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 一九六○年,医药合营公司合并到县中医院,想请章达宣去坐诊,专门派了两 个干部登门延请。章达宣笑着对来人说:“我年纪大了,恐怕做不成两天和尚。” 来人说:“章先生你客气!像你这样的身体,再干个十年八年完全不成问题。”章 达宣问:“十年八年以后呢?”来人说:“你为人民服务,国家会把你养起来。” 章达宣连连摆手,说道:“我好吃好喝,好说好闹,不去给国家添麻烦了。”来人 说:“我们可是代表组织来号召你参加建设,你不能这样搪塞我们吧。”章达宣用 力拍着跛腿,赌咒发誓说:“我要是敢搪塞你们,出门叫雹子砸死!都是这不争气 的腿,害我一辈子。”他跛进屋里翻出一张纸,出来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在门槛 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一屋子人都惊得哎哟一声。他自己站稳了, 嘿嘿一笑,把手里的纸递过去。“你们看,我知道自己活不长,连挽联挽词都写好 了。”来a 人觉得有趣,接在手里细看。挽联写的是: 行医许多春,救治几许?误杀几许?功功过过,今日盖棺当论定。 历程数十载,享福不多,受苦不多。淡淡薄薄,此时掷笔告完成。 挽词是: 正不正,歪不歪;好不好,坏不坏;来去皆为客,香臭都是菜。一生无正经, 二世再投胎。 来人读了,连说:“有趣,有趣,太有趣了!”请他坐诊的事,也便不再提了。 章达宣就在家里,继续做他的江湖郎中。 国华不高兴,数落父亲:“别人都想办法吃公家饭,你可倒好,送上门的好处 还往外推。”邱德成也说:“这是个机会,丢了怪可惜的。”章达宣说:“可惜啥? 你愿在干( 公 ),我愿在湿( 私 )。不怕你沾我,就怕我沾你。”邱德成 问:“这话咋讲?”章达宣大笑着说道:“自古只听说干的怕打湿,哪有湿的怕打 干的?” 邱德成也笑了,说:“伯,你爱看《 老残游记 》。那里头有句话,不知你 留意没留意?”章达宣问:“啥话?”邱德成说:“‘无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 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章达宣说:“我知道这是第六回里申东 造与老残的一席谈话。”他拍拍跛腿。“可惜我是个走不了正道儿的人。浪荡惯了, 经不起管。”章婶说:“一个医生,啥官不官的,不当也好。” 家礼分在医院的中药房当司药,原来跟着父亲学的那些本事,在这儿都派上用 场。他对进医院是高兴的,觉得和家义一样成了国家干部,今后在衣食上也算有个 保障。要说遗憾也有,但是不大,就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叫金毅,在医院当中医,解放前在乡下一间药铺给人当过好多年伙计, 学了些制药诊脉的皮毛。掌柜的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姑娘,本想把手艺慢慢过给他, 最后入赘认个上门女婿,不料想他悄没声地就把二姑娘的肚子给弄大了。掌柜的一 怒之下把他打出店门,传出话说,只要在店门以外十丈之内看见他,就要把他像劁 猪一样给劁了,吓得他再也不敢露面。四九年解放军在山里剿匪,许多伤员在他当 学徒的药铺疗伤。他突然出现,给解放军提供情报,逼使掌柜的像割肉一样把好药 都贡献出来。医疗队长受命组建人民医院时,就点名招了他。看他年轻、谦虚,又 送他去专区医院学了一年,回来便开始设坛坐诊。他喜欢到药房来转悠,来了,先 在门口站一会儿,等屋里人都看见了,才慢悠悠地踱进来。逢到谁在抓药,便凑近 了说:“可得把秤认准喽。我们开方子的,最怕你们手头不准。”要是没人抓药, 大家都在站着等候,他就说:“享福的人就是享福,我们那儿都忙死了,你们这儿 却这么闲生。” 家礼很少跟他搭话,被他身上流露出的优越感弄得浑身不自在。他印象里觉得 金毅很少笑,笑起来又很特别,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里顺风传出来一样叫人毛骨悚 然。 这天,他跟往常一样第一个上班,正在擦洗称药的大案子,几个同事嘻哈笑着 走进来。一个年轻的过来问:“汪医生,你听说没?”家礼问道:“听说啥?”年 轻人说:“金毅撞见鬼的事儿。”家礼说:“我刚来,还没听说。”另一个插话说 :“汪医生,你要听说了,保准会笑死。”家礼问:“啥事会这么好笑?”年轻人 就一边干活儿,一边眉飞色舞地把金毅的故事说给他听。 金毅前些日子看上病房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没事就跑去套近乎,逢上护士上 夜班,竟能陪上大半夜也不嫌累。昨晚病房里死了人,正碰上这个护士值班。护士 就把他叫过来帮忙抬人。这金毅平日里对着活人趾高气扬,见了死人却怯了场,哆 哆嗦嗦地两腿直颤。又不敢说不抬,怕护士红颜一怒好事成空。 县医院原来是黄州会馆,几排平房后面有一面坡。坡上原来种菜,四周没有建 筑。改成医院后,在坡顶盖了间独屋,做太平间,安排每个亡灵最后的中转。屋内 任何设施没有,担架进来就直接放在夯实的泥地上。 护士提议自己拿手电筒照明,由金毅和值班医生一起抬担架。抬尸的人都不喜 欢抬前头。值班医生说:“金医生,你胆子大,你走前。”金毅想走前也好,免得 看见那张死脸,就答应了。三人就按这样的分工把人送到了太平间。 本可以太平无事的。谁知那个护士比金毅还胆小,没等抬担架的人出来,回身 就跑。金毅去时在前,回来时正好在后。护士一跑,屋里一片黑暗。值班医生去时 在后,现在一转身也出了门。 金毅慌得连回头关门都不敢,只随手将门一带。哪曾想身上穿的白大褂跑动中 被风撩起,正好被关上的门卡住。这位好汉还以为背后有人拉拽,吓得魂飞魄散, 连连向死人哀求:“莫拉我,莫拉我。”护士跟值班医生本已是惊弓之鸟,再听见 他不断地跟死人说话,还以为诈了尸,飞散着头发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留下金毅在 后边,带着哭腔还在喊:“莫拉我!莫拉我!” 家礼那么内敛的人,也被这个真实的故事逗得大笑起来。年轻人说:“这都是 报应。谁叫他平时见了我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另一个同事说:“病 汉子怕鬼叫唤。他是自己心里不干净,才会叫死人吓成这样。” 家礼提醒道:“这话可别在外头乱说。”几个人正议论得热闹,窗外有人喊: “抓药。”大家赶紧收了声,开始各忙各的。送走了抓药的人,家礼问:“金医生 今天没来上班?”年轻人说:“还上啥班哪。听说昨天晚上就尿了裤子,那个护士 怕也勾不上手了。” 家礼星期天在章达宣那儿闲坐喝茶,把金毅的故事讲给他听,章达宣自然免不 了一通大笑。家礼说:“过去见了他,我总是躲着走,怕惹是非。想不到他是这样。” 章达宣说:“你是个阿弥陀佛。若叫我遇到这种人,非叫他喝一壶不可。”家礼说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往年也是个不吃硬的,如今不一样了。” 章达宣理解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有后顾之忧。不像我,是聋子不怕雷, 瞎子不怕闪,死猪不怕烫。” 家礼说:“你给金毅也编个段子咋样?”章达宣说:“这还不容易?张口就来。 你听好了:是金还是银?是鬼还是人?说易就不难,鸡叫见分明。”家礼击掌叹道 :“好!好!章伯,跟你在一起说话,心里都觉得畅快些。” 章达宣会勾脸谱,遇上搭台唱戏,或有堂会,他都会舍弃坐堂行医的时间,为 一二十个人涂脂抹粉。他说:“我们扮戏的有句行话,叫身上戏在脸,脸上戏在眼。 勾脸谱,最关键是要勾出人的神采来。这神靠啥传?就靠人的眼睛。你往后注意看, 金毅这种人,跟狗一样,眼睛无光。”家礼说:“他要知道你把他比成狗,可不会 轻饶了你。”章达宣嘴一撇,不屑地说道:“这种小人,他来给我提鞋子,我还嫌 他的手脏。”