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要发票吗?”
“住旅店吗?”
“是全套的专业服务,保你满意。”
“喂,老板!你的东西掉了。”
对这一切带有欺诈性质的吆喝我都不予理睬。我戴着墨镜径直穿过广州火车站
站前广场,在路边的报亭买来一份广州市区地图,然后乘上公交车直奔中山大学。
这是在北京工地干活的时候一个民工在闲聊时说出来的一个地址,我留意记在心里,
听说这里的房租费要比其他地方便宜一些。在沿江路我又换乘了另一趟公交车,汽
车穿过了珠江大桥后又行驶了一段路就到了中山大学。中山大学校园后边有一条大
道,大道两旁参差不齐排列着民国时期的一组民宅建筑,清一色的灰砖小房已是满
目疮痍,一座座二三层高的小楼如同碑文一样记录着那一时期中华民族的历史。眼
前是一条像裤裆一样叉开的小巷,一条大道还没走到尽头就叉出两条小道。右手边
的小道深处有一个小旅店,一个醒目的立式牌匾上面写着“中山大旅店”。这是一
座民国时期的3 层老楼,加上地下室算是4 层了,地下室有8 个房间。整个楼房都
是木制的,木制的门窗,木制的楼梯,木制的地板。所有的木制品都已剥蚀尽了红
色或是兰色的油漆。地下室的8 个房间已经满客,我和旅店老板商量,老板把我安
顿在地下室的过道里。我跟着既是服务员又是老板的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钻地道
一样踏上颤悠悠的楼梯,摸着黑往下走,我两手抓紧栏杆生怕一不小心掉进这无底
深渊。我小心翼翼,双脚触碰到了地面,马上就有了一种扎实感,心都像有了着落。
老板伸手摸到墙壁上的一个开关,他用拇指往上一推一个悬吊在空中的节能灯霍的
一下亮起来,仿佛悬在天上的一颗星星。
“你就先住在走廊里吧,房钱我给你打个七五折。”
我顺着旅店老板的食指看去,走廊尽头放有一张折叠床,床上铺着一条脏兮兮
的褥子。如果是在过去像这样的环境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住在这里。
我说:“老板关照一下吧,给我打个5 折怎么样?这条件……”
老板唉了一声,说:“遇到你了,我可是赔本啦。都说东北人敞亮,我也不含
糊,我就给你打个六五折吧。”他一摆手,“别再还价了,你先把宿费付了。”
我在地下室的过道里安顿下来,这一安顿就是一个多月。一个月后才有一间4
平米的小房间空出来,我住进去。4 米小房间只能容下一张单人床外加不到一张床
铺大小的空地,我管不得这些,只要是我能够平安无事地待在广州真就谢天谢地了。
在这一个月里我像鬼魂一样游荡在广州市区的大道上,一时半会儿我还找不到
工作。后来中山大学修建体育场,我便在体育场的建筑工地上找到了一份推土推沙
子的差事。在这里一干就是9 个月。
9 个月下来我又成了一个流浪汉。一天,在解放大道附近的地下通道里,我看
见有一个留着长发的酷有艺术家风度的男青年在为过路的行人画肖像。在他侧面的
地摊上摆放有十几张招揽生意的肖像画,里面有明星像也有普通百姓的画像。一个
女孩端坐在画家对面的一个小板凳上,目不转睛动也不动地做着模特状。画家用铅
笔勾勒出女孩的眼睛、眉毛和鼻子,很快女孩的头部轮廓就画出来了。十几分钟过
后女孩的画像完成了,画家把画像递给站在女孩身边的一个年岁稍长的男人。
“画完了。还满意吧?”
围观的人发出赞叹:“太像了!”
那男人端详着画像:“嗯,还挺像!”
女孩嚷着要看画,那男人把手中的画像给女孩看。然后他从里怀兜里掏出一张
10元钱的票子递给画家。画家接过钱对着光亮处晃了一下,然后就把钱塞进了装有
画笔的包里。那男人把女儿的画像细心地卷成卷儿,便领着孩子走了。
街头画家又在等待新的顾主前来作画了。
受到启发,我一阵激动,多好的赚钱生意呀!我何不尝试一下,这真是一个好
差事。我围着画摊又看了一会儿,发现围观的人多,为自己画肖像的人却没有。过
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上来作画。忽然有两个在一旁观察了好半天的外地人上前咨询,
一番讨价还价,还是10元钱成交。其中的一个男青年坐在小板凳上,挺直腰板把自
己定格在画家的面前,街头画家开始给他画肖像。
说干就干,立即行动,我选择了卖画这个行当。我压低帽檐遮住额角,尽量把
自己的脸面遮挡得多一点,戴上墨镜,并一点点地把胡须留长,将自己打造成另一
种街头画家的风格。买来画笔和画纸,还有两把折叠小板凳,并照着演艺界明星照
片连夜画了十张用做招揽生意的广告样稿。我不能抢人家的生意这是规矩,我选择
在白马商业街附近的一个地下通道。这个地下通道里已经有几个摆地摊的,卖画片、
卖光碟的小商贩占据了居中的位置。我紧邻小商贩占据一块小地方画地为牢安营扎
寨,把招揽生意的画稿5 张为一组规整地摆成两排,我坐在小凳上,另一个为顾客
提供的小板凳放在我的身前。一切都安排就绪,我就像一个大蜘蛛织好了网专等飞
蛾扑来。通道里行人匆匆,像影子一样在眼前不停地闪过,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够
停下来瞅上我一眼。一个上午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前来让我作画。
一颗无比失望的心落满了灰尘,我就这么不走运吗?
忽听几个小商贩在一旁谈唠,我听清了他们是在谈论东北人。
“你可别惹他。”
“东北人不好惹。昨天就遇见一个东北老客,占了咱们的地盘还要打架。他一
个人就敢指着咱们3 个人说,你们谁再敢支嘴!再敢支嘴我就揍你们!”
“咱3 个谁也没敢吱声。如果吱声,我看他真能动手。”
我心里想笑,在东北也不是人人都喜好打架,东北的治安状况很好嘛。
中午时分,有3 个学生模样的女青年围上前来咨询。
“画肖像?”
“是。”
“画一张吧,保准画得又好又像。肯定会叫你们满意。”
“画得好怎么没有人来?”
“我这是第一天,但是请你们放心,我保准能画好,我是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
毕业的,是专门画油画的……”说到这里我突然停住,我警惕起来。我怎么能轻易
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呢?如果让哪个便衣警察装扮成的过客听见了,如果他们几个到
公安局去报案怎么办?她们会说有一个画油画的人形迹可疑,是东北人,还是鲁迅
美术学院毕业的,这小子正在白马商场的地下通道里招揽生意呢。警察来了顺着画
画的这条线索排查下去,如果他们再和网上的通缉犯比照一下,那么我肯定就会落
入法网。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一时的大意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我为我刚才的疏忽大
意非常懊悔。
见我突然打住话语,3 个女青年互相一笑转身走了。为安全起见我必须得换个
地方。第二天,我就转移到珠海广场的地下通道里。
在通道的左面墙根处有一个靠弹琴为生的青年人。他怀抱吉他在弹奏着最流行
的歌曲,他边弹边唱。在他身前还摆放着装琴的帆布口袋,口袋上满是一元一元的
零钱。
我在弹琴人的斜对过安顿下来。珠海广场的地下通道行人稀少,不比白马商场
地下通道里那样人气旺盛。我的情况也没有好转,一个整天我仍然是空手而归。回
到地下室的住处后,我的脑袋里始终在琢磨画画的事,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看人
家顾客盈门,再怎么糟糕一天下来也能画上两三幅画,赚上二十多块钱。我怎么就
如此倒霉,连一个生意都招揽不来呢?我决定再去解放大道探个究竟。早晨起床我
扔下画笔纸张乘车直奔解放大道,来到地下通道,经过一番打探我终于弄明白了其
中的猫儿腻,原来那个留有长发的街头画家,是在玩弄钓鱼假托的把戏。他的几个
同乡给他当托儿,没顾客的时候围观、砍价,还装作顾客坐下来让画家临摹。有顾
客光临的时候他们就围观着看上一会儿或是抬抬价赞叹一番,然后再走开。
然而,他们的猫儿腻我是学不来的,我孤身一人闯荡广州,两眼一抹黑不认识
一个人,怎么会有人肯出山来与我配合呢?我只好单枪匹马在珠海广场的地下通道
里孤军奋战了。说也走运,在去解放大道取经回来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刚刚把地
摊摆开就有一个山东老客坐下来让我给他画像了。看在北方人的份上,6 块钱我们
就成交了。我细心地为他画肖像,大约用了有30分钟,一幅肖像完成了。我接过山
东老客递给我的5 元加一元的票子,当即就从心底涌上来一股喜悦之情。这是我从
美术学院毕业后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靠绘画赚来的钞票,尽管少了一点但仍然是
我个人价值的体现。这一刻我的心就像一只欢快的小兔子跳个不停。一幅肖像画激
发了我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对现实生活的珍惜。我决心每天好好地画画,不招惹是
非,多赚一点钱,慢慢地赎罪,慢慢地改变自己的身份,有了钱再做自己喜欢做的
事情,等有朝一日回到家乡老城继续画我的画。现在摆在我面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
赚钱,我要有钱,有了钱就可以随心所欲做一个人上人!想到这里我有点高兴,可
是马上又对我那次鲁莽幼稚的冲动后悔了。一时的冲动叫我付出了毕生都要承担的
惨重代价,葬送了一个美好的家庭,连累了父母和妹妹。想当初没有那次冲动该多
好啊!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是又一个漂亮女人的丈夫了。如果历史真能改写,现在我
该是什么样呢?我下决心一定要重建家园,至少要和那些普通的百姓一样,有自己
的家有自己孩子和自己的女人。一想到女人我就联想到迟亦菲,是她害了我,毁了
我的家,她背叛了我,我恨她。可是我还常常怀念她,我们有过美好的时光。想到
这些我暗自扇自己的嘴巴,你还有男人的骨气吗?
半个多月的卖画生涯,我差不多赚了有100 元钱了。100 元钱像一个加油站为
我鼓劲,为我扬起生活的风帆,激发我生存下去的勇气。我为自己设计了一个美好
的前景,一瞬间像什么自由、楼房、汽车、女人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和我有了紧密
的联系,我到底又遥望到那广袤的地平线上出现的一缕微茫,曙光就在前方。在这
个时候我便更加思念亲人,父亲、母亲、妹妹他们都在干什么,还好吗?我想给妹
妹的学校打个电话,可是我又不敢直接把电话打过去。我做事一向谨慎,这是天大
的事我真不敢轻举妄动,一个电话就有可能引来警察的追踪。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最
能暴露目标,这样的案例举不胜举。不打电话我又放心不下家里的亲人,为了我的
事儿不知道他们要担多大的心呢。
我每天都在琢磨与家人联系的事情。我终于下了决心,准备冒一次险给妹妹的
学校打一个电话。一天,在僻静的黄石胡同的一个拐角处,我和一个倒卖光碟的妇
女搭上了勾。
“买碟吗?生活片。”
我没言语,用眼睛递给卖光碟的妇女一个有意购买的眼神。
“港台的国外的都有,很好看哦。”她凑到近前,低声说。
“多少钱一张?”
“10元,诚心买还可以便宜点。”卖光碟的妇女神秘地把我引到一个背静的地
方。
“过来谈,保你满意。”
我说:“我买你的碟,你得帮我一个忙。”
卖光碟的妇女没有说话,她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
我加重语气,说道:“我给你5 块钱,你帮我打个电话。”
“打电话?”
“对。”
“给哪儿打?”
“我拨号,通了你再说话。”
“说什么呀?”
“通话后,你就说找古鸿雁。如果是她本人接,你就说你弟弟现在挺好,不用
挂心。”
“就这些?”
“对,就这些。”
“给俺钱,俺就说。”
“打通电话我再给你。”
“你说话算话,可别骗俺。”
我从腰包里掏出5 元钱攥在手里。
“打吧,这钱就是你的了。”
我和妇女来到一家小卖部的小窗前,窗口前的台板上放着一部在沟沟坎坎凹洼
处藏满污渍的红色电话。
“能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吗?”
“你再给俺说一遍。”
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我拨通家乡老城妹妹学校教师办公室里的
电话。电话响了大约有五六声那边才有人接听。听筒里传来一声女人“喂”的声音,
我急忙把听筒递给卖光碟的妇女。
卖光碟的妇女的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过听筒:“喂,找一下古鸿雁……给找
一下古鸿雁。……什么?她不在。”
我竖起耳朵靠近电话仔细倾听,心里像钻进了一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
卖光碟的妇女又说了一句:“我就找她,古鸿雁……什么?……她不在呀!”
真是不巧,妹妹不在,顿时我就傻了眼。放下电话后我的心就变成了一片荒漠,
无边无际的,刚才给我带来欢跳的小兔子也不见了踪影。我把手里的5 元钱塞进妇
女的手里,转身就离开了黄石胡同。冒着风险和家乡的联系中断了。转念又想是不
是妹妹已经被警方监控起来了,她不方便接电话?这样一想我就害怕起来,更不敢
再给妹妹打电话了,也不敢再与家里取得什么联系了。就让时间去抚平亲人心头的
创伤吧。
一个月后我按照同样的方法给妹妹的学校又打了一次电话,这才得知妹妹和妹
夫双双去了澳大利亚。就这样与亲人的联系断掉了,父母家里又没有电话,我再也
没有什么办法和二老取得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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