好人,她懂得那么多,她教给她许许多多的宝贵的人生经验。师 傅的建议是极其诱惑人的,她感激地望着师傅,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地点点头。一两饭, 只要一分六厘,大众汤是免费的,太妙了!她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地随着师傅向亮着灯 光的食堂走去。 一个星期飞快地过去了,她只吃掉两斤饭票,小菜没有买过一只,点心没有买过一 样。最近两天早上醒来,她常常要打嗝,翻胃酸。做了夜班就会好点了,她安慰自己。 每个夜班都免费发放四两饭、一莱一汤。眼下,这对她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她甚至感到 了肠胃的蠕动,她准备吃掉一半,另一半放在第二天日里吃。 第一个夜班晚餐,她是一口气吃光喝光的,她饿坏了,她委屈了她年轻的身子那么 久。她一领到饭菜,食欲使空前勃发,什么决心、希望、渴念,什么忍饥的苦熬,一切 的一切全部不复存在,过滤下来的是一个字:吃!她连汤带水地吞下了那四两饭,最后 是一块酱红色的夹花肉,她习惯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品尝。最好的往往是一个人很少得到 的,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咽下了口中最后一粒米饭,又咽了一大口唾沫,清除了口腔里 的饭味、汤味、青菜味,又静了一下心,怀着最好的感觉夹起肉,缓缓地。她把它含在 嘴里,她顿感齿颌喷香,她嚼着,发出“喀吱喀吱”的快乐的声响,她感到一阵欢欣和 满足的晕眩。 “宝琴,今天吃得真多啊!”师傅坐在她斜对面,笑盈盈地望着她。 她也望着师傅。她一时还没有明白此时此地此人此景。她入魔了,她继续嚼着,仿 佛嚼了许多年,又仿佛只有一瞬间,久长而又短暂,真是不可思议。直到咽下最后一口, 她才恍然大悟,她违背了誓愿,她将前功尽弃!她忽然感到一阵脸红: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怎么又吃起来了?我怎么身不由己了?她用力按着餐桌,像困兽般地紧张绝望。她看 到自己再也不会美丽了,她永远只能像一个灰姑娘一样,过卑微的、黯淡的岁月了,在 最后一线理智的光明里,她的灵魂在呐喊。我要穿! “做人么,就是要想穿点,有得吃,吃!有得穿,穿!吃过穿过,做人不冤枉!哪 像你呀,一顿夜班餐要分三趟吃,真是想不穿!”挨在师傅旁边的一个女工插进来,对 着师傅讲。她看见那个女工另外还添了一份菜,她望着她有滋有味地品尝着饭菜,她隐 约记得这个女工平时穿着也是十分花俏的。人生在世,吃穿两事,为什么有的人能够两 全,而有的人却不能呢?她苦闷地想着,感到一种沉重的疲倦,她担心自己是否受得了 这种苦刑,她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这人生的选择。 那女工收了碗筷快快活活地走了,师傅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愤愤地说:“哼, 有啥好得意,还不是靠男朋友!总有一天要弄得喇叭腔,宝琴,我看得多了。没有意思 的,要靠就要靠自己!” 急什么,将来有了男朋友,什么都有了。她记不起这是谁说的了,也许是母亲,也 许是哪一个女伴。 她随着散工的人流走出工厂。公路两边是黑黝黝的田野。夜凤,像蒙面的黑纱复在 她的脸上,她闻到一缕樟树的幽香和浓浓的泥土的腥味,她觉得热,便拉开了领子。她 看见宿舍里的小宁波和兰珍走在前面,她们手里都捧着只饭盒子,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她手里也有一只,只不过里面是空的,刚才她吃得太急了,冷静之后她便意识到了这点, 好在日子还长着哪,况且浪费的也不止是这一顿夜班餐,在这以前,她也是顿顿吃完的。 她听见小宁波在问身边的兰珍: “你那件海军领的衬衫借我做做样子好吗?” “怎么,又要做衣裳了?X那,你倒会打扮!” “那有啥,不吃点穿点活着做啥呀!” “是呀,不吃不穿,作死呵!我家隔壁的阿婆活着时天天四两羌饼,一年四季穿双 旧套鞋,死脱后还有两千元存折呐!乡下儿子笑煞了!嘿,想不穿!” 活着做啥?她想得穿吗?她想着,思绪落到了晦暗的深处,她感到迷茫。那个隔壁 阿婆为什么不吃不穿呢?假如她有这笔钱……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想到现在自己一天 三两白饭,她比阿婆还要俭省多了。希望,莫名的希望,如水一般从她心的岩壁上悄然 渗出…… 很快的,她有了一块衬衫衣料,是师傅陪她去实的,在四川中路的一爿一开间门面 的布店里。师傅显然是常来的,不时跟那些营业员微笑致意。师傅告诉她:“这爿店小, 但经常有打折扣的零头布卖。你记牢这个转弯角子,便宜几只角子也好,积少成多么!” 她感激地点点头,在这一瞬间,她感到师傅简直是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深井, 那里什么没有哇?! 从店里出来,她有点兴奋,她把那卷衣料紧紧捏在手里,想象着它被人裁剪、熨烫、 最后成衣的过程。她看见了身穿美丽衣裳的她,她甚至感觉到了新衣附在她光洁的皮肤 上,她感到怡心的快意。这时,师傅对她说: “这是小裁缝的地址。你一个人去吧,我不陪你了。” 她有点惶然,她看着师傅,她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不陪她去了。 “我一个人去行吗?” 师傅站在下街沿,想了一下,又随随便便地说:“还是一个人去好,妥当。你去吧, 去吧!记牢,待人要客气点!” 她茫然地走着,一个人。她还在思量师傅的那种踌躇,那种犹豫,那种随便,那种 叮嘱,她总觉得,在这种种后面还隐藏着另一种什么…… 走进一条狭弄,在一排低矮的棚户前,她找到了小裁缝的门牌号码,她敲开了一扇 黑色的木门。她走进去,她永远忘不了那间暗黝黝的客堂间,那里有一种异样的气氛。 小裁缝热情地接待了她,三言两语的便拉起皮尺在她身上比划开了,上下左右的着实叫 她眼花缭乱了一阵。小裁缝手不停嘴也不停地:“布长一尺九,稍微长点,有派头…… 打胸裥吗?打胸裥显得出女同志的曲线,最新流行的,包你满意……不过,你应该戴胸 罩……” 她的脸红红的,心里有点好笑,这个小裁缝有点十三点兮兮。小裁缝仍旧自顾自说 下去:“里面穿件皱巴巴的汗衫,再漂亮的衣服也衬不出了!像你这样年龄,这样嗲的 身架子,正是穿的好辰光,要抓紧啊!” 她不由甜甜地笑了。她觉得小裁缝很能体谅她的心情,她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她 又想到了那年没有答应调换的那条小包裤,她感到了光有新衣裳没有好裤子配的遗憾,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小裁缝仿佛洞察了她的心理似的,又接下去说:“做条小包裤吧,我这里有块现成 的裤料,三合一的,黑颜色的,七折买来的,便宜货,看你老实相,我才好心让给你 的……钞票不急的,十二块三角,你下次来带来好了……” 不知她是怎么答应的,她真是昏了头,她得两个月不吃不喝才能攒下那笔裤子钱, 还不算做工!小裁缝礼数周到地请她站好,量了她的裤子尺寸,那过程可真是羞死人。 说不出口的,小裁缝一条腿跪在地上,人蹲在她面前,用皮尺鼓捣了半天,好几次,她 都忍不住伸过手去挡他,都被他温和地挥开了: “你不要怕难为情,没有关系的……我每条裤子都是这样量的,碰到懂经的小姑娘 还特地关照要量两次唻,准足嘛,嘻嘻……” 她昏昏沉沉地跑出了那间客堂间,夏日的阳光泻进她的眼帘,她不由地眯起眼。 “老面皮!老面皮!”阳光下有声音在羞她。她索性闭紫眼。“老面皮!老面皮!”声 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她只得逃。孩子们在后面追她,唱山歌似地羞她:“不要面孔老面皮!男小囡裤子 小姑娘穿!男小囡裤子小姑娘穿!”她逃着,她羞愤得流不出泪,她恨不能立刻化为一 团雾气消失,或是轻轻地顾上天空,操场那么大,竟然没有一个容她藏身的地方!她已 经躲着他们好几天了,她身上穿的是条男式背带裤,是大哥传给二哥,二哥传给她的。 她曾要求母亲把前门襟改一下,其他的——那灰色的补丁、那两截颜色的裤脚管——她 都不在乎。可母亲却连看也不看,命令她:“穿!”她只得艰难地把脚伸进裤脚管。她 希望今天发寒热不去上课,或者去拾垃圾,做瘪三。“小人家讲究啥?有得穿蛮好了! 只要屁股不露出来!”母亲没好气地数落她,“不讨饭,不拾垃圾,不做瘪三,你还要 哪能?”母亲说着,边抖着手中白花花的肥皂沫。她一怵,便逃。操场真大啊,她已经 好几天没有这样跑了,课间十分钟她也坐在位子上不动,她看着同学们推搡着,欢呼着 跑出教室,她依旧坐着,像个无腿的孩子,路上,只要有同学迎面走来,她便蹲下来, 把鞋带解开来,又结拢来,翻来覆去,直到他们走远,她才站起身,把书包移到前面, 低头疾走。尽管她左防右防,费尽心机,然而最终还是被同学们发觉了。“不要面孔! 老面皮!”那些调皮的男孩子像追逐小猫小狗一般地追逐着这个小姑娘,他们偏要绕到 她前面,偏要看看她的前门襟,这些个恶毒的孩子!她猛地一把抱着一棵树,怀着本能, 她贴上去,她紧紧地依靠着这棵树。行人惊诧地看着她,她视而不见,她从未这样动情 这样绝望地去依恋过除她自身以外的任何人、物,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她含悲忍怨地哭 了…… 她的省俭出了名,渐渐的,她也不再推说人难过了,她丢掉了一切掩饰,她天天吃 着汤汤水水的泡饭,喝着白开水。也许是水的调养吧,她反出落得更白皙更秀气了,再 加上她那忧郁的模样,默不作声的举止,她显出一种沉静孤傲的气质和风度,她就像童 话里的一只乌鸦,只要披上百鸟的羽毛,她就是最美和最尊贵的了。对于敛财,她变得 有办法,有心计了:她吃得少,除了上班,她便总是睡觉,以减少消耗;逢到做夜班, 白天她躺在床上,不食不饮,孵在帐子里,像只越冬的蛹,挨到临上班她才起床,梳洗 一番,吃点隔夜的冷饭冷菜,匆匆而去。偶尔,她也偷着用用别人的牙膏、肥皂,只要 候着机会。她甚至还拿过小宁波工作衣袋袋里的饭菜票。那天宿舍里没有人,她上中班, 她去取衣钩上的工作衣时,手无意间触到了小宁波工作衣的袋袋,她感觉到里面有一捆 硬硬的东西,她知道那是饭莱票,几乎没有什么思索和斗争,她的手就伸进了那只袋袋。 她取出那捆饭菜票,抖着手,从中间抽了两张壹角的菜票,便又把那捆饭菜票放了回去。 她走着,手在口袋里捏着那两张莱票,汗津津的,她走不快,腿软软的,有点飘。 她忽然觉得她已不再是她了,她问自己,你是什么?你怎么了?我不知道我在哪儿,我 堕落了,我头晕,我陷入了歧途。 女工们有的是细心和算计,她们不是大大咧咧的糊涂虫,她们很快觉察到宿舍里有 点不对头。“兰珍,我的肥皂怎么小点了,啥人用过啦?”“鬼用过!我的牙膏本来估 计要用到月底的,结果提早了五天。”她们在私下议论,她们决心要搞搞明白,她也仍 然在候机会,双方都在暗中窥探寻觅,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宿舍里弥漫着一种神秘紧 张的气氛。 直到有一天,兰珍在宿舍里大骂了一通,一切才平静了。那种使女工们恼火的怪异, 从此便销声匿迹了。 兰珍是宿舍里有名的“老蛮娘”,凶得要死。那次她没有料到兰珍会做好手脚。兰 珍在雪白的牙膏面上抹了一点点黑的、灰的什么,又在香皂上搞了一点名堂,待到这些 痕迹被她在无意中偷着消灭了,兰珍便拍手拍脚地骂开了。那一天,楼上楼下,连男宿 舍的人也都拥过来了,挤在她们宿舍门前,像听京韵大鼓一样听兰珍骂人。骂什么,她 忘了,她记得自己蜷缩在蚊帐里,这一方只属于她的天地里,让蚊帐遮开了她和这个喧 嚣的世界。兰珍没有指她的名道她的姓,可她心里明白兰珍指谁,也许别人也明白。 晚上,做夜班,她和师傅坐在长凳上休息,沉默了一会,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没头 没脑地说了句:“兰珍今天穷骂了。”也许,她要师傅问问她究竟,然后责怪她;也许, 她心里憋得难受,想倾吐些什么。师傅没有响,又过了一会,才低低地说了句:“她们 的衣裳都是从自家嘴巴里省出来的。” 这是很重的斥责。她的心坠了下去。她坐着,失魂般地看着前面,又什么也没有看 到。夜,死寂了一般,透着荒凉,透着凄楚。机床运转着,发出闷闷的声音,像老人沉 重的叹息,照明灯薄淡的红光,仿佛黑暗的苦涩的微笑。慢慢的,师傅把手从她肩后绕 过来,轻轻地,轻轻地,温柔着她湿润的眼角…… 岁月缓缓地掀过了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载着沉重和希望。她有了美丽的衣裳,花 衬衫、小包裤、玻璃丝袜、丁字型皮鞋、羊毛衫……每当夜深人静,宿舍里没有了声息, 她便会悄悄地坐起来。她倚坐在床架上,透过帐子,她看见围在四周的夜,看见那同样 笼罩着帐子的一张张单人床,像飘泛在这夜色里的白色的小船,每一只船帆都遮掩着一 个女性和一个梦。她也做梦:她把所有心爱的衣裳摆在面前,她的手轻柔地滑过那件花 衬衣,她听到一阵细微的沙沙声,那是衬衣的声息,迷人的醉人的声息滋润着她多情的 心,她愉快地闭起眼睛,一种潮涌般的快意掠过她的全身,甜蜜而令人酥软。她看见身 穿新衣的她袅袅地来,又袅袅地去,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影影绰绰,无穷无尽,像一 朵朵美丽飘忽的云。她还看见一双双热情的眼睛追逐着她的倩影,烧的着她骄傲的心, 她载着这些男人的目光,仿佛载着阳光的热带女孩,快活地走在这绚丽的世界上。她甚 至觉得,连黑夜也是那般明朗,身穿花衬衣的她走在迷蒙的夜色里,仿佛一朵温柔的花, 连陌生的男人也会禁不住这花色的引诱,追随着她,走完长长的一程,第一次着实骇得 她心惊肉跳,渐渐地她变得富有经验了,她知道怎样巧妙地甩掉这些“盯梢”的男人, 有几次,她甚至故意和他们捉迷藏,在人流中忽隐忽现,她感到骄傲和满足。她记着那 些色迷迷的眼睛,当她摩挲着这些美丽的新衣时,她的脑中同时也在展览这些眼睛,她 知道是什么把它们吸引来的,她觉得,她记忆的橱窗已快盛不下这些眼睛了,她知道有 一天,她会只属于一双眼睛的,但她现在决不,她需要许许多多的眼睛,她希望那些迷 恋的目光总停留在她的身上,她希望四周站满了失意的女孩,就像当初她那样……因为 这一切,她感激这衣裳,这美丽的衣裳!她把衣裳搂在胸前,她感到一阵骚动,一种渴 望、一种呼唤从很深很深的谷底升起,像离人企盼着远帆,像烛火渴望着燃烧。她取过 那件本白颜色的羊毛衫,一种强烈的毛感刹时通过手心传遍了全身,她颤抖着,她裸了 上身,她故意精赤着上身,不用什么汗衫和衬衣,贴肉穿上了那件羊毛衫,一种勾魂的 刺痒,一种撩心的摩擦……一种愉快和慌乱的混合淹没了她,她失去了重量,失去了意 志,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身为何物,她有一种浮游的感觉,像一团雾,浮 在田野的上空,或像片片绿藻,浮在微波荡漾的湖面上。她徜徉在这浓情蜜意的海洋中, 不去思想,也不去作为,她的灵魂烟云般缭绕飘散……一个波动过去,瘫软的她轻轻地 叹息一声。在这静寂的夜,燃烧着一颗不安宁的心。她重又扭动了一下身子,她让羊毛 衫的茸毛重新来刺痒她饥饿的肌肤,她重又感到那种温柔的急躁的爱抚,她从未领受过 这种温情,她感到四肢发颤,体内跳动着什么,她痉挛着,她咬着手指,她想哭,她呼 唤母亲,她不知道欢乐的意义即是痛苦。 她站着,咬着手指,贪婪地吸吮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盯着一个小女孩趴 在母亲的膝上发嗲,她们接吻、搂抱、抚摸,她们发出快活的咯咯笑声。她盯着她们看、 她瘦伶伶的身子还没有那个女孩子高,冬日的阳光照着她们,也照着她,世界并没有说: 你跟她们不一样!她突然转身就跑,火烧屁股一般慌乱、急切,她跑上高高的外白渡桥, 铁桥的浓影卧在铺满阳光的桥面上,桥面形成了黑白交错的网格,她小小的身子在这巨 大的网格里移动,像只展翅的小鸟。她下了桥折向大名路,跑进小弄堂,她看见母亲坐 在家门口,坐在一只小木凳上,脚旁是一只圆圆的大木盆,夏天发大水时,她和小哥哥 曾一起坐在这木盆里飘过,她奔过去。木盆里满是床单和工作衣。她奔过去,她一下子 扑进母亲的怀里,那温馨的散发着乳香的胸怀勾起她混沌时期的记忆,“阿姆!阿姆!” 她叫着,她忘情地呼唤着,她全身都感到一种饥渴,仿佛一颗久离土地的种子,她投进 母亲的胸怀……但是她被人狠狠推了一下。她毫无戒备,她竟像片落叶一般飘了很远, 才重重地摔在地上,她茫然不知所措,她听见从遥远的尽头传来的母亲的叱骂:“滚开! 滚开!吃饱了,太空了!”她没有动,她就那么倦在地上,她无声地流泪,她只有五岁, 她却一下子学会了很多,她那水火交织的眼睛里不会再有温情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她 一直要到四十岁、五十岁或许更老一些,她才会原谅母亲,宽容地说一声:“她没有 空!” 夜在悄悄地流逝,一点一滴地流逝。她拥着她的衣裳,她美丽的衣裳,她迷迷糊糊, 她做梦。她躺在白色的小船里,驶向若明若暗的黎明。初起的阳光淡淡薄薄的,轻洒在 这个迷迷糊糊的、似醒未醒的姑娘身上…… 几年过去了,也有人叫她“师傅”了,她庄重美丽,她苗条秀雅,那些年轻潇洒的 小伙子们都爱围在她的机床边,恭维她,调侃她,帮她揩揩机床,递递工具,爱开玩笑 的人说她拥有一支青年服务队。她喜欢这种调侃,这种蜂拥,她跟他们快活地说笑,要 是有一个常来的小伙子突然匿迹了,她便会怅然若失,但她从未作过认真的选择,她激 动过许多男子的心,却还没有一个男人征服过她的心,她在他们那里得到的感觉远逊于 她内心所经历过的那种骚乱,她依旧夜夜坐在白色的小船里,或梦或醒,或哭或笑,如 醉如痴,或是白日里,她穿一身漂亮的新衣,像个拾蘑菇的小姑娘,来到街头巷尾,把 那些男人的热情的眼睛(甚至还有女人的),拾进她记忆的提篮里,有时候,她什么也 不采撷,只是那么自信地走过,像一个美丽的精灵闪过,带着骄傲,带着孤独的狂喜。 幸福是不能分享的。 不过,她再也不在浴室里滞留了。她第一次做的花衬衣宽松得已经可以做罩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