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舞蹈 一个明亮的夏末的下午,我跟着惠子去巡回演出。那是个奇异的画面:背景是一大 堆沉寂灰暗的机床,周围是身穿背带工装裤表情淡漠的男工女工,唯有这个美丽至极的 女孩,身上流动着神秘的乐感,怀着渴望和热情,在车间门口的空地上舞蹈。惠子她穿 着件卡腰的女式军服,轻盈窈窕,青春洋溢的躯体柔软得花枝似的。她把胳膊舒展在空 中,那胳膊纤细秀美,她美妙地颤栗、旋转,完全忘记了自己,模糊了自己,宛如一个 遥远缥缈的精灵。 伴奏的手风琴手袁晴,是个神情阴郁的小伙子,与惠子和惠子的舞蹈相比,他和他 的琴声显得冷漠无情。他低着头只管拉,似乎按在琴键上的手指才是他关心的一切。 惠子跳的是一只新疆风格的舞,这舞蹈在全市文艺小分队会演中荣获一等奖。很多 年以后,这奖状还展览在厂荣誉室里,不过已经没有人知道惠子了。为了让全厂的男工 女工都受一次教育,厂宣传部门便安排了这样一次不同寻常的演出,一个车间一个车间 地巡回过去。这形式有点儿别出心裁。那一年我和惠子都十八岁,又合一个师傅,算是 同宗同师的姐妹,我对车间里的机器的噪声感到厌烦,而且我讨厌我操作的那台616车 床,它吐出的铁屑的腥味令人难受。我从师傅眼皮底下溜出去,跟着惠子和袁晴堂而皇 之的各车间晃荡。 男工女工按惯例提早半个小时洗手。开会、学习、吃饭,每回都是这样。洗净了手 还有很多内容,有点年纪的男工稳重地替自己引火点烟;年轻一些的则香烟横飞挺慷慨 挺潇洒的,那个自命不凡的以“博士”自居的才子宋元明,腋下夹着书本装模作样地靠 边站着;女工们热火朝天地洗衣服、剪指甲、绕毛线球。待到音乐响起来惠子开始旋转 的时候,人们已经忙活好一阵子了。 观者如云。一个女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舞,而且不是在舞台上,这有点像幼儿园 的小朋友在草地上拉圈儿玩,人们觉着很新鲜还觉着有点滑稽。他们见过打快板说三句 半对口词,或者是一大帮子痴头怪脑的年轻人在台上轻舒猿臂打太极拳似的跳三忠于的 舞蹈。那时时兴的是非洲鼓伴奏集体跺脚。 我喜欢看惠子跳舞,她一转身一凝眸都仿佛是一种倾诉一种情感的绽放。我由着自 己的思绪在惠子的舞姿中驰骋,我觉着现实变得快乐和轻松了。周围的人们正儿八经地 聚集着,认真欣赏,我觉着他们也喜欢惠子的舞蹈,因为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而 还发出会心的微笑。 惠子的脚不沾地似的,翩翩飞旋,她的星眸也随之而闪亮。她快乐地微笑着。当音 乐戛然而止的时候,她突然静止的体态呈现出一种孤独和寂寞,她一动不动,呼吸看未 逝的余音,仿佛春天的雨燕静止在黄昏的暮厦中,等待飞翔,等待重新起舞。 啪啪啪,大伙儿一起鼓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大伙儿一阵又一阵鼓噪。 袁晴不动声色地合上了手风琴,然后背在肩上,这意味着收摊结束。 人们困惑地互相小声发问:怎么就这一个节目?手都洗干净了,操他娘的还干什么 活儿,再来一个! 啪啪啪,掌声连天。 惠子的脸红了。她精神焕发心情激动,她走到袁晴身边,拦住他。 她说:怎么办?盛情难却,再来一遍吧。 袁晴什么也没说,慢慢地放下琴,脸无表情地打开锁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于是,琴声又响了起来。 女工们抓着绒线针开心地左右开弓,借此机会又可以斗争完半个绒线球,这好比在 马路上拾到一分钱,天大的便宜。 我百无聊赖地朝宋元明走去,我想知道他对惠子和惠子的舞蹈有什么真知的见。我 和他曾经有过一次博大精深的谈话。 她是你朋友?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站在场子里的惠子问。我吃惊地发现他的眼光是轻 蔑的。 惠子正慢慢地抬起胳膊,仿佛从水里浮升的精灵,她饱含青春气息的胸房微微震颤 着,她等待音乐由轻缓而急促,由舒坦而紧张,然后她要狂热地旋转、舞蹈。 我挺傲慢地说:你究竟在看什么?我注意到他腋下的书根本没打开过,我觉着他心 口不一,他对惠子的舞蹈并非无动于衷。 宋元明诧异地看我一眼,摇摇头,他说女人就是这样,你对她宽容一点,她就无法 无天了。 我无法接受“女人”这个字眼,这在工厂语言中是一个含有贬意的词,它意味着轻 蔑、嘲讽、鄙夷、不屑一顾。我说你别嚣张。嚣张是时代用语,流行的。我正想编排点 男人如何如何的蠢话还击宋元明,却发现他的目光突然移向车间另一头,并且神秘而不 易察觉地笑了。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我看见有个男人在远远地走过来。那男人个子矮 得出奇,在庞大繁杂的机床间仿佛一只小甲虫婉蜒而来。我睁大一双近视眼,我问宋元 明:他是谁? 他是“红小鬼”。宋元明有点诡谲地回答我。 红小鬼是这个车间的头头,专管生产的。他是全厂个子最矮的男人,五十来岁,娃 娃脸,据说有一次军训列队出操的时候,请来的解放军团长老眼昏花指着排尾的他,唤 他小鬼,逗得旁人大笑,这以后人们就叫他红小鬼了。 红小鬼走近了,他满脸怒气,目不斜视直往场子里走。周围的人纷纷闪开,让出一 条通道,完了又迅速地围拢来,有的人还吐吐舌头。他们交头接耳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 了,脸上闪过期待甚至是狡黠的神色,一副唯恐天下不乱隔岸观火的模样。 我知道红小鬼是个挺迂的家伙,有许多重要的活动在红小鬼那里都程度不同地受到 抵制,他不喜欢开会办讲座外出学习,他手下有个乒乓好手拿了厂领导批的假条他都没 放行,害得厂乒乓队在市级比赛中吃了个零蛋。有人在公司告他的状,说他只抓生产不 管革命。 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我撇下宋元明,朝那儿走去。待到我拨开人墙,探出脑 袋的时候,我正好瞥见红小鬼大大咧咧地抬手在拍惠子的肩膀。沉浸在旋律中的惠子一 个颤栗。她慢慢垂下胳膊,仿佛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她一脸困惑一脸迷茫地看着红小 鬼。 小姑娘你可以走了,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了,你欢喜跳,下班后到厂门口去跳吧。 红小鬼似笑非笑地说了一通,然后手一伸,那动作挺绅士含意挺明确的。 周围有人发出等待已久的嘻笑。仿佛恶毒的小孩子看到邻居失火,他们拍手称快, 他们开心死了。 惠子的脸刷地变得灰白,她蹑嚅着怯怯地说,我是按规定跳一次的呀,可他们不让 我走,他们说再来再来的。她说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因为周围很静,静得让人心寒。 大家不要油条了,都做生活去!红小鬼张开双臂像赶麻雀一样驱赶众人。 人们一边走一边觉着好玩,嘻嘻笑着,他们把惠子扔在那儿。他们说,这个小姑娘 十三点兮兮,你说再来一个,她就真来了,骨头轻死了。 我不寒而栗,我走过去拉着惠子的手。 惠子说,我真傻,我没想到。 惠子显然听见了人们的议论,她的手软而光力,身子萎缩着,突然的没了生气。 我看见宋元明还在墙那儿,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预言家似的俯瞰着惠子和我。 总有人别出心裁,那一年又掀起青工学农的热潮。 厂里照例要应景,要从六七十个小学徒中筛选出二十个出类拨萃的人到农村广阔天 地去般炼一阵于。于是爱说大话爱跟头头顶嘴的、爱漂亮爱追女孩子的、留长发穿小裤 脚管的都被挑了出来,筛选来筛选去几上几下也够认真的。那阵子正是惠子跳舞的故事 发生没多久,红小鬼在厂部协调会议上点着惠子的名嚷嚷说:她不去谁去?于是这成了 很充足的理由,惠于成了其中的一个。我有个很铁杆的上层朋友告诉我这一切内幕,我 没敢告诉惠子。 宣传的时候说得很好听,加强工农联盟,青年工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等等。惠子 很高兴,她拖着我去逛了街,她买了胶鞋、草帽,还有饼干、糖果,我又给了她两包话 梅,仿佛送她出门远行。我很有点缠绵,我们是师姐妹,这关系在工厂里如同旧式帮派 里的结拜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又住同一宿舍,两个人已经好得形影不离,就 像儿歌唱的那样:老交老交屁股烧焦。可惠子她显然没把分别当一回事,她被一次新的 充满想象的远行迷惑了。 我讨厌这儿。整理行装的时候,她突然说。 我仔细看她,我相信我听懂了她的话,我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自那个跳舞的故事发 生后,惠子名声大噪,不时的会有一些未婚或已婚的男子有事没事地到我们车间来走走, 走过惠子身边的时候他们目不斜视,然而他们眼波的余光像一根根蛛丝缠着惠子,他们 在惠子的身上拼读他们想象的内容。惠子微黑的闪着光泽的美丽皮肤使他们想入非非, 她的晶莹清澈的眼睛也令他们心烦意乱,他们常常在临睡时躺在宿舍的单人铺上没完没 了地议论惠子,他们究竟说了点什么,因为内容不堪入目,我无法付诸于文字。女人们 也三三两两地到我们车间来走走,她们看惠子的眼光讳莫如深,使人颇费猜疑。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那个美好无比的新疆舞。一个人的遭遇竟系于一次偶然的事件。 我庆幸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舞蹈的梦,我不会听到音乐就情不自禁,我也没有在旁人不负 责任的怂恿下犯傻。 我们工厂地处郊区,惠于他们去的地方距离工厂三十里地。 出发的时候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厂里的头头脑脑列队站在厂门口,挥手致意,照相 机不失时机地摄下了领导的风采,赶明儿宣传廊里又该有新的内容了。 二十个人排得整整齐齐的背着行囊,前一天他们被告知必须步行奔赴广阔大地,这 也许是为了使他们迅速进入角色。惠子穿着新买的胶鞋,头戴草帽,一身合体的衣裤。 她挺胸拔腰,她比一切生性腼腆含胸侧立的女孩都显得修长丰盈,她浑身上下似乎已经 呼吸到田野的芳香。她微笑着,就像那次在车间里跳舞一样。她的眸子闪烁着点点亮斑, 仿佛丽日下两汪清潭。她超凡出众,引人注目。 我挤在人群里向她挥手,突然我惊讶地瞥见红小鬼石头里冒出来似的走近惠子,他 还是那样大大咧咧地拍拍惠于,我似乎听见他对惠子说:蛮好蛮好,省得不定心。然后 他退到一边,无端地笑着。乱哄哄的,谁也不曾留意他这一举动,我觉着他令人难以捉 摸,我没看见惠子的脸,我不知道她怎么想。 他们一行从厂门口鱼贯而出,二十个人撒在空旷寂寞的公路上,慢慢移动,小人儿 似的。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发现新大陆,说那二十个幸运儿不多不少男女各半!人们一 数,果然如此。这样的安排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人们乐不可支,于是谈话又有了内容, 男男女女的,他们杞人忧天。担心那三十里外的小村庄没准会成为婚姻介绍所,担心那 二十个小毛孩会误入歧途。 似乎是命中注定,人们的议论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惠子身上。有人说:这个小姑娘妖 里妖气的,胸脯挺得高唻,奶奶头裹得像只肉粽,恶心死了。有人尖声笑起来附和说: 她在厂门口跳舞,跳得不能收场!嘻嘻,好戏有得看了,等着吧。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苛刻惠子,惠子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什么,也没有沾过任 何人的便宜。 一群少男少女被放逐到广阔天地里去了,这一命题可以产生很多想象,每天总有惠 子他们的新闻传来,我至今不明白流言究竟是怎么不胫而来的。 惠子他们睡在生产队的大牲口房里,一道半人多高的土墙把他们分隔在两个半球, 白天还不怎么样,晚上便好戏连台了。他们隔着墙传递糖果零食,传递淫语秽言。女孩 子们的房里放了马桶,深更半夜她们起来排队解手,交响乐跌宕起伏错落有致不绝于耳, 男孩子们在另一半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有墙比无墙还要邪乎。有的男孩一抬腿便骑在墙 头上,不知疲倦地说半宵的话;有的女孩正中下怀陪着海聊,于是通宵达旦,完了还说 这辰光过得太快,这陪聊的女孩,厂里的人们言之凿凿,都认定是惠子。原因很简单, 她两腿修长,又会跳舞,不要说半人高的矮墙,就是高过头顶的,她也能跳过去。茶余 饭后,人们提到她就乐。 说得最多的是洗冷水浴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人大汗淋漓,酷热难耐,跳进河里泡 了个痛快。哈,洗冷水浴!他赞叹自己说。年年月月,数不尽的年头过去了,洗冷水浴 成了当地游泳的方言,无论是就近跳进河里扑腾还是挺文雅挺大派地花钱买票进游泳池, 全是一种说法。听说惠子在乡下跟男孩子们天夭泡在河里洗冷水浴,人们绘声绘色他讲 述着惠子在水里和上岸时的情景,细枝末节历历在目无一遗漏,很难说这不是真实。最 大的证明是她托人回厂来取游泳衣,来人把她宿舍里的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地 走了。 我开始想念惠子,我希望她没有在夜深时分隔着柏林墙和男孩子开讲座,也没有在 河里洗冷水浴,没有水淋淋地爬上岸浑身线条毕露,比裸体还要裸体。老实说,我也摸 不透她。当男孩子们在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怂恿她要她下水去,说没事儿没事儿来吧! 她会不会舒展她的双臂,扑通一下跃进水里,就跟那次跳舞似的? 星期天总有一支人马朝那儿拥,最多的一次有百十来个,清一色的全是年轻小伙子, 把自行车踩得飞飞的排满了机耕路。他们到了那里就粘在女孩们住的牲口房里久久不散, 被冷落的另一个半球就敲碗撞墙喊口号什么的败人兴致。这故事在厂区里足足流传了三 夭,旋风的中心自然又是惠子,都说她隆胸圆臀,湿衣服吸附在肌肤上,曲线毕露,一 丝不挂似的,她是一朵妖艳的花,她招蜂引蝶。 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袁晴也在这支自行车队伍里。他一向沉默寡言,喜欢独处,并 且他不苟言笑。除了拉琴外,他还会一点养生的拳术,经常一个人到田野乡间走走。他 似乎没有什么朋友,他和一切人都保持着一种可贵的距离,因此我不敢妄加评论他去乡 下是为了什么。我猜那或许是一次健身的远足吧。 流言一阵紧似一阵,我坐立不安。有一天下了班,我心血来潮找了辆车直驱乡下, 我去找惠子。我得吓唬她说乡下的河里有水蛇有钉螺有血吸虫,或者我干脆开门见山把 流言一古脑儿亮给她听。也许我能给她帮点什么忙,毕竟我俩是朋友。 到乡下的时候,天色已经灰蒙蒙的了。褪色的天边亮着一抹白光,天幕下的村庄田 垅此刻犹如一幅年代久远的黑白风景照。二十个少男少女捧着饭盒散落在牲口房前的空 地上,和眼前的风景融为一体。我感到这里离尘世很远很远。 我受到国宾式的欢迎。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全都欢天喜地围着我问这问那,不时有人 递过茶水、凉毛巾、小板凳。我受宠若惊,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眼下的人们与先前 在厂里那阵竟判若两人。他们变得热情、豪爽、坦荡,看来这广阔天地还真不赖。 我拖着惠子进了牲口房,裸着红砖的四壁,发黑的屋顶,这些愁眉苦脸的画面给我 一种走入蛮荒的快感。柏林墙比想象的还要矮,惠子不用踮起脚,就能把头探到另一边 去。墙两边是一式的稻草铺地,上面是花花绿绿颜色各异的床单。惠于赤了脚,从统铺 的这头飞到另一头,溜马似的。她说这儿让她想起少年宫的舞蹈房,然后回过头朝我嫣 然一笑,还做了一个白毛女走出山洞的芭蕾动作。我觉着她有点执迷不悟,好在这儿不 是工厂门口,此刻也没有旁人,可我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她。我说红小鬼来了! 我没想到我这话无异于说狼来了,惠子竟然一个激灵,木在那里,她后来扑过来又 笑又叫地压着我要把我掐死。我连连求饶。她变本如厉,抱住我,搂着我,死死不放, 偏要我叫她一声好妹妹亲妹妹,这情景要让红小鬼看到了没准把我们当同性恋棒打鸳鸯 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她的那些狐朋狗友进来了。这下更好,她们不问清红皂白地扯腿 扛手把我抬起来,要往土墙那边扔,男孩子们在那边癫蛤蟆似地拍手笑,迫不及待地张 着双臂。我吓得好阿姨乖奶奶老亲娘不绝声地叫。我累了她们也累了,最后我们都横倒 在大统铺上。待到一屋子都静下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如同黑漆染过一样。 停电。惠子趴在土墙上点了盏煤油灯,闪闪烁烁的,屋里的一切立刻显得神秘起来, 床单的花色在跳荡的灯光中显得飘忽不定,空气中产生了一种网膜般的感觉,朦胧而又 轻柔。灯光温泉似地沐浴着惠于的脸和手,她显得越发美了。 一个人摸黑走三十里地,我胆小如鼠我不敢。我没法回去了,说实话我也舍不得走, 这里比工厂比宿舍好多了,简直是共产主义乌托帮。我挨个儿吃完了十个女孩的糖果饼 干话梅,墙那边又递过来男孩子们的咸蛋肉松五香豆,跟过年一样,其中最积极最慷慨 的是一个叫杨京京的男孩。他爱打群架,整个儿的小流氓一个。我一贯对他敬而远之, 没想到他特会说俏皮活还挺幽默的。他说女人爱崂叨,一年中只有二月份说话少点儿。 我问为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说二月份只有二十八天嘛。他还说有一次在大队部看电影, 放映员不知怎么把片子放倒了,好好的一个吃面条的镜头生成了吐面条,跟拉屎一样。 他趴在墙头那边不动声色地讲,我在墙这边掏心挖肺把五香豆给吐了出来,惠子乐得在 统铺上打滚。杨京京无轨电车开得正来劲,黑暗中不知谁突然说了句,明天下雨怎么办? 杨京京顺口就说,下雨好,下得越大越好,下冰雹更好,我们冒着冰雹出工,头上砸个 大窟窿,准能评上先进,还能入团入党什么的,砸死了追认烈士永垂不朽。一番话逗得 大伙儿又笑了半天。 大概是屁话说得多了,杨京京嚷嚷着要喝茶。他把搪瓷杯子从墙头上递过来,女孩 子们大合唱一样拉长了音喊惠子惠子。惠子从铺位上爬起来接过杯子,倒了茶递过去。 杨京京一声猛喝:谢谢妈!接着一个作揖大声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这下不得了了,女孩子们又是拍手又是蹬被子,一个个都不肯睡了。再唱一个再唱 一个。待杨京京唱完了,两边都齐齐地喊。这氛围这热情不禁令我想起那个明亮的夏末 的下午,惠于翩翩起舞的情景。时过境迁,这已经是两码事了。 杨京京似乎也真想露一手,他唱《红灯记》《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 八个样板戏挨个儿地轮着唱,刁德一、胡传奎、鸠山、钱守维,他唱得惟妙惟肖几乎乱 真,这其间惠子不停地给他倒奈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压轴戏是歌剧江姐片断,沈养斋劝诱江姐的那段唱。杨京京把它处理得凄凄楚楚温 柔缠绵。他开首一声:江小姐。余音袅袅娓娓动听,既有坦陈之衷情,又似有难言之隐 痛,令人叫绝。牲口房里出奇地安静,每个人都在用心地听: 我也有妻室儿女父母家庭, 我也曾历经沧桑几度浮沉。 岁月无情浮生如梦, 人世间又有多少明月清风, 莫将那快乐幸福轻抛青春耽误, 你要三思哪! 完了没有人拍手,也没有人叫好。户外很静很静。户内也很静很静。没有人打破这 寂静。不忍也不敢。草秸的野香丝丝缕缕在身子底下弥散、飘逸,仿佛郁积了很久的忧 伤和叹息。在这片无边的沉寂中,我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似乎心涩重得可以。 好多年以后我回首往事,惊异地发现当年杨京京唱的,除了那支“谢谢妈”以外, 竟全是反角,这似乎预言了他后来的命运。后来杨京京当了兵,一年后他因言论反动被 关押下牢,再后来他越狱逃跑,从此便无下落。听到这消息全厂哗然。原因很简单,杨 京京和惠子的恋爱关系谁都知道,人们自然有理由对惠子大加诛伐。他们还怀疑惠于犯 有窝藏包庇罪,说杨京京逃亡期间回过家乡,他俩见过面,有关部门还秘密跟踪监视过 惠子。 那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也不知道别人,只记着最后一个意象似乎 是惠子旋小了油灯的灯芯,睡意迅速而突然地沁入体内,躯体和无垠的夜会合交融,迷 失在太虚的幻境里。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我还没有起身便听见隔壁男孩子们在欢呼雀跃,下雨啰下雨啰, 他们嚷嚷着。我迷迷糊糊的,怀疑自己是进了幼稚园。还没等我清醒过来,惠子也迅速 地传染上了小儿癫痫症,又笑又叫又跳,抱着我推磨似的旋转了三百六十度,累得我一 屁股坐在地铺上说什么也不干了。 说下雨就下雨,好了好了,不用出工了,收拾东西上街去。惠子喜滋滋地催我。 一语道破天机,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寻思自己立时赶三十里地回厂,也注定要迟到, 败局已定,不如索性一塌糊涂旷工了,便应承说:好吧,舍命陪君子了。 所谓的街是生产队附近的一个小镇,它的规模是“一只脚进,一只脚出”,这虽有 些夸张,但其袖珍程度也可想而知。 鬼子进村了。茶馆、点心铺、杂货店,我们一一扫荡过去,唯有信用社我们对它避 而远之。在点心铺里吃小馄饨,惠子抢着付总帐,杨京京店小二似的吆喝着给大家一一 端上来。 快乐逍遥的时光转瞬而逝,当天色重新变得灰暗、机耕路在褪色的日光下显出苍白 朦胧的时候,我不得不告辞回厂。我又一次享受了国宾待遇,二十个人夹道欢送,杨京 京保镖似的推着我的车。他执意要送我回去,惠子跟在旁边难舍难分。我以为我是主角, 我倍受感动。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在互相讨好。 由国宾的感觉我联想到尊贵的西哈努克亲王,我这才忽然想起晚上厂大礼堂有新闻 纪录片看,是亲王和亲王夫人畅游桂林。那阵子,我是他们忠实的影迷,场场不误。我 告诉大伙儿放电影的事。我说看亲王的电影绝对是享受,漂亮的人儿,漂亮的衣裳,漂 亮的佳肴,还有漂亮的山水。我说的时候挺得意还有点炫耀,我因为要走了我存心想气 气这群乐不思蜀回归原野的少男少女们。 想不到我的蛊惑立竿见影。这帮乌合之众顷刻间军心涣散,乱哄哄吵着要跟我走。 他们说干就干,魔术般一会便张罗借了七八辆自行车,在暮色朦胧的细雨中,一行人磕 磕碰碰地离开了牲口房。这时候旷野里已是一片幽暗,很远的农舍传来狗叫声,夜色在 狗吠声中仿佛一泓湖水在悄然舒展。雨中的机耕路车辙深深,鞋不时地被泥泞咬住。二 十个人你携我扶,后人踩着前人的足印,仿佛一支远征军向着遥远的目的地跋涉。 我和惠子,还有杨京京走在最后。待到我们上了公路,那些个少男少女已骑的骑, 驮的驮,遥遥的可望而不可即了。洋溢着青春生气的笑语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散珠似的, 经久不息。 三个人就一辆车,自然是杨京京骑着,惠子和我分坐前后。别人也是如此。惠子坐 在前面车架上,两条修长的腿随意晃荡着,仿佛一个顽皮的女孩,还不时回转身来,隔 着杨京京和我说话。三十里地一路清风,材的枝桠挑着深色的夜幕,大地一片宁静;车 轮碾过公路上的落叶,咔嚓咔嚓,薄如萧声,寂静犹如海水一样,托着人、车、虫的低 吟,无声胜有声,有声似无声,真想停一会儿车子,让那些蛛丝马迹似的气息灌入心房, 感受这秋夜如水的美好境界。一路上三个人蝶蝶不休地说了些什么,我后来全忘了,我 只记着了那夜的风,落叶坠地的声息,还有惠子那双黑夜中闪亮的星眸。 看完了电影,二十个人又马不停蹄赶回了乡下。来去勿匆,真如一股旋风,清新浪 漫飞扬着灼热青春的旋风。这旋风刮得厂区里的人目瞪口呆喘不过气来,他们沉默了足 足三天,然后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仿佛深秋的纺织娘,永不疲倦。 三个人坐一辆自行车,这引起人们浪漫奇特的想象。那晚不止惠子一个女孩坐在前 面车架上,坐在男孩的臂弯里,可人们唯独对惠子感兴趣。人们说那晚杨京京一只手搂 着惠子,另一只手扶着车把。因为搂着惠子的手不安分,车子歪歪斜斜撞上了路边的大 树;说他们互相啃脸蛋,接吻的声音三里外也能听见;说杨京京和惠子躲在路边的灌木 丛里,他们做了风流的事。人们还说,惠子在少年宫舞蹈队的时候就和辅导老师不明不 白了,那儿女孩子们的大腿随老师挑着玩……这些传说一传十、十传百,内容不断充实。 我愤怒地加以否认。我说那晚我也坐在车上,惠子规矩得跟小猫似的。人们听了格格格 笑。你又来了,他们说,你晓得什么呀,你这个电灯泡。他们还说,你又没跟杨京京一 道回去,你晓得杨京京和惠子干了些什么?你晓得吗? 我无言以对。 我发觉我很软弱。当我的抗议无济于事时,我便沉默了,并且我从中颖悟了一个真 理,这便是做人最好装疯卖傻、庸庸碌碌,举止、衣着、言谈、气质、才华、外貌统统 不要出挑,否则你会一辈子遭白眼。最好一开始便让人觉着你老实憨厚、软弱无能。 春天的时候,开始征兵了。 我有好几个同学在郊区农场绣地球,他们千方百计殚思竭虑找门路托人情。那阵子 当兵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七转八弯的他们甚至还找了我,说我有个哥哥在部队里, 没准认识带兵的人。我啼笑皆非。我那个哥哥自己也是小兵一个,没出息的家伙。他在 内蒙古呼和浩特机场站岗,即使眼下奇迹般地连升五级,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同学们很失望,我也很失望。 惠子也来找我。她问我有没有办法让血压升高、GBT指数上升,我怀疑她是不是失 恋了,可她也不能这样糟塌自己啊。惠子摇摇头。她和杨京京秘密相好已有一阵子了, 我是唯一的知情人。局外人总在捕风捉影,可他们没有真凭实据,否则这对小情人早就 遭殃了。学徒期间不准恋爱,这是工厂的行规,触犯这行规的先是黑板报点名批判,然 后是开会检讨,丢尽了脸面最后去扫厕所。我猜没准是杨京京和惠子哪儿露馅了。要真 那样,还不如死了。 我说我知道一百种死法,绝对误不了。我发觉我根深刻老到,因为惠子哭了。 你幸灾乐祸你不够朋友你没有同情心,惠子抹着眼泪指责我。我这才感到事情也许 很复杂很棘手。我耐下心来百般哄骗,才知道原来杨京京也在征兵范围之内,他已经接 到了复检身体的通知书。工厂里的男孩子对当兵缺乏热情,有了心上人的男孩子更是鼠 目寸光,没有一点儿雄心壮志。我想到我的那些同学们,想到他们处心积虑削尖脑袋要 跟部队走,这世界上的事真是阴差阳错,令人不可思议。 我命中注定要摊上惠子这么个吃不了兜着走的朋友,而且我知道情人一旦分开便如 花朵失去了水分和养料,爱情会迅速枯萎。我有个表姐在乡下插队,和一个男知青爱得 你死我活满城风雨,后来她上调进城不出三天又找了个新的。这没办法,他说,人不在 一起,脸怎么样都记不起来了,感情自然而然淡而无味了。我讨厌我表姐,我决心帮助 惠子,我不愿意我的朋友也担个朝三暮四的恶名。 半年前厂里有个女工因为失恋吞食利眠宁自杀,结果人没死成,GBT指数却上升到 三百,病休至今;还有我师傅要翻造旧私房,一夜连抽了两包烟,第二天血压升高手冰 凉,请了半个月假,眼下正在家里大兴土木呢。这两件事电闪雷鸣突然涌现在我脑中, 启发了我的灵感,我跟医务室的梅芳讨了一瓶利眠宁,又在工厂附近一家小店铺买了两 包勇士牌香烟;我还听说量血压的时候,屁股不要坐实,这样血压准高。道听途说加亲 眼目睹,我教给惠子体检一百法,当然都是歪门邪道。我自认无害人之心,从小学到中 学,老师给我的评语都是心地善良是非不分。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杨京京体检那天,惠子没来上班,她也去医院了。她陪着杨京京,这无疑是一次大 曝光,她似乎豁出去打算扫厕所了。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我猜昨天晚上杨京京还不知怎么折腾呢,吃了安眠药还得熬 夜烧两包烟,我想象他睡眼惺忪东倒西歪嘴里吮奶嘴似的衔着烟头,我忍不住笑起来。 许多人都知道我跟惠子好,他们约好了似的聚集在我的车床前。他们有意无意地老 提到惠子,显然希望我同流合污透露一点有实质内容的独家新闻。见我守口如瓶一点儿 也不配合,他们便实行怀柔政策,有给我递工件的,也有帮我打冷却液的;另一个索性 越俎代庖,抢过摇手柄替我干活,反正师傅不在,我乐得偷懒。 我闪在一边,我无心听他们编排惠子。反正跟“形势大好”一样,总是那套老话。 我看着惠于那台C616小车床,整洁光亮,纤尘不染,我心里有点伤感,我想明天惠于还 会不会站在这儿,继续她的车工生涯? 这时宋元明来了。 我含笑相迎。宋元明这个全厂有名的博士对所有的女工都侧日而视,唯独对我宽容 敦厚,常跟我聊聊,这多少满足了我做女孩子的虚荣心。我们常常不知天高地厚地谈诗 论文,很有芸芸众生唯我独尊之感,我们彼此也不奢望对方会爱上自己,因为我们四目 相对时,星眸里从未有过火花闪烁,也没有手足无措的慌乱。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交 往进入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一个谜,遗憾的是我很久以后才 破译出这个谜底。 我对宋元明笑脸相迎,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好几天前他冒着生命危险带了一本西 洋人体绘画作品集,让我大开眼界,我对他感激涕零。 宋元明是电镀工,电镀间从管理到操作就他一个人。厂里需要电镀的活很少很少, 偶尔有些工件磨削加工过量了,为了减少损失要加镀一层,或机床修理时发现某个部件 磨损了又一时找不到新的配上,便会送到电镀间来镀层铬。镀件放入液溶炉中短则二三 小时,长则十来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宋元明是全厂最悠哉游哉的人物。他在电镀间里 穷极无聊地读书交友,谁能想到若干年后他竟然做起了学问,堂而皇之走进了社会科学 院成了副研究员。生活制造了数不清的错位,谁也无法解释和逃避。 那晚,宋元明约我十点在电镀间里看画册,白天人多眼杂难免有暴露的危险,可深 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匿于密室,人们会不会察觉然后飞短流长呢?我犹豫了。 你可以带一个朋友,要绝对可靠的。宋元明不动声色地作了让步。 我答应了。我没告诉他这个朋友是谁,他也没问。似乎我带个小男孩或者老老头他 都不在乎。 我带了惠于。十点以后我们贼头贼脑地溜出宿舍,远远地看见电镀间的窗帘露着一 条缝,朦胧的微光从缝隙里漏出来,流苏似的,在暗夜里给人一种温馨柔美的感觉。我 突然想,就这样站在荒地里,和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听着夜在耳边静静流逝,该有多好。 无声地开门。无声地微笑示意。然后扣紧门扉,在弥漫胄酸性溶液气味的电镀间里, 打开精美的画册。用报纸小心卷裹着的电灯的光束悄然泻下,映照着三颗年轻而不安分 的灵魂。一个多么孤独寂寞神秘深邃的夜。 这是我头一次接触人体艺术。维纳斯的诞生;入睡的维纳斯;浴后的维纳斯;泉; 田园合奏,春……每一幅画页的掀过,都使我的心颤栗不已。很多年以后当这一切泛滥 成灾的时候,我灵魂深处依旧保留着那份缄默的美感和神秘。 惠子紧紧地依着我,小鸽子一样,忽闪着眼睛一句话不说。我故作潇洒、老到地听 宋元明评画,什么线条、色彩、明暗、气氛、情调,不时地插一句两句冠冕堂皇的话, 藉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羞怯。惠子从头至尾没说过什么,她是头一回和宋元明接触。在 这样的气氛中面对这样的画册,再落落大方的女孩也会噤若寒蝉。 第二天宋元明对我说你那个惠子真难待候,我说了一千句一万句,她没有一点反应, 幸亏我竭尽全力维持了局面,要不三个人都会窒息而死。他说没想到惠于是这样子,真 没意思。 我心怀歉意。我知道宋元明喜欢雄辩和喧哗,谈论一旦失去了交流和反馈,他便索 然无味心灰意冷了。 我敢肯定宋元明也听说了惠子陪着杨京京一块去体检站的事,我故作神秘,我说宋 博士,你知道吗?惠子和杨京京还真有那回事呢!我向宋元明传播这个迟到的新闻,纯 粹是想讨个巧,以弥补那晚欠下的人情。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宋元明挺哲学挺淡泊地说,一句话把我打发了。 照你说的,他们还是天造地设的天仙配啰。一个很女人的男人突然插进来说。 天仙配也难以长久啊!宋元明说完朝我眨眨眼。在这一刹那,我觉着他很老很老, 老气横秋,我想他是不是书读得太多了? 当人们陆续散去的时候,我发觉我突然怕听到杨京京体检的结果。 真是不可思议,我那体检一百法没起作用,杨京京一身戎装登上了军列。 木已成舟,又因为对方是军人,竟没人再找惠子的麻烦。 惠子像个小媳妇似的终日埋头于千针万线,替杨京京打毛衣毛裤。有一天我乘无人 之机从劳防用品发放员那里拿了一大捆纱手套,惠子见了如获至宝,于是她拆了织,织 了拆,表达爱情的途径竟是如此绵绵无尽,错综复杂,看得我头昏眼花。这样的工程一 直到杨京京失踪的消息传来才宣告结束。 那个会唱京戏会唱歌剧的杨京京,那个慷慨的俏皮的杨京京从此永远消失在人海尘 世,仿佛这世界从未有过他。 我一直小心翼翼,等着惠子开口提杨京京的事,我想她会哭泣会诉说很多委屈,而 我会安慰她做她的消防队员,我等了很多年,一直到前不久我们将要远别的时候,她才 做梦似的提到杨京京,她说杨京京的音信怎么就一点没有啊。 她说得很平静很随意,而我却一震,我想哭。 近来我常常浏览《幸福》、《家庭》之类的杂志,我对其中的征婚启事颇感兴趣, 我总觉着那些启事后面隐藏着一个个人生之谜。 有一则征婚启事引起我的好奇,那启事上这样写道: 女,五十岁,貌端体健,文雅娴静,未婚处女,欲觅一 会泥水木工裁剪缝纫烹调的机关干部,独身或子女已婚 为佳。 我寻思这个五十岁的处女一定令许多男子望而生畏敬而远之,我不由得想到惠于。 我发现有的女子一辈子觅爱不成,有的女子却总在收获爱情,命运的安排很不公平。我 这样说一点儿也没有低毁惠子的意思。她在杨京京神秘地失踪之后又陷入了新的恋爱纠 葛,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指责过她。我觉着好朋友应该是包罗万象容纳一切的。 泄漏恋情的是惠子自己。她在慌乱之中将照片连同一封柔意绵绵的情书错投了地方。 我想我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新的恋爱对象是袁晴,就是那个拉手风琴的神情阴郁 的小伙子。 袁晴和我们不在一个小组。他和那个很女人的男人共一个工具箱,一人一半,井水 不犯河水。神使鬼差的,惠子把本该给袁晴的信物塞进了那个男人的抽屉里,上帝之手 又一次把惠子引进了她命定的死胡同。 我猜那男人摸到惠子玉照的时候,先是一阵窃喜,没准他窥伺惠子已很久了,因为 我发现在所有有关惠于的新闻发布会上,他都是积极发言者,他对惠子的体态举止有根 恶毒很贴切的比喻。他于春情荡漾中打开情书,看到台头那个娇嘀嘀的“晴”字时,如 五雷轰顶,他一声尖叫盖过了车间里马达的轰鸡,于是像短路似的,所有的机床都停止 了运转。我以为谁出了工伤断胳膊缺腿了,我不敢跟着人们蜂拥过去,我怕面对血淋淋 的惨景我会气绝身亡。 远远的,我看见很多人在争夺一张白纸片,他们一会儿失而复得一会儿得而复失, 一个个如疯如颠,有人还装腔作势嗲声嗲气地用洋径浜普通话朗诵: 亲爱的晴, 你的琴声抚慰了我心灵的创伤, 你无言的等待, 令一个绝望的灵魂复苏, 在痛苦和眼泪的后面, 我找到了你的忠诚。 我不敢说这诗很健康很无产阶级,但我认为它绝对不淫秽。要命的是那普通话朗诵, 它给这诗注入了一层暖昧和放荡的意味。仿佛有什么人粗暴地抚摸了我,我打着冷颤。 有人一把抱住我,是惠子。她颤栗着,含着泪,脸白得没了血色。她叫着我,姐姐 姐姐,她说求求你,去把它抢来,是我的呀。 我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想到她对袁晴迷到这样,这似乎不该是她,然而 又确确实实是她。她把手搁在我的肩上,名誉、信任、爱情,她都托付给我了。 我这个人平时很无能,有一次乘车,我亲眼目睹一只陌生的手悄悄伸进我兜里,我 都没敢吱声。那只手掏走了我的眼镜盒,不过最终他依旧一无所获,他把眼镜盒扔在了 车厢里。但此刻,我被友谊还有莫名的义愤所鼓舞,我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冲过去,看准 了那张白纸片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伸长胳膊就抢。我很轻易地得了手,但接下来我便陷于 困境,好几只手同时在我眼前飞舞,那纸片眼看又要得而复失,在这危急关头我急中生 智一把将纸片塞进嘴里,然后狠狠嚼了两口把它吞下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傻了似的。 有两个女人突然下意识地抱紧我,不知道是怕我中毒身亡还是打算剖腹取物。 那张咪咪照混乱之中不翼而飞,也不知让哪个王八蛋捡了便宜。 厂里像翻了油锅,到处沸沸扬扬的,好多人忙于传播有关惠子的桃色新闻,信的内 容在不断地翻新,传到后来,竟成了傻大姐在大观园拾到的春宫荷包,妖精打架令人看 了胆战心惊想入非非。我更差劲,成了醋坛子电灯泡老想插一脚的精神病患者。为这事 我大受牵连,原来内定我当车间赤脚医生的,莫名其妙地泡汤了,车间团支部改选我也 名落孙山,一时间我如过街老鼠,度日如年。 很多年以后我听见一个老年女工在讲故事,讲的正是这段旧事。岁月洗涤了痛苦、 屈辱还有成见,我发现这故事其实很传奇也很美好,它还会一代代传下去。 传奇的背后是鲜为人知的历史。袁晴在突如其来的巨大的舆论压力下,矢口否认他 与惠于有什么超越普通人的情感。有很多人喜欢他珍惜他。支部书记、班组组长、宣传 部门的头头、热情善良的女工大姐,他们一致认为袁晴沉默寡言工作积极踏实稳重温文 礼貌,他应该跟同样稳重可爱的女孩子相爱,惠子和他一点也不般配,他一定是受了惠 子的蛊惑,迷昏了头。据说他的父母也极力反对,并以断绝关系相要挟。 你真的和她,和这个在厂门口疯疯颠颠跳舞的女人做对象?她坐在自行车三角架上 跟人家亲嘴,她怎么做得出来?人们疑疑惑惑地提醒袁晴,他们给了袁晴退一步的余地。 他们提到惠于的时候,没用“小姑娘”这个传统的称呼未婚姑娘的词,而用了“女人” 这个字眼。 我不知道什么信呀照片什么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和她平时连招呼也不打的,谁料 到她会这样。袁晴信誓旦旦,可怜兮兮的样子给人一种信任感。 没有最好,不过要当心。人们对他爱护备至。 我也被袁晴的表白弄糊涂了。我问惠子,你们的关系究竟到了哪个层次,是眉来眼 去纸上谈兵还是耳鬓厮磨两情缱绻? 惠子被我的话逗得噗哧一笑,眼圈却忍不住发红发潮。她问我还记不记得青工学农 那阵袁晴到乡下来的事?她说要不是杨京京,她和袁晴也许早就好了。 我无言。许久,我说我要去找袁晴谈谈。我想袁晴若真爱她该不会被舆论左右,也 不会在乎杨京京什么的。惠于不答应。她说她和袁晴先前总在老时间老地方秘密约会, 可他已有两次失约了。她说两个人的事原本很美好很神圣,突然杂夹进一大帮人和一大 帮闲话,便很现实很也俗了。她说也许袁晴是对的,不见面比见面好。 可怜一对情人连分手的话也没有说,便永远地成了陌路人,我默默地咀嚼这人生的 悲剧,心里生出无限的凄凉。 我想起广东人开猴脑宴的故事。据说你食指一点,众活猴便会争先恐后齐心协力把 你点中的猴子推押出未交与你,然后它们为自己幸免一死而弹冠相庆。 我提这故事绝对没有把袁晴与猴子相提并论的用意。说实话,我对袁晴也不无同情, 他平平稳稳一直生活得很安静,他想摆脱烦恼摆脱困境,这是人之常情,这世界上本来 就注定有人倒霉,有人不倒霉。很难解释人们为什么对袁晴网开一面而对惠子却穷追猛 打。人生无可选择不可思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书事件人们还记忆犹新,接着又发生了神秘的蒙面人事件, 而且两者之间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其扑朔迷离,足以使日后风靡的神探、特警 为之皱眉。 案情看似很简单,红小鬼一天深夜回家,自行车行驶到一座公路桥时,桥头突然窜 出一条蒙面黑影,红小鬼吓得一个哆嗦从车上摔下来,跌在黑影的脚下。红小鬼知道生 命很宝贵,他毫不犹豫地摘下手表,掏出兜里刚发的薪水俸禄,摆地摊似的一一陈列在 桥面上,然后边退边说再见。没料到那黑影一声不吭,只管伸胳膊蹬腿的,他把红小鬼 的脑袋、肩膀、腹部当成了操练拳脚的靶子。他干得很利索很漂亮,当红小鬼如梦初醒 大呼小叫的时候,这黑影已经飘忽而逝无影无踪了。 手表和可贵的工资完好无缺地静卧在桥面上。 案发后众说纷坛。有说是冤冤相报;也有说是他车间里的那帮小爷叔;最离奇的是 说惠子与袁晴散伙后痛心疾首,她追根溯源,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那次跳新疆舞有关, 噩运是从红小鬼粗暴地拍打她的肩要她到厂门口去的时候开始的,于是她对红小鬼怀恨 在心,找了什么人或者说是花钱雇了蒙面打手。红小鬼对这一精辟分析嗤之以鼻,他说 牛头不对马嘴,野豁豁了,都什么朝代的事了!再说当初我也是为她好,他开列了一长 串嫌疑犯名单,名单由保卫科归档待查。这事情后来不了了之。 我把这些当作喷饭的笑料复述给惠子听,我知道惠子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调兵遣将。 我提到红小鬼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幸灾乐祸,我很够朋友。 可惠子听了没笑,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别处。许久,她说,其实跳舞的事红小鬼也没 什么错,如果我是他,我也会的,你想,他不这样抓,他怎么向上头交待,工厂不是要 关门了? 我听懵了,我看着她,我觉着我糊涂了。红小鬼没什么错,那么错的是她吗?错的 是那只新疆舞它不该得奖,宣传部门不该别出心裁?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惠子的命运 开始了某种宿命的因果? 你猜不出谁是蒙面人?你真猜不出?惠子又幽幽地问。 我摇摇头。我觉得她挺怪。她的双眸突然地仿佛有电闪过,溅出美丽的忧伤的火花, 它们散落在周围的暗色里,又悄然熄灭,于是我看见两颗沉甸甸的泪珠在无声地蓄积、 坠落。 我想我触痛了惠子的伤痕,我不再多愁善感不再说蒙面人的事了。很久以后我才隐 隐地察觉惠子与蒙面人似有某种朦胧的关联。也许她猜出了是谁,所以她哭了。然而往 事已远隔千山万水,人也都今非昔比,我已经没有激情去探索蒙面人之谜了。 没想到袁晴破天荒地来找了我。 袁晴结婚了,新娘是他的一个老同学老邻居,青梅竹马,这婚姻似乎还有点儿浪漫。 令人费解的是,袁晴没有按照传统的惯例给车间里每个人吃糖,也没请方方面面的 人,诸如上司、朋友、师傅什么的去酒馆喝杯喜酒,我觉着他挺标新立异挺无产阶级革 命化的,要不是先前他和惠子的事儿,我也许会给他一个党卫军式的敬礼。 那天,我用两毛钱买通了广播员,我买了张电影票打发她到影剧院去了,鹊巢鸠占 我躲在厂广播室里听英语广播讲座。 外语是人生斗争的武器。 我努力地用美式英语背诵这句名人名言,袁晴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 我怀疑他跟踪了我,他一进门就说果然你在。我有点儿诧异可我很沉着。我发觉他 还是那样阴沉,令人不可捉摸。他注视我良久,似乎在研究我。我不由想到了惠子,她 似乎也有了新的朋友,她母亲的小姐妹的儿子,一个挺可爱的男孩。他们每周见两次面, 看一场电影,逛一圈公园,很有规律。 在痛苦和眼泪的后面//我找到了你的忠诚。我脑里跳过这两行诗句,我发觉现实很 荒谬,令人啼笑皆非。事过境迁,我心里原先对袁晴的抱怨已经烟消云散。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天气、健康和眼前的英语广播,我知道这一切的话题其 实都毫无意义,重要的是我们两个人都在耐心等待着某个内容,然而我们谁也没提,仿 佛小时候嚷嚷着要到森林去玩,结果在郊区转了半天,连森林的边缘也没摸到。 突然的无话可说。一分钟有如一百年那么漫长的缄默。又突然的他站起来,他把两 袋包装精美的糖果轻轻搁在桌上,这显然是他的结婚喜糖了。 我很认真地说我是全厂最幸运的人了。不但例外地有喜糖吃,而且一下子就是两包。 我逼着他走进森林。 果然,他开了金口,他说另一包给惠子。然后他转过身他害怕面对过去。我想他会 拉开门然后他会消失。这想法尖锐地刺痛了我,过去的愤怒又死灰复燃,我说你不能走, 你得说说当初你是怎么回事,你害了惠子。 他依旧背对着我,想去拉门的手犹豫着又垂了下来,他就那么站着,默默无语。我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他很想说的话就在他的嘴边,在他那紧抿着的唇 后。可他忍着没说。我担心他会窒息或者血压升高,我正寻思要去喊厂医,否则他和他 新娘黄泉相见岂不遗憾?谁知他偏又开了口,他说我没办法,当时那么多冷言冷语,又 突然,我受不了,还有家里也闹得一塌糊涂,我妈妈作死作活,要我跟惠于断。 我说,你胡编乱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父母根本就没见过惠子,你虚构什么呀。 你去问宋元明。袁晴沉着脸说,你去问宋元明,他对我妈虚构了些什么? 袁晴说完就拉开门,他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在狭隘的广播室里发呆。我觉着我陷入 了迷谷,思绪像疲乏的奔马在入口徘徊,我觉着世界很静,静得令人焦躁、紧张、忧恐, 于是我站起来,我拉开门逃离出去。 我走得很快,我听见碎玻璃在我脚下爆裂,仿佛破碎的贝壳,我不顾一切地前行。 我觉着有什么熟悉的亲切的气味在逼近我,沁入我的体内,我头脑微微发晕。我喜欢这 种感觉,我却没有意识到它对我的意义。 我站在电镀间门口。我发觉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很吃惊。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小很小, 我孩子气地冲进去我对着埋头啃书的宋元明大发脾气,我骂他人面禽兽狼心狗肺,他妈 的妖言惑众者,我说你对惠子做了些什么你跟她过不去你不是东西你有神经病!我把他 的那些书、笔、纸一古脑儿搀到地上,又跺了两脚。 宋元明猝不及防,犯傻似的看着我,他脑子一时不够使。我正宣泄得来劲,没成想 他突然恶狠狠地把我按在坐椅上。他终于开口了,他说你看着我你仔细听好,我喜欢惠 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好,就这么回事。 天哪,我呆呆地看着宋元明,此刻轮着我犯傻了。他爱惠子他也爱惠子?!这世界 怎么搞的,那么多男人围着一个惠子。暗中爱她明里踩她,他们都怎么啦? 你为什么不对惠子去说你比袁晴强你爱她你还想娶她!我咬着牙嘲讽宋元明。他居 然把感情隐藏得那么深我真没想到。说实话我很痛心,作为朋友他讳莫如深也太不地道 了。 你这个傻丫头,你吃酸醋了?宋元明盯着我,似乎不无得意。 我说,现在不是幽默的时候,我没兴趣开玩笑。我很镇静,我心里却是大大地着慌, 我审视自己发觉自己果然说话穷凶极恶大失水准。宋元明看过很多书,他会心理分析, 没准他心里真是这么寻思的,他把我看得这么窝囊,这使我下决心和他一刀两断。 我说承蒙你自作多情我无尚光荣,先人后己你先去跟惠子求爱吧,她会赏你耳光、 唾沫,完了你再到我这儿来,我给你一大盆洗脚水,让你淋个痛快。 惠子是男人梦中的花,她命中注定她和谁都不能结果。我做梦但我也很现实,我不 会去追她。宋元明平静地说。他宽容大度老成豁达地看着我,他不与我斤斤计较,这反 使我失望。看来与他吵架并非易事,我该事先命题的。 莫名地,他那副神情竟使我想起那个明亮的夏日,他冷眼旁观惠子跳舞的情景,似 乎那时候他就已经洞若观火了。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书、笔、纸又重新捡起来,一一摆好,这除了表明我不小气,还 有更深一层的语言意味:也许我不会再来。 我悲哀,但我发现宋元明的话不无道理,惠子的两度恋爱都结束得莫名其妙,两次 都毁于非人力所能抗拒的力量。假如有爱情保险的话,惠于两次都能得到保险公司的赔 偿了。 宋元明哲人似地看着我,他已经恢复了常态,那个说我喜欢惠子的宋元明仿佛从未 有过。我看着他,我觉着他很遥远很陌生,当我站起来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将 一去不返。我想宋元明大概没猜透我的心思,因为他依旧跟平时一样,送我到门口,然 后双臂环抱着自己,沉着地长久地目送我远去。 惠子后来去了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这以前她结过婚又离过婚,这真应了宋元明 的那句话,她和谁都不能长久。 她走的前一天晚上单独邀我去赴最后的晚餐。我原以为我们会喝很多的酒说数不尽 的知心话,没成想到时候我们竟老是冷场老是相对无语,还无端冷落了人头马和拿破仑 XO。我头脑清醒后大为懊丧,可已时不再来,因为打那以后我再没见着惠子,她得鱼忘 筌连张明信片也没给过我。 那天晚上唯一的高潮是惠子跳了舞。一张很旧的塑料薄膜唱片放在一架老掉牙的唱 机上,新疆舞的旋律从唱针下倾泻而出,如同膨胀的夜色骤然漫溢。她的高级音响成了 多余的摆设。我合起双目,随着这清澈的舞曲漂流,重新被遥远的过去接纳又重新被它 拒之于门外。我想起了那个可爱的夏日惠子热情的舞蹈。我们在往回走。过去的时刻步 步逼近,惠于袅袅地旋转起来,宛如飘忽的精灵。 仿佛一朵轻云飘入水中,空气里荡漾起细微无声的涟漪。音乐流苏似的装饰了惠子 飘飘欲飞的裙据,温馨优雅,稀释了所有的痛苦和疑惧,还有人生的沧桑。惠子微笑着, 旋舞着,依旧美丽的眼睛薄冰似的时时闪过神秘晶莹的光亮。在一阵天籁似的旋律里, 她弯起胳膊,然后又徐徐舒展:她散开她那头乌黑的飞波流泉般的秀发,她的脸庞在黑 发的映衬下宛如一行写在天幕上的诗,给人超越一切的美感…… 我的眼睛模糊起来。我觉着深深的刺痛。我想创造舞蹈的人必定是为了得到这种锐 利的令人刺痛的欢乐,因为它净化一切。 这旋律这舞蹈似乎没完没了,它们绽开在灯光的雾雹里、我梦幻的视觉里,抽象、 神奇。它们充实了眼前的时刻,现实变得辉煌无比。 199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